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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与无我

 武当书苑 2013-02-04

 

有我与无我  

 

在自我之中设定一个可分割的非我与可分割的自我相对立。

——费希特

 

无论是自我与他我,还是小我与大我,都讲的是一个我,都有一个我在。有我在,就是有我。跟有我相对立的,是无我。

无我,是没有我的我。没有我,倒也不是真的我不存在。不存在的或是尚未出世的,以及已经过世的,都不在我们的讨论之列。这里讲的无我,是以有我为前提的无我。

有我之后怎么又会无我?粗粗算来,大概有四种情况。

第一种无我是因为不见我。看不见自我,视而不见,或者见而不是,无我。婴儿没有自我意识,故无我。

第二种无我是因为忘了我。知道有自我,有时却把自我搁置在了一边,忘记了它的存在,无我。处于激情中的人们,会认可无我。这是被动的无我。

第三种无我是因为放弃我。知道有自我,但是对它不满意,不想要这个自我,永远地自我放弃,所以就否定了我,无我。新我和旧我交替时,弃绝旧我,也是一种无我。这是主动的无我。

第四种无我是弥散状的我。这是自我的变形,变得不同寻常,成了弥漫的、分散的、与他物融溶的我。这是在有我和无我之间的我,若有若无的我,难以确证的我,常常也被认作无我。这是主动和被动交融的无我。

 

*          *          *

 

柏拉图说,让我们想像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个通道伸向外界,阳光由通道照射进来。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他们的头颈和手脚始终都被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背着洞口看着洞壁。

洞口外面有一条路。一些人手里举着人工制造的假人和假兽从这条路上走过。阳光会把假人假兽投影到洞壁上。洞穴里的人们就像看皮影戏一样看着洞壁上的各种图像。他们日日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柏拉图说,有一天,其中一个人被解除了桎梏,可以站起来,转头环视,也可以来回走动,看见日光。此时,他立刻感到眼花缭乱,甚至感觉痛苦。

接着,有人来告诉他,说他过去在洞壁上看到的图像都是虚假的,只不过是真实事物的反射,并请他走出洞穴,去看看外面的阳光,看看外面走来走去举着假人假兽的人们。他出去了,结果是惊恐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他头昏眼花,四肢酸痛,在崎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但他毕竟看到了真实的太阳,明白了是太阳造成了四季更替,并且给他注入力量。当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行动时,这才感到,过去那种囚徒般的生活是多么的可悲。他会认为荷马说得真对,宁可做一个穷人的奴隶,受苦受难,也不愿和囚徒们混在一起,浑浑噩噩。

柏拉图又说,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他又重新回到洞穴中原来坐着的位置上了。当然,他那刚刚习惯阳光的眼睛却完全不能适应洞穴里的黑暗,他那已经喜欢活动的四肢更加不能忍受禁锢。

这时,他过去的同伴认出了他,并取笑他,说他到外面走一遭是他最大的不幸。还有人说,如果有人想把大家都带出洞穴,一定要抓住他并杀掉他。

这就是柏拉图著名的洞穴的比喻。他说,对这一比喻该怎么解释,只有神才知道。

 

柏拉图的原意是要论证他的理念论。万物的本象是理念,而不是人们所看到的各种现象。而要从现象世界走进理念世界却是那样的困难,因为人们早就习惯于在洞穴里观看各种事物的现象。

我们不妨问一问,洞穴里的人们所认识的自我真是他们的自我吗?出了洞又重新回到洞里的那个人是否能够肯定,在洞里还是在洞外,他才是失去了自我?

经验告诉我们,旅游,迁居,生活环境的迅速转换,常常会使人觉得自我突然会像是非我,过去熟悉的自我不见了,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自我。人生经历的大起大落,意外事故的死去活来,更会令人恍若有隔世之感。这都是人之常情。

现代人不会有山野乡居的洞穴体验。但是,他们一走进电影院,一束光从背后打到银幕上,同样会被虚假的影像所迷惑,以致失去自我,甚至宁可认同银幕上的某一个自我。

人的本性竟是如此容易地让有我和无我发生转换。

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中写道: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从田园出去,在朝为官,又重新回归田园,自称今是而昨非;柏拉图的洞穴人物是从黑暗中出去,沐浴阳光,又重新回到洞穴,大概会说今非而昨是。两人的行进路线有相仿之处,对自我的选择与评价却大不一样。可见,在有我和无我之间,何谓有我,何谓无我,各人的看法是难以统一的。

 

*          *          *

 

因为忘我而进入无我之境的,至少有这样两条途径。第一是献身科学,第二是实践道德。

科学是什么?科学是对自然和世界的如实描述,是对客观规律的透彻揭露。科学不允许主观色彩,科学要求排除个人感情。在科学的领域中,只有客观的事实,事实之间客观存在着的联系,联系背后具有普遍意义的公式和规则。

铃木大拙说,科学家们“喜欢客观而避免主观,不论主观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他们坚定地认为,一项陈述只有经过客观的评价,或者在客观上认为确当有效才是真实的,而仅是主观和个人的经验不足为凭。”

所以,一个好的科学家是无我的,他必须忘却自我。拉瓦锡说:“我完全确信这些真理,强使自己除了从已知的东西走向未知的东西之外,决不任意前行,并将此作为一条法则;若非必然由观察和实验的直接结果,我决不构造任何结论。”

人们常常以为,好的科学家必定是废寝忘食、孜孜不倦的。也许这同他们职业的思维习惯不无关系。比起科学的严格、精确来,喜怒哀乐的变化、是我非我的不确定,真是一些格格不入的东西。

铃木大拙却说,科学的这种实质上是机械的思维方式,必然压迫着主观的自我,使人迷失自我。“因此,我们永远不能预期科学家们可以达到自我,无论他们是何等渴望。”“如果要真正认识自我,必须反转科学所追寻的方向。”“人类所应当关心研究的是人,而人在此处的意义是意谓自我。”就象苏格拉底教导过的“认识你自己”那样,人应该找回自我,不要无我。

 

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要人寻回自我;孔夫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却是提倡无我的。但是,这两位圣人都是与自然科学或科学的思维方式无缘的。他们对有我和无我的理解,是从另一条路径上取得的。

这是一条道德实践的路。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追求,他们的不同寻常的洞察力,使他们将全部生命的能量都投放在公众事业的目标上。当需要告别旧我和小我时,“朝闻道,夕死可也”(孔子);当需要向世人表明自己的信念时,可以不辞毒酒,视死如归(苏格拉底)。此时,他们既是无我的,又是有我的。

当然,他们的无我,是“无”常人所看重的世俗的、肉体的“我”;他们的有我,则是一种精神的自我。千百年间,他们弘扬了一种更高意义上的有我。

 

铃木大拙的禅学,企图帮助西方人寻回自我。在原始佛教的典籍中,放弃自我,追求无我却是最高的宗旨。

佛学的无我,意思是世界上万事万物,包括人在内,都不是独立自在的客体。人只是一个名称,而且是一个假的名称。所谓的人,只是物质现象(色)、感觉(受)、知觉和表象(想)、意志(行)、意识和认识(识)这五蕴的和合体。一旦将五蕴分解开来,自我就不存在。这就叫“人无我”。这是小乘佛学派的主张。

大乘佛学派则更进一步提出“法无我”。认为五蕴本身也是空,也没有真实性。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这便是完全看空,大彻大悟。

释迦牟尼因为感念人生无常、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诸般苦,才想寻找解脱的途径。在历经种种修炼之苦后,觉悟到世界是容纳各种生命参与轮回的大转盘,才知道不必执著于某一种现象,某一种事物,某一种生命,包括不必执著于自我。看起来,这一套道理的确是彻底的。因为一切对于幸福痛苦的感觉,原本是依赖着自我这一载体的。不执著自我,不再有自我的感觉了,也就无所谓幸福痛苦了。但是,这套理论说来容易做时难。对于活生生的生命,要他活着犹如死着,伴随青灯黄卷钟声木鱼无知无觉地弃置鲜活的自我,何其难哉。再说,这毕竟还是在重塑着一个木偶般的自我,还是不脱一个有我。

在现代社会中,出家的和尚不多,不出家的信徒不少。在经济发达起来的地区,烧香拜佛的人数甚至有上升的趋势。看他们充分享受着现代生活的种种便利,似乎不像真的在寻求无我,看他们虔诚地顶礼膜拜观音关公,又好象的确想弃置一下喧嚣纷繁的自我。如果真能将这两方面的要求协调好,在个人的内心世界中,便可以同时关注有我与无我了。当然,这需要更高超的技巧把握好火候,知道何时该弃置自我,进入无我,何时该搁下无我,捡起自我。

 

*          *          *

 

在有我和无我之间自由地游离,在若有和若无之间逍遥地进出,是一种艺术的或哲学的境界。

此时的我,是弥散状的,弥漫在各种审美的或非审美的对象中,或者说是弥漫在各种对于对象的感知中。在感知中,有感性,也有理性。

情感是内在的涌动,是被隐忍着、压抑着的自我,是缓缓地舒展着、急急地铺开着的自我。在情感的涌动中,自我极力地被放纵着,就象信马由缰,任随它去,不问其去向,不管它所归,几乎像是不要这个我了;然而,就是在这无我之旁,分明又有一个断断续续被捡拾起来的新鲜的我,随着情感之马步的跳跃,在有我和无我之间渐渐地会出现一个新的、使我心迷神醉的自我。

感觉中的理性其实是一系列有序或无序的意象排列。它们寻求着诗意的表达,寄托于艺术的事象。在好似发散式的不合规则的意象群中,组织起有系统的联系,在不知不觉间趋向于所要达到的目的。有时,虽然不可能重新演绎演进的过程,也不可能抽取出明晰的逻辑,但是,在胸中升腾起来的理性依然像太阳一样明亮而又温暖。

在个人人生转折的重要时期,人们常会有上述种种体验。比如在青春期,涌动的激情会使每一个少年都想成为诗人、歌手,敏锐的思维会使每一个青年都想成为文学家、哲学家。

在民族历史的转折时期,同样可以发现有这类艺术和哲学。这时,旧有的地基崩塌了,旧有的束缚解除了,以往形成的感觉和思想失去了依凭;新的基础还很脆弱,新的秩序尚未成形,新的感觉和思想若有而若无。

 

人们在有我、无我之间游离进出时,如果过多地执著于既有的自我,或会是抑抑郁郁,或会是张狂佯傲。

前者如阮籍的《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后者如刘伶之纵酒任性:

        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

葬!”土木形骸,遨游一世。

    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

诸君何为入我中!”

 

人们在有我、无我之间游离进出时,如果过多地执著于对新的有我之寻求,或是宁静致远,或是激情浪漫。

前者如海德格尔之所谓:

        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有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

空闪耀。

后者如尼采之渴望:

    你们高人们哟!向上面前进吧!……上帝已死:现在我们渴望着——超人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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