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子
王剑冰
村子在野地里，一个一个的村子都在野地里，四周的土地围着它，使村子感到安稳。就像围着厚厚的棉被。村子在棉被里，可以很舒服地睡觉，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田地里的蛤蟆、蛐蛐、叫叫油的叫声混进梦里，梦就会变得充满了童趣。要是桃黍、玉蜀黍、麦子钻进了梦里，梦就五彩缤纷了。
有时也会有乱七八糟的梦，那是村子周围的坟的缘故。村子舍不得任何与村子有关的东西，把这些东西都安置在自己的周围，不让它们远离，这样村子才踏实。
一条路从村子出来，连起了通向田地的无数的路。就像渔网，一根绳子牵着无数根细小的绳子。那些绳子都结成了网扣，把田地连结起来，被村子扯着。
一个迎亲的队伍走在路上，另一条路上走着送葬的队伍，你会觉得他们都是走在田地里，走在麦浪滚滚、稻海滔滔中。后来就没进了桃黍或玉蜀黍棵子里不见了，但那声音还会传出来，连着村子里的笑声和哭声。
有人说，走出去的人有的就再也回不来了，李四爷走了，牛鳖走了，还有五老起也走了，最近走的可是不少。可人们又掰着指头算了，进来的也不少啊，李家二小子的媳妇，孬蛋的媳妇，还有巧贞，都成了村里的新人。走不光，一个村子多少年了，咋能走的光呢？
这是闲人们围坐在村头老槐树下说的话。
说话间，又有两个人影走了过来，那两个人影先是出现在一条通往弥河村子的小路上，小路从原上爬上来，曲曲弯弯的，像一条蚰蜒。先是一个人慢慢的升出，好大会儿又有一个人升上来，先升上来的就站在那里等后面的人，然后两个人就并在了一起，两个身体中间，有两只手连接着，像一条弯曲的牛套。
慢慢的人们发现是朝着弥河来的。不是朝着弥河来的，就会在前面拐弯了，那条路一拐弯，就拐到三王庄去了。可两个影子径直地朝着弥河走来，而且走得有模有样了。当兵的。有人眼尖，看见了什么。快走到跟前了，那人就亮出了一嗓子：老少爷们好啊！那个亲热。
嗨，这不是五宝家的三小子吗？女的是谁？那还用问？那就是三媳妇呗。这么说，咱村里不又添了一个新人？大家就笑起来。一笑，烟卷就递过来了，还有三媳妇的笑，那笑跟三月的桃花样的，有一股咕嘟嘟的香气咧。
又有一天，又是一个晌午，人们看见了出外好多年的留根，留根是做生意去了，把婆娘孩子扔在了家里，好长时候都不回来，孩子上小学了，他没有回来，上中学了，还是没有回来。这天留根坐个鳖盖车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人从车上下了，右边车门里又吐来个人，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比留根婆娘年轻的女人。
那女人见人都笑，可人们光啊啊，张开嘴对不上那笑。不像三小子的媳妇，那桃花瓣似的一笑，人们就梨花雨样地应，这个不行，这女人的笑让人捉摸不透。
留根啊留根，让弥河不静了。
那天人们聚在留根家的墙垛外，听着留根的婆娘哭着骂着吵着，听着留根粗粗的嗓子吼叫，留根还是那个皮哑嗓子，一点都没有变。只是留根带来的那个女人没有声音。那女人躲在哪里去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女人陪着留根媳妇落泪咧。
弥河的人们没有把留根带来的那个女人算作弥河的新人，弥河的人们心里像弥河一般清亮。
一个人从村子里走出去，一个个的人从村子里走出去，走出很远，也会走回来，认出他的村子。那根绳子牵扯着他。那些网网着他，他的身上有着村子的脉络，流着村子的血。
一个个的人也可以是一个个村子的化身，他们走出去，分散的到处都是，却是不会把村子走失了。正是这样一个个的人构成了张家村、李家村，也构成了弥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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