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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上的居住梦想

 太阳初照 2013-02-01

废墟上的居住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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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2009-03-17 10:48

  

    撰文:谢丁 图片提供:乡村建筑工作室

    这是生活观念的问题,这是哲学的问题。但是,在农民这里能否行得通?

  一

    汶川地震发生快半年的某一天,薛亮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对方是个城里人,说从当地媒体上看到他们在给灾民盖房,“像别墅”,他有心想帮助灾民。

  在电话里,他们约好一起前往都江堰。几个月来,薛亮所在的“乡村建筑工作室”一直尝试参与到灾区重建中去。它目前是一个非营利机构,自己筹钱到灾区,义务帮农民盖房。领头人叫谢英俊,一个台湾建筑师。他丰富的灾后重建经验,来自台湾“9.21”大地震。在四川,乡村建筑工作室想推广一种轻钢房。

  简言之,它抗震力强,且成本低廉。可惜知道这种房子的农民很少。

  薛亮没有推掉那个电话。此前,他们在绵竹盖好了一座样板房,完全按照谢英俊的设计修建而成。轻钢架构,泥土墙壁,造价只需5万元左右。慢慢地,薛亮就开始接到类似的电话。有些是农民自己打来的,薛亮从不推却,所以他总是很忙。每一通电话,都意味着他要坐很久的公车,去看现场,和农民座谈。

  他往返于各个市县乡镇和成都之间,但是,并非每一次座谈都令人满意。

  薛亮是个讲求高效率的人。他很年轻,26岁,但白头发却滋生得很快。他总是“在路上”。从早上8点开始,他每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蓝色背包和衬衣牛仔裤是长久不变的装束,来不及更换,也方便田野工作。和他谈话,要稍微有点耐心,因为他即便是盯着你,脑子里也可能正想着其他的事情。这使他看起来很严肃。

  2008年11月14日,我们和电话里的陌生人约在成都西二环某处。他开着一辆鲜黄色的越野车,不想留下名字,我们称呼他为“刘哥”。他拿着几张从网上打印的样板房图片,对我们说,“农村的房子也可以盖得这么漂亮?”那是谢英俊在台湾为地震后的邵族人盖的房子,一栋一栋点缀在山间,像有钱人的乡间别墅。

  我问薛亮,这趟跑下来,以后是不是要在都江堰再设一个盖房点?“没那么容易!”他很干脆。一个造价如此之低,抗震能力又强的房子,为什么推广起来却很难?薛亮说事情太复杂,一言难尽。他2005年毕业于河北建筑工程学院,此后3年一直跟着谢英俊。他们在中国大陆农村推广这种轻钢架构的房子。在河北、河南和安徽,谢英俊为当地的农民盖了几所房子,取名“地球屋一号”,“地球屋二号”,都是专为北方农村设计的三开间两层小楼,成本非常低廉。薛亮是他的得力助手。

  沿着都江堰青城后山的盘山公路往里行驶,我们途经豪华别墅区、高档度假公寓楼群,最后抵达峡谷深处的红梅村。这里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据说山的另一面完全被摧毁了。

  薛亮一路上不停称赞这里的风光。那天刚下过雨,雾气隔在山腰,空气湿润如水。薛亮是河北人,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四川。他喜欢这水灵的土地,房子盖在这里就像画儿一样。但他也知道,要说服一个当地农民去盖他们设计的房子,真的没那么容易。

  二

    何昌术是刘哥的一个农民朋友。他家在山腰,院前两棵大银杏树。站在院子,视野很好,可以俯瞰下面的公路和峡谷。地震夺去了他家老屋的一面墙。一个星期前,他哥哥搬进了新建的房子,就在他家隔壁,花了十万出头。何昌术手里没有这么大一笔钱,他至少得再花5年才能积攒够。但现在他也想住进新房子。

  “ 这里肯定是不能再住人了。”他指着我们背后的老屋说。我们转头看。薛亮小声告诉我,这老屋挺好的,稍微维修一下就很漂亮。

  “ 漂亮?”

  “ 是啊!你不觉得这老屋比他哥哥的新房好看多了么?”

  何昌术哥哥的新宅很时髦。红色的木头屋檐衬着青瓦,房屋正面满满一墙的白色瓷砖和地板砖。这些瓷砖令薛亮感到无奈,他不喜欢农村的这种审美倾向。

  房子的结构,是水泥钢筋,墙体用砖。砖头是用骡子一次次驮上来的,十万块钱差不多都花在材料和人工上。

  “ 地震一来,它又会倒的。”薛亮看着这栋崭新的房子说。

  “ 又会倒?”何昌术的老婆往后一缩。

  “但老屋不会倒啊,你看老屋只是倒了一面墙,也不会砸到人。如果是水泥砖房,抗震力就没有这种木结构的老屋好。”薛亮尝试建议他们不用盖新房。

  何昌术家里三口人,再加上父母、哥哥一家三口,一共8人住在山腰这个大院子。这里临近青城山,他们想让这院子焕然一新,变成城里人喜欢的农家乐。

  为此,哥俩儿用碎石铺了一公里路,接到山谷的公路上,汽车可以直接开到门前。现在,哥哥和父母住进了新宅,未来的新生活就等着何昌术把老屋拆掉,变成干净亮丽的砖瓦房。

  地震对老屋的损伤其实并不大。虽然倒了一面墙,但一百多年前架设的木结构框架还在。薛亮认为那是宝贵的财富。我们俩进屋参观,房间里光线暗淡,充斥着灶房的柴火味。薛亮边走边赞叹,这屋子真棒!

  “ 不行,我们还是要盖新的。”何昌术在院子说。

  “ 不盖新房,他们就拿不了政府补贴的那笔钱了。”刘哥对我补充了一句。院子静悄悄的,我们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

  “有多少?”我问他。

  “三口之家的农户,每家可以拿16000块。”刘哥盯着薛亮,“你们这轻钢房需要多少钱?”

  “如果按照我们的设计,一平方米是30公斤的钢料,修两层楼,大约150平方米,再加上彩钢瓦,最后的成本大约是3万块钱。”薛亮算了一下。

  “ 这不可能!”何昌术站在旁边,双手叉在裤袋里。

  “怎么不可能?”薛亮再次申明,按照他们的设计,房子是全轻钢结构。“只需钢料和彩钢瓦的钱。和你们这老屋的结构一样,只不过它是木头,我们的是轻钢。”

  “ 那墙呢,人工呢?砖头现在很贵的!”

  “我们建议你用本地的材料修墙体。石头、竹子,地震后剩下的旧砖都可以。

  反正有什么就用什么。墙料很随便,省钱就省在这里。而且,我们设计的房子完全可以由你们自己来盖,人工成本也省掉了。“

  何昌术半天没有说话。他转头盯了一下老屋,倒下的那面墙,刚好露出里面的竹编和泥土。他问薛亮:“你说的墙体,就是这种么?”

  薛亮点了点头,“它很棒的!保暖。而且省掉了你的砖头钱。”

  “ 那不行。”何昌术斩钉截铁地说,“这种能管多少年?”

  “ 只要你不拆,它就可以一直在。到时候你儿子长大了,不喜欢老房子,拆了,这钢料还能卖钱,是不是?你哥哥的砖房要是拆了,都是建筑垃圾,值不了几个钱。”

  “这个不怕地震?”何昌术的老婆又探过头来。

  “ 不怕。你不要担心。但你哥哥那房子,我就不敢保证了。”薛亮打开笔记本电脑,把他们设计的房子展示给何昌术看。

  一直冷眼旁观的刘哥忍不住了:“他们的老板是台湾的。房子最重要的是环保抗震。我看报纸说了啊,他们是免费到灾区来给你们盖房的。都是志愿者。但问题是,你们要转变观念!”他气愤地把带来的图片往桌上一扔,“不转变观念,修个屁啊修,你哪里来那么多钱去修砖瓦房?”

  提到钱,何昌术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他对墙体仍然有顾虑:“如果钢架像你们说的那样搭,那墙体,我还可以用砖头么?”

  “ 没有必要啊!我们不建议用砖头。”薛亮说。

  我非常好奇何昌术为什么对砖头情有独钟,但他又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他盯着薛亮,又扫了一下我,最后对刘哥说,“这种房在我们这里不现实,它适合放在城里面。”

  两个小时后,谈话没有任何进展。在“墙体用砖头还是用本地材料”的取舍上,何昌术矛盾重重。他对砖头的热爱超过了任何形式的劝说,但可惜,他又没有钱去购买足够的砖头。

  “ 我先说到这里吧。怎么建,你自己拿主意。但是像那种(指他哥哥那房子),我是不建议。”薛亮说完,看了我们一眼。我知道他打算离开。

  天色已晚。空气越来越湿润,雾气仿佛在往下沉。离开何昌术家,我们沿着山路往下走。这是一场失败的沟通。我问薛亮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么?“观念很难转变。”他看着山谷对面的一片绿色,“不过,这里真是太漂亮了。”

  三

    在灾区,无论你走到哪里,最先映入眼帘的往往是一大堆标语。其中大部分是灾区感谢全国对口支援省市的帮助。在什邡,他们感谢的是北京。在汶川,他们感谢广东。外来的资金和人力,是灾区重建的重要力量,但他们大多致力于公共基础设施的恢复。公路,学校,医院,是各省市的援助重点。

  在城镇,居民们住在政府设置的板房区。绵竹一位出租车司机,建议我去看看全球最大的板房区,他说那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板房区保证了城镇居民安全温暖地过完2008年的冬天。但是在农村,特别是山里的村子,农民们在自己搭建的临时帐篷内,等待2008年第一场雪。

  从成都出发前往汶川,是一个向上攀升的过程。越接近山区,板房越来越少。

  在汶川映秀镇,竖着一块醒目的巨石,上面用红色油漆大写着“5.12震中映秀”。这块巨石是地震时从山上自然滚落,它插入地面,正对着进入映秀的山口。旁边,一副巨大的红底木板上写着一句标语:“挖废墟,刨旧梁,自己动手建新房。”

  “ 自己动手”,是政府对农村地区的希冀,也是要求。汶川大地震对城镇的损害面积大约有8800多万平方米。而在农村,数字翻了四倍,高达3.3亿平方米,涉及到347万多农户。他们大约有一半都需要拆掉老屋,重建新房。

  国家给农民的住房重建补贴是平均每户1.6万元。农民还可以从银行贷款2万元,分8年还清。但一间全新的砖瓦房大概需要10万元左右。剩下的缺口,去哪里找?政府当然知道农民的财政现实。于是,他们在文件中规定了其他几种复杂的重建方式。除了“原址重建”之外,村集体还可以“统一规划统一重建”、“统一规划集中自建”、“自愿搬迁异地安置”、“社会资金开发重建”等。

  这些绕口的重建方式,只有一个目标:如果农民自己没钱盖房,那么村集体可以从外部引进社会资金(包括捐赠或者商业资本)—这可能要靠运气,更令人苦恼的是,农民可能要为此牺牲掉原有的宅基地。除非被逼到一定分上,没有一个农民想这样做。何昌术曾告诉我,他必须要在原址修一座新房。“一点空地都不要留!否则,多余的土地就被政府拿走了。”换句话说,农民们最后大多只剩下第一种重建方式:拆掉老屋,原址重建。钱,他们自己来想办法。

  每个农民都在寻找那6万多元的缺口。现在,谢英俊带着他低廉抗震的房子来了。如果可以在3万元成本内盖好一座房子,也许,农民还可以剩下一些钱。

  有一天傍晚,薛亮在成都仔细把这笔账算给我听。结果太明显了,以至于当听到他们遇到阻力时,我怀疑是不是他们的沟通方式出了问题。但当我们从何昌术的家里走出来时,我明白了问题的根源。农民根本不信任谢英俊设计的房子。轻钢?土墙?“我觉得它很容易失火,而且容易遭人盗窃。”一个农民告诉我。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认为?

  “我觉得用土做墙体不好”,“我觉得砖头更可靠”,“我觉得瓷砖和地板砖看起来更干净”。“我觉得”—这就是农民的理由。

  四

    “ 一听说是土墙,农民的脸都青了吧。”谢英俊笑着说。他对此一点都不惊讶。

  他是个很酷很帅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一副户外登山的打扮。54岁,身材保持得不错,也许跟经常野外作业有关。灰白色的长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巴,夹在帽子后面。帽檐下的眼睛很小,但眼光锐利。嘴角时常挂着迷人的微笑,很有吸引力,特别是他专注于工作时。

  谢英俊几乎24小时围着工作转。夜晚睡觉也是不安生的,一夜起来好几次。每次都是突然想起一个工作上的问题,就起床打开电脑,或者打开他的黑色封皮笔记本。他喜欢随时记录突然冒出来的灵感。如此一来,他每天能睡三四次,而且倒头一秒就能睡着。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大概都已习惯。和他聊天,他最喜欢说,“这是观念问题”或者“这是哲学问题”。但观念和哲学问题,在农民这里能否行得通?

  第一个“吃螃蟹”的农民在绵竹九龙镇。谢英俊为他盖好了一栋轻钢房。但他敢于“吃螃蟹”的理由,却是因为整栋房子来源于一笔外来资金。他不用花一分钱。谢英俊想让更多的农民去参观这个房子,从而改变观念。他对此很自信。因为在台湾,谢英俊的轻钢房也经历了这样一个从“不接受”到“主动参与”的过程。

  谢英俊1977年毕业于台湾淡江大学建筑系。他设计了很多大型现代化厂区,但在1999年台湾“9.21”地震后,他开始投入灾区重建。起初,台湾的邵族人对这个用轻钢和竹片建房子的提议丝毫不感兴趣。谢英俊花了半个月时间盖好一幢样板房。三天后,邵族人决定就按他说的办。

  2004年,谢英俊到了大陆。河北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的温铁军邀请他前来盖房,希望把他的乡村住宅理念推广到大陆的农村。媒体喜欢称他为“8亿农民协作造房”的梦想者。4年后,地震把他拉到了四川。

  现在,谢英俊给灾区四个村的农民盖轻钢房。但其中两个村的房屋材料钱,都来自社会资金。一部分是红十字会,一部分是谢英俊找来的基金会或者其他捐赠。

  在四川的大部分时间,谢英俊往返于这四个村之间。他们租了一辆越野车,带着帐篷、睡袋和个人用品,在每个村停留一两天,指导现场施工。薛亮告诉我,这四个村,每一个村子的情况都不一样。而最为复杂的,也许是汶川草坡乡的码头村。

  “ 复杂?”

  “ 你打过交道后就知道。像我们去盖房,不只是技术问题。前期和中间的沟通过程,问题层出不穷。”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各种利益交织在一起。”

  我们从都江堰回到成都的第二天晚上,谢英俊刚好从青川回到成都。当天晚上,他的团队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这样的机会不太多,但仍然有好几个人没到。有两个得力助手还安扎在灾区的村里。

  饭桌上的话题依然围绕着盖房。薛亮谈起他在什邡一个村面临沟通问题。那边的农民主动要求盖轻钢架构房子,“但情况也比较复杂,可能会很麻烦。”他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们有更简单的方式!”谢英俊说话也很干脆利落。

  “我听说有一个大企业,出钱为500户农民盖了房子(砖瓦房),农民自己只出5000块钱。”

  “那其他人怎么办?”谢英俊喝了一口粥,“我们不能等。不能拖。”

  当天晚上,他夜宿成都。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前往汶川草坡乡的码头村。

  五

    2008年11月16日,码头村的第一栋新房终于快要搭好轻钢架。我乘坐运送钢料的货车进去。钢料是从成都的钢材加工厂买来的,红十字会的资金以材料的形式,捐赠给农民,平均每户大约3万块钱。他们委托一个叫张总的人,负责此次采购。他看起来像个企业家,急着想在刚搭好的轻钢房前合影留念。

  当天下午,工地上聚集了一大堆人群。村委会主任、张总、谢英俊和他的助手,还有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我们盯着那栋钢架房,因为墙体还没开始修,房子是镂空的。透过钢架,远处是红叶密布的风景。这画面让人觉得和谐生辉,除了一些小小的技术问题。他们站在一片宽阔的工地上。时值深秋,山谷两旁的树叶都已变红。没有起重机,也没有嘈杂的机器轰隆声。表面上看,这里一点都不像薛亮所说的“那么复杂”。

  码头村位于一个峡谷内,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村民大多是藏族人。整个村子分成三组,其中第一组住在山上,地震从那里夺去了6条人命。山上是再也不能住人了,他们全都要搬到河边居住。这意味着要占掉其他两组的部分耕地。村委会划出了这片空地,作为安置第一组村民的新住宅区。

  耕地变成宅基地,这意味着第一组的农民,每户要交1万多元的土地使用费。按照谢英俊设计的户型,两户农民一栋房子,类似于城里的联排。每一户占地60平方米,再加上前院后院,一共120平方米左右。但这房子有三层楼,建筑面积仍然可观。

  但农民对这个设计可不太满意。在热闹的工地上,很少有农民和我们站在一起讨论。他们大多弯着腰,默不作声地搬运石头。一个农民悄悄走过我旁边, “你想知道真实的情况么?”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旁边那群人。我跟了上去。

  “你们大概不想用泥土和竹子做墙吧?”我用料事如神的口气对他说。

  “ 什么?我们不用那个。我们要买砖头。”

  “ 砖头?你们自己出钱?”

  “我们哪里有钱啊,买这块土地和修这个地基,已经花掉2万块。砖头和人工费,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呢。”

  “人工?不是你们自己盖么?”

  “村里从外面找了一个施工队,每平方米报价180元,这房子要修完,估计人工费就要3万元了。”

  我转头再次盯着那栋轻钢房看。几个工人挂在上面,的确戴着施工帽。

  “等架子搭好了,我们也没钱盖完整栋楼。而且你看这房子,房间太小了。”那农民递给我一支烟,盯着我手上的笔,“你可以去问问村主任。”

  村主任四十多岁,看起来很低迷,语气温柔却句句强硬。他认为这里的村民根本不会盖房的技术,而且怕耽误农耕,所以请施工队是必须的。又因为交通困难,砖头从城里运过来,价格翻了将近一倍。“根据以往建房经验做一个估计,我们给每户农民的房子,报价是13万元。”他平静地说。

  “13万元?!”我眼前浮现出薛亮的表情。

  以此价格算一笔账,农民自己需要出多少钱?国家补助是1.6万元,可向银行贷款2万元,钢料和屋顶的钱是3万元(由红十字会赞助)。那么,缺口是6.4万元。

  如果按照谢英俊最初的构想,这个缺口至少可以盖两户房子。

  “必须要这样?”我盯着村主任的眼睛,他看起来还是很和气。

  “ 我们也有任务。上面说了,2008年年底之前必须重建25%~40% .”

  码头村一共需要重建的农户是105户。现在,村主任的梦想,或者说是“上面”

  给予他的梦,是有26户到41户,将在新房度过2008年的冬天。但那个6.4万元的缺口,有可能变成这个冬天最寒冷的一个洞。

  六

    当天色渐暗,码头村的空气陡然冷了许多。谢英俊在帐篷外,堆砌起一个石头灶。我们从农民那里买来一些木柴,搭起篝火。上面煮着一大锅热水,围坐在四周的人渐渐暖和起来。

  码头村的情况,显然已违背了谢英俊的初衷。但他也没有办法。我想起他之前告诉薛亮,要用一种简单的方式去盖房。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我再问他来四川前想过这些问题么?他告诉我,“没有意外。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坎。”

  仍然有兴奋的事情。谢英俊说,施工队雇佣了当地的农民─谁说他们不会盖房?他们把赚来的人工费,再用工资的形式返还给农民。而且,农民慢慢也会意识到,原来这房子是可以自己盖的。

  但农民觉得房间设计得太小,楼层太高。谢英俊有点生气,“地方就那么大,而且国家对每户农民的宅基地有限制。我们设计的户型是符合国家标准的。”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地震后,刚好有机会让他们去面对真正的生活。现在,大部分人都是在超越自己的生活而生活。”

  “所以他们现在不愿意接受?”

  “从被迫接受到主动接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谢英俊捡起一根木柴,递入火里,“现在的人,都是在过度消费,过度生活。”

  “如果一年后,您建的房子被农民改变外观,怎么办?”在台湾,他曾和邵族人约法三章,规定不得更动或者破坏房屋外观。

  “ 我们鼓励农民自发地去创造。”

  “ 如果贴瓷砖呢?”

  “ 那也没办法。有了钱,人们就不会理性地生活了。”

  在码头村,村委公告栏上写着,村民年平均纯收入是2560元。而在都江堰青城后山,何昌术准备用5年时间存够10万元。他哥哥的新房,像块大石头压在心里。2008年冬天,住在哥哥家里是不是应该更暖和?

  2008年11月18日,我决定到绵竹九龙镇去看看谢英俊的样板房。出租车司机是隔壁镇上的人,他说他才不会修那样的房子。样板房的主人叫王开明,有一个三口之家,他们如今在新房睡觉,但厨房还在帐篷里。“这房子结构好,抗震。”王开明说,“但我们周围很少有人再修这种房子。”

  那栋房刷着白墙,一楼一底,也是两户联排。从远处看很漂亮,乡土味很浓,却是城里人喜欢的。屋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在萧瑟的绵竹乡下显得格外喜气。我听到远处传来工地的嘈杂声。开车过去,发现那里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年画村。年画在东倒西歪的墙壁中若隐若现。整个村子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他们很有钱,因为家家户户都在盖房。像这个地区大多数农民一样,他们再次选择了砖头和水泥。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在水泥柱里,多加了几根钢筋,很细小的钢筋。

  还有两个月就是春节。不出意外的话,年画村的农民很快可以在新房的墙壁上,再画出一些漂亮的图案和故事。沿着村里宽敞完好的水泥公路,可以一直走到山里。在“5.12”地震中,那片山里曾经是重灾区。我不知道,那里的农民是否盖好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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