■邹绵绵
我曾因探究晚清吴门画家秦敏树当年创作《林屋山民送米》诗歌、《林屋山民送米图》的动因及其背景,在苏州图书馆检阅了该馆珍藏的秦敏树《散翁诗钞》(稿本二册),从中读到了由一时名家如冯桂芬、叶廷琯、谭献、俞岳、许瑶光诸家为《诗钞》撰写的序跋,以及诗作中所反映诗人的交游等的一些内容,从中便可以了解画家秦敏树绘画的渊源,即师承及习艺过程。与此同时还于不经意中见到晚清小说家吴趼人于宣统元年(1909)所撰《冬木老人(秦敏树)画册跋》,以及两人还有着一段“赠画、呈诗”的神交。在此把这段近代文苑艺林逸事摭谈如下。 画家秦敏树学画的师承渊源 有关晚清吴门画家秦敏树的生平传记,现在所能见到的仅有收入《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的一则记载:“秦敏树﹝现代﹞(一八二八———?),字林屋,一字散之,又字雅(稚)梅,晚号冬木老人,吴县(今江苏苏州)人。颜所居曰小睡足寮。能诗,兼工山水。五十后专用水墨。镌一印曰‘五十戒色’。清未曾为惠树滋作《西湖载酒图》,为周梦坡作《灵峯补梅图》等画卷。年至八十余。”在此其中对于他学画的渊源和师承情况并无记述。而在所见《散翁诗钞》手稿中却能有所窥得,如在《散翁诗钞·卷二》“壬子(1852年,咸丰二年)”有《腊月七日与瞿申之、邹丈咏岩过娄东书院访俞少甫(岳)遇雪》,《诗钞·卷六》“丁卯,1867年,同治6年”有《新正与袁亦斋(锺琳)少府、刘竹漘(懋功)丈、蔡伯吹游包山寺》,还有俞岳“同治二年秋八月既望”为《诗钞》撰写的跋文。从这些诗、跋的内容中便可见秦敏树与画家俞岳、刘懋功的交情。所以有必要对画家俞岳、刘竹漘二人先作些介绍。 俞岳(1791-1863),字子骏,号少甫,一号止斋,江苏震泽(今属吴江)人。诸生,官太仓学正。善古文,宗归震川(有光),名其居为“归庐”,以示向往。善画山水,为王学浩弟子。《墨林今话》:“晕墨精彩,浑厚秀泽,逼似烟翁(王时敏)。顾不喜施赭黛,尝取‘不著色相’四字,属其友程庭鹭镌为印,每作必钤之。”诗亦有隽语,兼善倚声。撰有《笠东草堂文稿》 刘竹漘(1804-?),名懋功,字卓人。从王学浩学画。家有寒碧山庄(即今苏州古典园林留园),系园主刘运铨之子。(按:《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国近现代人物字号大辞典》均误作为“竹湑”) 从以上二人的小传中可以看出他们都从享誉清嘉(庆)道(光)年间画坛的昆山王学浩学画,尤其是其中的俞岳为王学浩高足,而作为苏州寒碧山庄主人的刘运铨、刘懋功父子则与王学浩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这些可从下面有关王学浩生平艺事的简介中来了解。 王学浩(1754-1832),字孟养,号椒畦,江苏昆山玉山镇人。先世为太仓望族,高祖宾始迁昆山。六岁时其父卒,由母朱氏抚育成人。少拜进士陈嘉炎为师,学有根底,补昆庠生。乾隆51年(1786)中举人,时年三十三岁。后屡试不第,遂“绝意进取,以笔墨自娱”。据《清史稿》所载,王学浩学画时年龄尚幼,授业于同邑李豫德,李为“四王”之一王麓台(原祁)外孙,称入室弟子。故画史谓王学浩山水“得麓台司农正传”,并“神识过人,学未久即有出蓝之目”。王学浩在仕途上虽屡遭挫折,但在诗文和绘画上由于受名师的指点,已初显其才华,而受到士大夫和官僚的注目,所以他屡次落第却因有着真才实学而被屡聘为幕僚。遍历河北、陕西、湖南,后主讲山东兖州书院。这段非常的经历,使他得以饱览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实现了他“足迹半天下”的夙愿,为日后的山水画创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写生和开拓眼界的机会。自嘉庆四年(1799)后的二十余年内,王学浩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在苏州和杭州等地,其中客居时间最长的便是“馆吴门刘氏寒碧山庄十余年”。寒碧山庄,即今苏州阊门外的留园,是中国四大名园之一。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为太仆寺少卿徐泰时的私家花园,后一度荒废。乾隆五十九年(1794)园为苏州东山刘恕所得,经过五年时间的修葺和增建,于嘉庆三年(1798)始成。因园中竹色清寒,波光澄碧,并多植白皮松,故名“寒碧庄”。主人刘恕,号蓉峰,爱石成癖,聚奇石十二峰于园内,名奎宿、玉女、箬帽、青芝、累黍、一云、印月、猕猴、鸡冠、拂袖、仙掌、干霄。嘉庆七年(1802)刘恕便请王学浩作《寒碧庄十二峰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寒碧山庄奇石林立、花木交荫,擅胜吴下。也许是由于主人的好客以及收藏的大量名画法书可供朝夕观摩的缘故,王学浩才肯久留于此。刘恕对王学浩十分敬重,命子刘运铨和孙刘懋功相继拜王学浩为师学画,后皆有画名于吴中。王学浩客居寒碧山庄的十年,是他学习古人最精勤,画风渐趋成熟的十年。如曾自题画册谓:“六法一道,只一‘写’字尽之。‘写’者意在笔先。直追所见,虽乱头粗服,而意趣自足。或极工丽,而气味古雅。”便可见他于画学见识的高明。著有《山南论画》。使他成为活跃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画坛的大名家,时有南奚(冈)北王(学浩)之谓。 从上述可知秦敏树应是画家俞岳、刘懋功的“后学”,他无缘拜识前辈王椒畦(学浩),但又因仰慕王椒畦的高超才艺和声名,所以只能向王学浩的学生俞岳、刘懋功讨教请益。如秦敏树的“五十后专用水墨。镌一印曰‘五十戒色’。”显然就是受了俞岳的影响而效仿俞的“不喜施赭黛,尝取‘不著色相’四字”。他们之间的交谊,当在亦师亦友之间。这些在所见秦敏树的山水画作品中也可以得到证实,而他晚年与晚清小说家吴趼人结为神交,也就尤可足证了。 吴趼人及其《冬木老人画册跋》 晚清小说家吴趼人(1866-1910),原名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广东南海(今佛山市)人。因住佛山,才自署“我佛山人”。他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世宦之家,曾祖父吴荣光,官至湖南巡抚,祖父莘畲,官至工部员外郎,父允吉,曾任浙江候补巡检。他十七岁丧父,为了谋生随即去上海闯荡,曾在茶馆做伙计,靠着一些关系,进入了江南制造局,在翻译馆做一个佣书和写生(绘图),经过在图画房十年绘图的历练,成为了一名造船工业的机械绘图师。一度客山东,游日本。光绪二十三年(1897)开始在上海创办小报,先后主持《字林沪报》、《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 等。“1906年在上海编《月月小说》,次年主办广志小学曾参加反美华工禁约运动。所作小说颇多,其政治倾向接近改良派,对政治、社会上的黑暗腐败现象有所暴露,主张恢复旧道德,是谴责小说的代表作家。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辞海》) 少年时代的吴趼人,十三岁曾就读于享誉一时的佛山书院,但由于他后来经历了丧父而家道中落,和家族的倾轧,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和社会的黑暗,使他早早地对隔膜现实的八股制艺,对科举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与憎恶,所以使他早早地埋下了日后运用小说加以“谴责”的种子。加上十九世纪末,随着清政府日益腐败,一批有爱国良知的作家,用小说这一形式对社会的丑恶现象,进行揭露和谴责。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全书以主人公“九死一生”的经历为主要线索,从他为父亲奔丧开始,到经商失败结束。通过“九死一生”二十年间的遭遇和见闻,广泛揭露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满清末年的黑暗现实。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首次把这类小说归属为谴责小说,其中署名“我佛山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李宝嘉(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刘鹗的《老残游记》、曾朴的《孽海花》成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 吴趼人作为“谴责小说的代表作家”而著称于世,有关他对于绘画艺术的鉴赏和评论方面的才艺则鲜为人知。他所撰《冬木老人画册跋》,若要考察他于这方面的渊源,就自然要想起清代金石书画鉴赏家,即他的曾祖父吴荣光了。 吴荣光(1773-1843),原名燎光,字殿垣、伯荣,号荷屋,晚号拜经老人、石云山人,广东南海(今广州)人。清嘉庆四年(1799)进士,历任编修,监察御史,陕西陕安兵备道,福建、浙江、湖北按察使,贵州、福建、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精金石之学,工书能画。 著有《石云山人集》、《筠清馆金石录》、《绿伽楠馆诗稿》、《历代名人年谱》、《吾学录初编》、《辛丑销夏记》等。吴氏为岭南名宿,于金石书画,鉴别最精。从学于阮元,嫡传阮学。又从阮家得见珍贵书画、文物,因而精研碑帖拓本、吉金乐石,成为著名的金石书画鉴藏家、金石学家。清吴门潘曾莹《墨缘小录》有记谓:“吴荷屋中丞荣光,南海人。嘉庆己未翰林,收藏书画金石甚富。尝以唐宋墨迹及古拓善本入石抚刻为《筠清馆法帖》,又以所藏书画汇录成帙为《辛丑销夏记》。间作山水秀逸绝伦,书法古劲,老年尤奇恣。手书‘神仙白玉斧;才子紫罗囊’楹帖赠予,饶有古致。自号石云山人,著有《石云山人集》。”可见对这位前辈才艺的推重。 吴荣光作为士大夫和著名的金石学家、金石书画鉴赏家,他的才艺在“大树堂”吴氏家族中无疑会产生深远的影响。据说直至21世纪的今天,佛山“大树堂”吴氏后人中多有擅书画者,还举办书画展览便是证明。另按吴趼人在周桂笙的译作《自由结婚》(四则)的评语中流露过,自己从小学过绘画。在江南制造局任抄写员期间还从事绘图工作。但他评画论艺的文章并不多,仅见一篇就是撰写于清宣统元年(1909)的《冬木老人画册跋》跋文。跋文的主旨是他当时因有感于油画和摄影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冲击而感到耽心。所以在跋文一开始就指出:“惟(冬木)老人生当世变至极之际,庸耳俗目,群趋西法一途。虽士夫亦所不免,媚俗之流,遂甘为画侩,渐成画妖。”“老人独守宗法,保此国粹,屹然不为风会所移。千百年后吾国六法之传,不唯此中流砥柱是赖耶!谓今日之鲁灵光,犹浅之乎视老人也。”并且还指出了冬木老人学画的师承关系为:“王椒畦(学浩)———刘竹漘(懋功)———秦敏树(冬木)”,以此来证明冬木老人秦敏树为画技正宗,学有渊源。 对上述吴在《冬木老人画册跋》中的评称,在此有必要略作批评。据相关学者指出:在吴趼人一生之中,特别是后期存在着一个家族个人(吴荣光)崇拜的思想情结。例如:吴趼人晚年把长期珍藏其曾祖父吴荣光的《游踪图》拿到邓实主编的《政艺通报》去发表。加上吴趼人政治倾向“主张恢复旧道德”(《辞海》),所以他在跋文中把当时凡学习外来的西洋画、摄影,吸取有益、先进的技艺,都说成为“媚俗之流”,还指责为“画侩”、“画妖”之类的过头话。同时还把晚清时期画苑中那种陈陈相因,专事临摹的弊端,视作“千百年后吾国六法之传”的“国粹”。难怪有学者把他的这种评述称之为“走火入魔”了。当然这些也许为时代所局限,但吴氏为行将失传的“旧道德”而忧心的心态,于此也就可见一斑了。 赠画、呈诗结神交 吴趼人撰写《冬木老人画册跋》时,冬木老人秦敏树已年逾八十了。当老人看见了这篇跋文后,见吴氏如此抬举自己,真是老来遇知己,也可以说是给老人一个望外之喜。老人为了表达对这位知音的谢意,决定向吴氏赠画,作为对吴氏作跋之报谢。这便是冬木老人秦敏树向吴趼人“赠画”的缘故。 当吴趼人得到了老人赠画之后,诗兴勃发,随即写了《冬木老人赐画,赋此呈谢,并请削正(绝句四首)》,诗曰:一、一笑开缄见图画,神交许我拜倪迂。卧游从此添清兴,敛得林泉入草庐。二、舒卷乾坤尺幅宽,层峦叠嶂拥奇观。云山岂易供驱策,别有神豪在笔端。三、 秋风秋雨写萧骚,收尽秋声落兔毫。 装入枕函欹枕取,枕边昨夜吼松涛。 四、曾从书里窥颜色,须发如银望名仙。 知山仁水征乐寿,松凌应垂大椿年。 从以上诗句中可知,当吴氏收到了老人邮赠给他的画,欣喜地赶紧拆封拜赏。以为这赐画堪为两人订为神交之券,所以在诗中把赐画人冬木老人比为元代大画家倪高士(瓒)。由是对图画中的山水意境、构图章法、笔墨效果等都大加称赏,最后还出于对这位诗、画兼擅的冬木老人的敬仰而恭祝他寿比南山。但事实上吴趼人所撰《冬木老人画册跋》、《冬木老人赐画,赋此呈谢,并请削正》诗文,由于他受“主张恢复旧道德”的局限,因此“赠画、呈诗”也只能为他平生又多一个并未谋面的知己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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