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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求多福——董小宛

 庶民临风 2013-02-07
 
自求多福——董小宛

  请允许我武断地下个定论,在所有追求自由幸福的女子中,最为好事多磨最为命运多舛也最是坚韧不拔的,非董小宛莫属。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然而董小宛对冒襄这一场倾盖相交的“追男仔”活动,却历经千山万水千难万险才得成正果,其过程足以感天动地!

  更让人称奇的是走出风尘、步入家常生活的董小宛。

  身为冒襄小妾,地位尴尬,她却使冒家众人交口称赞,乃至“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连冒襄正室夫人都视她如左右手。

  以前极少劳作,归入冒家后的她却“精女红,亲操井臼”,且精打细算,持家有道。

  在艺术上,她襄助爱人,亲手为他抄辑唐诗;在生活中,她巧思不断,把一饭一茶一屏一几都整治得充满情趣和品味。

  在战乱中,她深明大义,屡次从病痛中挽救爱人,却从不愿以一己之躯为冒襄增添负累。

  同为“秦淮八艳”,陈圆圆身不由己的做了“祸水”,柳如是大胆追求终成旷世奇缘,而董小宛纯粹以一个娇弱的女儿形象,书写着另一篇传奇。她把27岁短暂而美丽的生命,全数付出给一段爱情。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这话放到董小宛那里则是:我爱故我生!

  赘述许多,下面就让我们一同来感受“为爱而生”的董小宛。鉴于通俗小说家杜撰了许多董小宛的故事,诸如她被洪承畴献入清宫,受顺治皇帝宠爱封为董鄂妃之类(董小宛去世时,顺治才13岁),因而本章所采内容来自两篇亲睹亲历的文字,一篇是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另一篇则是冒襄本人的《影梅庵忆语》。

  第一回 知己难逢

  与秦淮八艳的其他各“艳”一样,董小宛的名号也是颇有来历的,她原名董白,字小宛,又有个字叫“青莲”,正与诗人李白号“青莲”相同。

  小宛虽自幼便身在乐籍,但天份极高,七八岁便能将学习诗书悉数领会。到十一二岁,身体与心智渐趋成熟的小宛尤为出群,模样自是美艳窈窕罕见其匹,而才艺也既博且精,“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

  小宛天性最突出的特点是爱静,每到人烟稀少的“幽林远壑”,她常留恋不肯离去,而聚满男男女女喧笑并作的场合,只会让她生厌,而“亟去之”。就在那些岁月,小宛有了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定位,她经常揽镜自照,对着镜中人说:“我天份这么高,即使将来从了良,嫁了个普通人,也要叹息自己像彩凤随了乌鸦,何况身在青楼,过着飘花零叶般无主的生活。”

  不必叹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在那个时代,青楼女子有着公认最为理想的归宿——东林士人。“秦淮八艳”这一代诸多高素质名妓,其姿色、才艺、见识都超凡脱俗,决非找个狼犺庸俗的富豪人家就会托付终身,她们需要生活的依靠,更需要情趣相投的灵魂伴侣,柳如是之结缘钱谦益,正是典型例子。因而当时有“慧福几时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的说法。

  东林士人中又有一个堪比“八艳”的偶像级团体“复社四公子”,四公子者,陈贞慧、冒襄、方以智、候方域也,这几人家世好、学问好、见识高、名气大、懂情趣而且形象气质俱佳,是典型的“高帅智名富”。他们与“八艳”之间还有许多精彩故事,暂且不表。

  四人中的冒襄,与小宛神交已久了。

  冒襄无疑是女性心仪的大众情人,不仅家世显贵,自己也一表极好人材“姿仪天出,神清彻肤”,张明弼曾戏称他为“东海秀影”。据说大凡女子见了他,都宁愿给他作妾,而不愿嫁入豪门作正室夫人!

  当然,冒襄有这个资本,眼光也就出奇的高。

  那时小宛已卓有声名,冒襄在南京参加科考,常听吴应箕、方以智、候方域等几个密友在他面前称赞小宛,冒襄却说:“我没有亲眼见过,是不会相信的。”

  而小宛时常在名流宴会中听人提及冒襄,有一次忍不住问冒襄到底是什么样人?有人答道:“这是当今少有的有名才子,颇有气节,而又是风流自喜之人。”——小宛再也没忘记这个名字。

  董冒二人久闻对方之名,但相逢却甚是曲折。

  第一次,冒襄在南京应考,受方以智的鼓动去访小宛,而小宛却因为厌倦金陵的喧嚣,举家迁去了苏州。

  后来冒襄科考未中,便到苏州游玩,其间屡次到半塘寻访小宛,而此时的小宛却在洞庭湖逗留——小宛是有在人稀景幽的地方留连的习惯的。

  风流才子冒襄家里放着正室老婆在外寻花问柳,自然不可能对未谋一面的小宛专一,成日里与两个名声近似小宛的名妓沙九畹、杨漪照游处。

  直到快离开苏州回家,冒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再去小宛那,希望能一睹真容。鸨母对冒襄已经很熟了,笑着对他说:“您已经来过多次了,今到很巧,小女在家,只是喝得有点醉,还未清醒,请稍等一会。”

  过一阵子,鸨母扶着小宛从花径曲栏走过来。

  董冒的第一次相会几乎是无声的。冒襄看见的是一个脸上略泛红晕然而香姿玉色、神韵天然的小宛。小宛则带着酒意打量着冒襄,细细看这尘世少有的佳公子。二人眼波流转,如月光缓缓,未交一语,而情意已动。

  冒襄见小宛醉后倦怠,虽“惊爱之”,却只能匆匆作别。

  小宛已经倾心,她对自己说:“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她并未急着投奔冒襄,害怕过于草率,只是连声对鸨母说:“奇人!奇人啊!”

  这一年,小宛十六岁。而这次的犹疑将带给她一次深刻教训。

  一年后,冒襄路经苏州,再次去半塘找小宛,而此时觉得青春仍有一大把的小宛,却跟着钱谦益他们去黄山游玩去了。

  然后一件足以改变二人命运的事发生了——冒襄遇到了陈圆圆,在陈圆圆的主动追求下,订下终身之约(请参读本文《祸水误国》陈圆圆章)。

  小宛这一玩就是三年,等她回来,苦难的日子到来了。先养育她长成的鸨母去世,接下来京城来掳掠美女的豪家又给她一通惊吓,小宛侥幸逃脱,自此病痛不断,终日与药饵相伴。

  她不知道的是,“八艳”中另一姐妹陈圆圆真被掳走了!

  造化?缘份?——其实不过乱世中变化莫测的人间悲喜剧。

  有件事,卧病在床,整日锁户闭窗的小宛并不知道。痛失陈圆圆的冒襄在彷徨抑郁之际,在月夜中乘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漂流,无意间来到一处桐桥下,见小楼如画,便随口问岸边人。那人答道:“这是董小宛的居所,她从黄山回来,母亲死了,自己也病了,家门都锁了好久了!”

  冒襄转悲为喜,急忙登岸,与小宛的家人争持许久方才上得楼来。

  董冒二人终于又见面了。小宛已奄奄一息,家里四处是药瓶,灯光昏暗,一片凄凉境象。乍见冒襄,小宛且喜且悲,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冒襄,哭诉着对母亲的悲痛和对冒襄的思念。

  小宛是心病大于身病,与冒襄交语半晌,忽然披衣下床,说道:“见到你,我病已经好了!”便命家人整治菜肴,就在榻前与冒襄共饮。

  冒襄有事在身,屡次想要作别,一来小宛可劲强留,二来重逢不易,总不忍离去。最后,冒襄正色说道:“明早我要遣人去襄阳报告我父亲调任的喜讯,如果在这里留宿,明天就不能向家里报平安了。我得把人安排好,今天只好告辞。”

  小宛说道:“你确实有要事在身,我不敢再强留了。”

  但在她心里,已悄悄定下终身的方向。
第二回 生死相从

  小宛决计托身冒襄。

  那天夜里,她收拾好行李,一番精心梳妆打扮后,静静地守候在楼前。她希望——她相信,冒襄在离开苏州前,会来与她作别,那时她就要舍却这里的一切,随他而去。

  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不知道数过几只来来往往的小舟,终于,冒襄真的又来了!

  小宛欣喜异常,未等船靠稳,便步履轻盈地跑了上去。

  冒襄本是来道别的,见她如此,只好劝她下船,说自己将回如皋。小宛的话犹如她的行动那样利落,她说:“我都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就让我随途送送你吧!(我装已成,沿途相送)”

  小宛的情意太明白了,冒襄不好拒绝,更无法阻拦,只好带着她上路。浒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北固……这段与冒襄联袂穿行于山水间的日子,让小宛的意志愈加坚定。整整27天,每一天,冒襄都要老下脸来,劝小宛回家,小宛却坚决要呆在他身边。

  那一天,冒襄携着小宛同登金山,小宛穿着冒襄的外国友人寄来的西洋布退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娇艳不可方物。江边游人数以千计,争相一睹这神仙般的人物,就连江上几条龙舟,也竞相朝二人驶来。小宛微笑着指着江水发了个誓,她对冒襄说:“我此身好比这江水东去,断断不愿再返回苏州了!”

  冒襄闻言色变,小宛的痴心他已了然于胸,但他确实还没作好准备。

  回到船上,冒襄决定,把作决定的时间再推一推,于是他为小宛分析了眼下的两个困难。

  第一,科举考试临近需要准备,而且冒襄的父亲身处战乱地区,归期未定,同时家里的事自己少有顾及,母亲也久疏问候——冒襄要回家去好好打理这一切。

  第二,小宛的养父游手好闲又贪图享乐,花钱如流水,依仗着小宛的名声在外借债不少,小宛若就此离去,债主不会善罢。此外,要改变她的乐籍也要费一番工夫。

  因此,冒襄建议小宛先回苏州,待到夏末,再相约同往南京赴科考,那时,他才有时间和精力来料理小宛这档子事。

  小宛仍在踌躇。

  船上一位冒襄的朋友开了个玩笑,他指着桌上一幅骰子对小宛说:“你如果真能如愿以偿,那么就应当掷出个好数字来。”

  小宛默默地对着船窗祝拜。也许是上天为她的真情感动,祝毕,小宛抓起骰子信手一挥,竟全部是“六点”!

  一船皆惊,连冒襄都认为冥冥中有天意了,但他仍保持着冷静,让小宛暂且先回家去,再慢慢想办法。小宛只好痛哭而别。

  此为董冒二人第一次长聚后的别离。

  回到家里,小宛心中仍时刻念着冒襄。为了能给将来增添一点点希望,她坚持着一个于事无补但求心安的行动——吃素。

  京城的“窦霍豪家”仍在四处掳掠美人,债主的催逼也很少间断,小宛在夹缝中艰难地躲避着、生存着,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来面对这困境,因为她有了爱的希望。在这些窘迫日子里,她还好整以暇地遣他的养父赶到如皋冒襄家里去,没别的事,就想告诉他,小宛一直吃着素,等着他的金陵之约呢!

  可这时冒襄还没回家,接待他的是冒襄的夫人苏元芳。

  不得不说,苏元芳是个深明大义的贤良女性,面对丈夫在外寻花问柳惹来的事端,她平静地接受,甚至为小宛的深情有些许感动。她给了小宛养父十两黄金,给他,也给小宛吃了颗定心丸:“我已经被她的情意打动,答应她了。只要等到这场科考结束,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小宛得到这信息,又是数日难眠的高兴。

  夏天即将过去,一天又一天,望穿秋水,凝断双眸,冒襄承诺派来相约同赴金陵的信使仍不见人影。

  原来,冒襄知道了苏元芳的大度表态,不好意思就这样迎回小宛,想待科考之后再去苏州相告——这无可厚非,一个在当时看来是贤良在当今看来是无奈的大度妻子,值得冒襄为她赔点小心。

  然而小宛已难忍煎熬。看看已是八月,不能再坐等了,小宛心一横,收拾点东西,带着个仆妇,雇一条小船,往南京赶去。

  本是乱世,这一路可谓历尽艰险。行没几日,小船在江上遇到截道的盗匪,一条条客船都惨遭劫掠,小宛这条船小,找个机会悄悄钻进芦苇丛中,竟未被发觉。不过人虽无恙,船舵却在逃匿中损毁。没法动弹,小宛他们在小船上挨了三天饿,才终于获救。

  一路折腾着赶到南京,换作别人,恨不能立即扑到情郎怀里。可小宛是真正爱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为冒襄作想,她想,这正是他考试的关键时刻,不能给他添一丝打扰。

  于是又是两天等待。

  冒襄考毕出闱那天正是中秋,他刚赶回住所桃叶寓馆不久,精心妆梳的小宛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场从欢喜到感伤的相会。小宛先诉了番相思之情和相见之喜,接着又细细讲述在家茹素守候的焦灼和此行江上遇盗的惊险,说到后来,声泪俱下,托身于冒襄的要求也更为坚决。

  前来应试的诸多学子士人见证了这个场面,都被小宛的痴情所感动,纷纷为之赋诗作画,也力劝冒襄接纳小宛。

  连冒襄都在想,这次终于可以兑现对小宛的承诺了。

  然而董冒姻缘真的叫天意弄人好事多磨,仅仅两天后,八月十七日,冒襄收到信息,他父亲不赴调任宝庆的令,就地休官回乡,船已行至江干。冒襄来不及安排小宛,匆匆赶往父亲身旁,终于在銮江追上,冒父在读过他的应试卷文后,判断他此科必中,便留在銮江候榜。

  小宛已经习惯了追逐,她再次乘船向冒襄的方向赶去。这次又是一番奇险,赶到燕子矶时,狂风忽起,小船在风浪中盘旋,几次都差点倾覆。

  好不容易赶到冒襄身旁,冒襄却迎来个坏消息,考试不中。冒襄父子现在一心要回家了,小宛又苦苦追随。

  冒襄却觉得时机仍然未到,于是再次给小宛分析了当前形势。

  第一,他已经详细了解到小宛在苏州的情况,她家欠债太多,债主到处都是,见她远到如皋,肯定会对她家不利。这事是一时半会无力解决的。

  第二,他与父亲久别重逢,而且刚刚考试不中,在这种非常时刻,无论如何不能筹办小宛的事。

  他再次建议小宛赶回苏州,让那些债主宽心,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小宛痛哭着上了路,二人再次作别。
 
小宛回到家,心如死灰,这次不再是吃素那么简单,她连衣服都不再换,就一直穿着与冒襄作别那身行头,不顾寒冷暑热,行动如失去生意的枯木一般。

  冒襄一位激进的刺史朋友差点坏了事。这个剌史大大咧咧赶到苏州,想效仿旧时的黄衫押衙救人急难,异常高调地宣布要带走小宛,结果惊动诸多债主,一番轰闹,以失败收场。

  知道小宛有远适他人的可能,债主们的催逼更急了,小宛的日子也日益窘困。

  指望不了冒襄的,小宛这份情,也许能感动上天,可上天能亲自来帮助她?

  靠不了天,所幸还能靠人。

  在这最窘迫无奈的时刻,终于有大人物出手相助,这人就是东林领袖文坛巨匠钱谦益(请参阅本文《慧质兰心》柳如是章)。

  高人做事就是不一般。钱谦益得知小宛的困难,亲自赶到苏州半塘,把小宛安置到自己船上,让柳如是陪伴着她。接下来,他又遍邀董家债主,上至荐绅,下及市井,不论多少,三日内全部为她偿清,积下来的欠债凭据都尺把厚!

  接下来,老钱又雇船将小宛送到如皋,还让她随身带去他洋洋洒洒的一封长信,这信,记述着小宛对冒襄的至情和生活的艰难。老钱这面子,天下还有几个士人能不买?

  本着助人到底送佛到西的精神,老钱还动用关系,让时任地方官的学生为小宛落了籍!苏州和南京还有点扫尾工作,也找关系彻底解决一清。

  妥了!现在站在冒襄面前的是一个不再有债务,脱却乐家身份,只有一幅弱质和一颗真心的小宛。

  这么毫不费力地得到天底下最痴情的女子,冒襄真该知足了。

  剩下的问题是,小宛这不顾一切的付出,还搭上老钱天大的一次援手,值得吗?
 
第三回 爱君如梦

  记得当年陈圆圆追求冒襄时曾在船上见过他母亲一面,当时她便有“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的感叹。冒家的确是个温馨的充满人性关怀的家庭,长者和善,少者亲切,更为难得的是,连冒夫人苏元芳都大度乃至热情地接纳了小宛。

  小宛到如皋那天,冒襄正在花园陪父亲饮酒,得到消息,急切间并不敢禀告老人家。苏元芳替冒襄省了不少事,她预先为小宛在别处收拾了个住所,“帷帐、灯火、器具、饮食”均一一具备。几个婢妇把小宛迎上岸,带到居处,将原委告诉她。

  能够作妾,已是小宛的最高要求。苏元芳的态度,无疑是她最为担心的东西,现在,正室夫人已经在操心小宛的生活,疑虑全消,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暂不能进冒襄家门,反而给了小宛一段转换角色、适应生活的缓冲期。

  小宛知道这段缘分来之不易,回首往事,真如跳出火坑,进入清凉世界。她开始认认真真地练习家居生活——首先是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却管弦,洗铅华”,曾经的秦淮名妓,如今又变回闺中小女儿。不独如此,小宛还操起针线潜心学习针黹女红,几月之后,她的针线技艺已臻妙境,“于女红无所不妍巧”,什么“剪彩织字”,什么“缕金回文”,都可信手拈来,小宛几乎已成为前无古人的“董一针”。

  四个月过去,火候已到,苏元芳亲自把小宛带回家中,一切都很顺利,冒襄的母亲对她甚是喜爱,“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小宛总算正式成了董家人。

  来之不易,更懂珍惜。

  小宛处处赔着小心,为这来之不易的家庭地位付出巨大努力。

  她友善待人,与冒襄的姐妹相亲相爱,与苏元芳相处九年,竟从无一言一语不合。

  她尊长服劳,全心全意地做着小妾该做的一切,亲手为冒家家人煮茶剥果,为冒襄捶背挠痒,在家吃饭时,她自觉侍立在侧,态度好过家里的婢女。家里人都受不了她这态度,强拉她入座,她飞快地吃过,立即又站侍在侧,毫不懈怠。

  她还认真地辅助冒襄的家庭教育,冒襄每天教儿子读书作文,不如意便会责罚,冒襄休息了,小宛就督促他们认真修改,工整地誊写,直到深夜也不放松……

  小宛的努力换来了信任——对自家亲人那种信任。因为她的细心,也因为她的无私,冒襄夫妇把家里的日用收至交由她来管理。

  做到这一步已属难能可贵,但仍只是合格小妾的本份,小宛的特别,在于她有别人难以企及的文学艺术才能。冒襄立志编辑唐诗,到处搜罗唐人诗集诗话。小宛就帮他“稽查抄写”“细心商订”——读诗词本是小宛一大爱好,成天整理诗书,到了夜里,她都抱着书籍而眠。

  同时,小宛也是书法绘画爱好者。绘画并未学成,但也能画点“小丛寒树”,更喜爱把玩冒家的收藏。书法专习钟繇小楷,平时用来帮苏元芳记记家里的柴米油盐流水帐,她做得一丝不苟;闲来写点扇面,摘抄点书文,也难有错讹。可别小看这点摘抄功夫,小宛天天替冒襄做手录工作,自己得闲就把“事涉闺阁”的内容另录一册,后来更有意识地“遍搜诸书”,还给这个集子取名叫《奁艳》。这是一部广博的女儿史,内容丰富且条分缕析,可惜没有付梓流传下来,否则,也许就轮不到我来写这篇劳什子《醉里挑灯看红颜》了。

  小宛不仅是艺术的爱好者,更是生活的艺术家。

  李清照和柳如是都曾享过十余年幸福的家庭生活。小宛虽然福薄早夭,但每一天,她都在用心生活、用爱生活,把她的灵动巧思和艺术天份在生活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把自己和冒襄甚至整个冒家的生活精心打理得如梦境般美好。

  下面略举几个关键词来为生活在浑浑噩噩中的朋友们一新耳目。

  关键词一:茶

  小宛和冒襄都爱饮茶,冒襄的朋友顾子每年都会给他们寄来一种薄如蝉翼的“界片”,小宛便亲自烹制。花前月下,一个小炉,一簇文火,一缕细烟,小宛边吹着炉火边洗涤茶具,冒襄则在旁吟诵些对景的诗词,等到茶水泛香,二人对品,真的就像饮仙露般惬意。

  这大概就是最朴素的茶道,品的不是茶水不是茶香,而是缓缓流去的光阴,和爱人间的默契。

  关键词二:香

  茶还算有色有形,而香则基本算是抽象派的享受物了。

  小宛常常和冒襄在香阁静坐,啥都不做,默默地品味香气。就这东西,小宛也给钻研出一整套工夫来。冒家有的是名目繁多的香,什么“横隔沉”、“蓬莱香”、“西洋香”、“黄熟香”、“生黄香”……小宛不仅能掌握熏香的器皿、材料、火候,让香味恰到好处,还与冒襄一起制作香丸、采集香料。

  嗅觉最能唤起感性回忆,冒襄的记忆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因为小宛在他身边,整整香了九年。

  关键词三:花

  冒家园亭空地遍种着梅花,小宛每每在梅树中穿行,仔细观看花枝,等到梅花含蕊,她就能依着家里花瓶的形状和大小,去剪取花枝来做插花——其细心如此。四时花卉,常年在他们家留连,留下了许多曼妙景致。

  菊花也是小宛的挚爱,在她后来生病时,有人送给冒襄一盆名叫“剪桃红”的名贵菊花,小宛强起倦躯,在榻前设三面屏风,自己则置身花间,屏上灯影人影花影参差,小宛再低声问冒襄:“菊之意态足矣,其如人瘦何?”——如果你还记得李清照的《醉花阴》,那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此时写照。相信这个画面会永留在冒襄脑海。

  也许小宛真的与花神精魂相通,在她重病时,冒家许多兰花,竟枯萎过半。楼下有一株黄梅,每到腊月,花开万朵,可供三个月插戴,然而自从小宛搬至别处静养,这黄梅就此告假,一蕊不生!

  关键词四:食

  小宛的食量极小,又性好淡泊,每餐只吃一小碗茶水淘煮的米饭和一点青菜豆豉。但说到做饭,她却是勿庸置疑的美食家。

  冒襄喜食香甜,小宛就想办法采摘各种新鲜花蕊和水果腌渍,还会把各种花汁果汁熬炼成膏,诸如什么梅花、玫瑰、丹桂、甘菊、橙、橘、桃、西瓜、佛手……应有尽有,端上桌来,让人应接不暇。

  做豆豉、做乳腐、做腌肉、做风鱼……小宛都做得精益求精,慧巧变化,奇妙无常。可以说,只要她愿意花心思,什么《红楼梦》里的“冷香丸”,什么金庸小说里的“九花玉露丸”,统统都做得出来。

  看看小宛用心经营的一茶一饭一花一叶,我不禁要说,他们过的才叫“生活”,而我们,只是“活着”!

  她已把一腔爱意,丝丝缕缕地融进每一件小事,融进冒襄的每一寸生命。

  难怪冒襄要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很多人都在感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敢许那只因为我们没有用心。
 
第四回 患难情深

  不得不感叹,小宛用情太深,福份却太薄!

  进冒家不过短短两年,明亡清兴的巨变到来。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上吊自杀,兹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天下易主(请参阅本文《祸水误国》陈圆圆章)。从此,小宛将随着冒襄在颠沛流离中度过许多日子,屡屡遭逢坎坷患难,屡屡经受生死考验,她将自己的心力,自己的生命,全都付出给了爱人。

  消息传到如皋,已是四月中旬,清军还未打过来,人心已作鸟兽散,兵变、盗贼、杀掠、逃亡成了周遭时常演绎的乱世奇景。当地的缙绅大户,都已迁逃别处,冒家觉得自家世代为善,决定暂不搬走,过得几日,这一地带三十多户人家,只剩他们家还时有炊烟升起。

  冒母和苏元芳很是害怕,冒襄遂将他们安顿到城外暂住,独留下小宛料理家事。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风险,小宛俨然成了“淡定姐”,在兵荒马乱中仍一丝不苟地整理家中器物,衣物、书画、文券等等,分类收拾,写好封条,且各分派专人保管。

  小宛的细心在乱中极为重要。那时群盗蜂起,到处杀人劫货,冒家四邻已不见人烟,只能举家逃离,于是冒襄雇船十艘,准备夜行到泛湖州的朱宅暂住。为防意外,冒襄还作了两手准备,他先送父亲化装从靖江小路过去,那时已经夜半,冒父说:“走陆路过去,需要点散碎银两,仓卒却哪里去找?”冒襄哪能理到这些,只好向小宛索要,小宛拿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许多碎银,从几分到几钱,一块块全都由小宛标好重量,以备随时取用!

  冒父忍不住惊叹:小宛何暇精细至此?

  送走冒父,乘船而行的冒家遭遇一次大劫。

  冒襄花费了十倍于平日的重价雇十艘船载家小财物,又用百两银子聘请两百人随船护送。他还多留了个心眼,在三更时分,花二十两银子,请一个姓沈的帮忙雇两乘轿和一辆车,并聘请六个人随行,沈氏笑道:“你们的船明早出发,还没中午就到那边了,何必在深夜花这冤枉钱呢?”冒襄却一定要等到这事办好,方才登船。

  这钱花得不冤。那天船行不过数里,遇到江水落潮,难以行动。而前方,六条大船横截江上,载着几百个盗匪,等着过往的船只,还好也难行动,所以没有迫近——这潮落其实缓解了冒家困厄。不一会,朱家派了水性精熟的人来接应,来人泅水上船,告诉冒襄:“后岸也有盗匪截断归路,不要往回走,而且你雇的这二百多人里,也有很多盗匪同党。”

  冒襄悄悄向船家打听可有别途去到朱宅,船家告诉他有条小路,冒襄急急命船靠岸,而昨夜所雇两轿一车也及时赶到,恰恰可坐冒家七人!于是把行李仆婢,全数弃于江上舟中,一家人赶到朱宅。

  这场劫难仍未过去,盗匪是冲着冒家来的,知道他们中途逃遁,又召集了几百人,还派人到朱宅送信,要冒家交千两白银作“保护费”,否则就要围攻朱宅。

  冒襄再次施展“金蝉脱壳”之计,他把囊中所余的钱财悉数拿出,邀集全庄的人,夜设酒宴,让大家齐心防备——其实冒襄已再难相信庄里的人。趁着几百人饮酒分金的喧闹时分,冒襄带着家人悄悄走掉,他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拉着苏元芳,后面跟着两个儿子,还有个保姆抱着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庶出),已难顾及小宛,只能回头催促:“你要快快跟在我身后,略有迟缓就赶不及了!”

  小宛毕竟是弱女子,在深夜里无人扶持,不知跌了多少跤,只咬着牙快步跟上。

  终于找到昨天雇来的轿和车,一家人又连夜回赶,在五更时回到如皋城下。几百盗匪和朱宅不怀好意的庄人,全未料到冒家已悄然离去。

  经历这场危险,小宛并未埋怨冒襄在困厄中不顾及自己,反倒认清一个事实:处在冒襄的位置,他要照顾的人太多,自己的存在,只会让他心怀歉疚。于是她郑重地告诉冒襄:“如果再遇到大难,你首先要照顾好母亲,其次是夫人、儿子,再次是幼弟。不要以我为念,我即使跟不上落入人手,也死而无憾。”

  南明小政权的成立,给了冒家喘息之机,那时冒父被征督漕运,好歹算个公职人员,冒襄便带着全家去父亲任上,然后又到盐官城寄居友人家中。

  形势一天天变坏,不久清军攻陷南京,近迫嘉兴,盐官城群乱并起,冒家又要开始逃亡。

  而小宛差点与冒襄分别。

  这次冒襄不忍再携着小宛,又无法照顾,欲将她托给友人,他说:“这次溃散,不像昔日还有许多家人照应,你独自跟着我们,行动艰难,与其遇到艰险再舍弃人,不如先为你找个地方。我有个朋友,信义多才,我想把你托付给他。以后如能再相见,我们就好好过一辈子。”

  小宛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你们全家全都靠你撑持,而且上有老下有小,都远比我重要,如果再让你为我分心,那实在有益无害。我跟着你的友人,自会尽力保全自己,等你回来。如有不测,那天我和你一起看海,狂澜万顷的地方,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然而小宛已为全家认同为家人,冒襄的父母不忍割舍小宛,仍然带着她上路。

  此后百余天,冒家四处辗转奔逃,受尽风霜之苦,还在马鞍山遇上清军,一众逃难的人惨遭杀戳,而冒家竟天幸寻到一条小船,一家八口渡河离开了险境,而他们家的二十余位仆人婢女,也全数被杀!

  经历盗灾,躲过兵灾,活着,是唯一的安慰。

  而冒襄却在这时病倒。

  那时冒家逃至海陵,在路上已感染痢疾的冒襄病势沉重,只能在此暂住。
  逃难的临时居处,条件可想而知。还好小宛留在冒襄身边,她开始全身心地照顾冒襄。

  让我们来见识见识何谓“全身心”照顾一个病人。

  首先,小宛找来一张破席,放到冒襄的病床边,她将在上面睡到冒襄病愈为止。

  第二,没有医疗工具,就自己动手。冒襄觉得冷,小宛就紧紧拥抱,让他暖和;冒襄觉得热,小宛就为他打扇;冒襄哪里有病痛,小宛就为他抚摩。“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

  第三,漫漫长夜里,大家都已鼾睡,小宛仍在观察冒襄病情。

  第四,小宛亲手为冒襄熬药喂药,冒襄的大小便也是她在收拾,而且还认真观察他的粪便,以判断病情——这事,当年越王勾践也曾为吴夫夫差做过,他这么做是为了复国,而小宛为了什么,大家可以自己想想。

  第五,小宛每天只吃一餐粗食,仍坚持每天祷告上苍,每天安慰开导冒襄,以求让他宽心。

  第六,冒襄大病当中性情不定喜怒无常,经常会大骂小宛,小宛没有一点委曲愤怒。

  这一干,就是五个月。

  冒襄一天天好起来,小宛却一天天瘦下去。看见小宛“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冒母及夫人都很感动,要与小宛轮流值守。

  小宛说:“我要尽我的心力来照顾夫子。他活着,我即使是死也像活着一般。如果他有不测,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我将何所寄托?”

  这艰难的时世,难说不是小宛的幸福,至少此时,冒襄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在外面鬼哭狼嚎的一个深夜,冒襄背靠小宛而坐,小宛握着他的手,说:“我来你家已经四年,看你的所作所为,慷慨侠义,绝不沾惹轻薄邪恶。因此你被人误解之处,我都知道,我都理解。即使鬼神也应该赞叹畏避,冥冥有知,定要对你默默佑护。如果他日有幸活着回去,我们一定要看破世事,过那逍遥自在不受外物所累的日子!”

  这应该是小宛此生最大的愿望了。
 冒襄果真奇迹般从病中痊愈。然而苦难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先是南明小朝廷的阉党对复社的迫害,“四公子”中的陈贞慧被捕,候方域躲藏山中才避过,所幸冒襄行踪并未暴露。接下来,清朝定鼎,一系列的反清事件牵连甚众,连钱谦益也被锁拿进京(事见本文《慧质兰心》柳如是章),冒襄也在四处搜捕中躲过。

  但不幸的是,他的病痛也接二连三地到来。

  先是肠胃病。“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

  小宛再次“全身心”照顾冒襄。她“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

  后来,冒襄“疽发于背”,小宛再再次“全身心”照顾他百日。

  五年间,冒襄三次大病,每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若没有小宛的悉心照顾,恐怕难以存活。

  时势渐趋平和,安定的日子终于重新回来,而小宛,早已在乱世和冒襄的病中心力交瘁。

  小宛的离去,似乎是天意。

  早在大变前两年的大年初一日,冒襄热衷功名,在关帝庙抽得一签,签上是一首诗。

  忆昔兰房分半钗,
  如今忽把音信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

  那年,正是小宛苦苦追求冒襄的时候,游罢金山,冒襄强遣小宛回苏州。小宛吃着素,虔诚的问卜于关帝庙,所得签上,正是这首诗!

  天意?

  戊子年(1648)的七夕,乱世已渐渐安定,小宛与冒襄看着天上流霞,突然迸出个想法,要在手镯上书“乞巧”二字,又说要以“覆祥”二字来对,冒襄将这四字书在镯上。恰恰一年后,这手镯竟然断掉,于是重做一幅,冒襄也不细想,在上面书上四个字——“比翼”、“连理”。

  看来冒襄还记得第一次大病中,小宛许下的那个最大的愿望!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白居易《长恨歌》的诗句,话是好话,可写的却是悲剧。
  天意??

  第二年大年初二,小宛继续为冒襄做唐诗抄辑工作,偶然读到一位七岁女孩所写的“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不禁深有感触,凄然泪下。到夜里,小宛为这首诗和成八首绝句,诗句哀婉,让人不忍卒读。

  冒襄晚上挑灯看书,看到这几首诗,甚是不快,就着烛火烧掉。

  这年三月,冒襄离家访友,淹留至月底,非常想家,到晚做了一梦,梦中返家,全家人都见了,独独不见小宛,却只看见夫人背着他掉泪,冒襄在梦中大喊:“难道小宛死了?”

  回到家里,小宛仍安然无恙,只是说起当夜,也曾做一梦,梦中几个人强拉她走,被她藏着躲过,那几个人还嘀嘀不休不肯罢手。

  再下一年的大年初二,小宛与世长辞,她珍爱的东西已全部丢失,只有那副书着“比翼”、“连理”的手镯还在腕上。

  天意???

  我实在不知道小宛追求一生奉献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

  追随冒襄九年,小宛用尽了全部心力,而几番触摸到死神的冒襄,他的生命中一定融入了小宛的生命力,他活到了惊人的八十三岁!

  也许,小宛要的幸福,就是付出本身。为爱付出一切,为所爱的人付出一切,不惧艰险,不求回报,为世间存一段最无私的爱情传奇——想想小宛,相信了爱情。

  这浊世,小宛来过,爱过,已了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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