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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系——浣花仙子

 庶民临风 2013-02-07
  ※青楼系——浣花仙子※

  搞文学搞艺术是需要好环境的,没有稳定的社会环境,就很难有文学艺术的消费需求和传播途径。蔡文姬遭逢的虽是乱世,但也有其幼年相对宽裕的家庭环境和归汉后平静的家庭生活。

  此后天下一统,三国归晋。

  魏晋时期的中国文学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观,先有以曹操父子为首的建安文学的勃兴,后有崇尚清谈的士族玄学的泛滥,更有陶渊明田园隐逸文学的出现,极激昂的和极消极的、极英雄的和极颓废的、极现实的和极虚幻的纷纷登台,但总体来说都是男人在唱戏。

  也有女子不愿让男儿专美的。晋朝有两个大家族,王家和谢家,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的便是。谢家曾有个叫谢道韫的女子,是“淝水之战”中打了胜仗的谢安的侄女。

  一个雪天,谢安与族人共坐,即兴出题道:

  白雪纷纷何所似?

  他一个侄儿答道:

  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同样白色的盐,勉强也说得过去。但谢道韫的回答更精妙,她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

  短短七字的比喻,既喻了色,又喻了质,还喻了姿态、动作,难怪就这么一句,就给她带了“咏絮才”的美名。《红楼梦》里那首“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便是用她来比薛林二人之有才。

  谢小姐生于名门,长大又嫁入名门,她的老公王凝之,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二个儿子,家里还另有个响当当的书法家小叔子王献之。

  王谢联姻,强强组合,这桩婚姻可谓非常的风光。

  谢道韫还是个多面手。她的书法了得,甚至被王羲之赏识;她口才过人,曾替小叔子王献之赢得一场辩论;最牛的莫过于一次变乱,听说老公王凝之和儿子都被杀害,谢道韫带领一众婢女家丁而出,亲手斩杀数人,后为贼所擒,就连反贼头子也对她佩服备至,不敢加害。

  对这么个不世出的奇女子,《晋书》曾评价她“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林下风气、林下风度、林下风致、林下风范,这些所谓“林下”,源自魏晋时期七个学识过人而又放荡不羁的名士,他们是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因为他们喜爱在竹林下聚饮,人们称之为“竹林七贤”。

  个人以为,一个人被称有“林下风气”,至少要具备两个特点,第一要学问高深,第二是言行不同于流俗。

  如果再把她的故事讲得更详细,你会发现,这两点,谢道韫都当之无愧。
  讲得简略,因为谢道韫并非本章的主角。讲她,是因为我们要详细介绍的第一位青楼系才女,恰恰与谢道韫一样,被评价为“有林下风致”。

  青楼系才女怎样炼成?

  名门闺秀有才是因其无须为生计操心,青楼女子正相反,其有才恰是为维持生计着想。没有“技”,不成“妓”,才艺是青楼女子的入门功夫防身本事,古时能有钱有闲逛青楼的多是王孙公子达官贵人,追求的是声色耳目乃至心灵的愉悦,纯粹满足肉欲的“肉铺子”是不配称为“妓”的。

  正因如此,才有“歌妓”、“乐妓”、“舞妓”的精细分工,而妓女也并非纯是顾客的泄欲对象,有的妓女就只靠技艺谋生而拒绝肉体交易,所谓“卖艺不卖身”是也。像诗人一样,妓女如果才华出众技艺超群,同样会被人们追捧之、赞叹之、怀念之、歌咏之。成都望江亭上有副对联就大大地褒奖了这样一位女子: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一个妓女竟然“要平分工部草堂”,与诗圣杜甫相提并论,谁有如此大才?

  她,就是薛涛。
全唐诗》里有一则薛涛的小传。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游,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辨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有《洪度集》一卷,今编诗一卷。

  结合这则小传,我们来分享下她的故事。

  一、入乐籍

  薛涛大约生于公元770年左右,卒于公元832年。她的出生原本挺不错,父亲薛郧曾在京城长安做过小官。但造化弄人,就在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即公元755年)时,发生了“安史之乱”(可参见第一章杨玉环一节),而且一乱就是八年,薛郧大概就是在这期间“宦游”入蜀的。等到变乱平息,皇帝都已换了人,谁还在乎薛郧这个级别的小官,于是薛家就只能呆在四川。

  环境虽苦,薛涛总算在幼年就有受教育的机会,她八岁就能做诗,且洞晓音律。有一天,薛郧坐在院子里,指着一棵梧桐树作诗两句: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薛涛应声续道: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诗续得不错,但薛郧听了却很不高兴,这两句诗似乎预示着,薛涛将来要过那种“迎来送往”的生活。

  担心变成了现实,薛郧在薛涛还未长成时就撒手人寰。家里少了经济来源,生活没了着落,怎么办?好在薛涛有姿色、通音律、工诗赋,便出去卖唱,“遂入乐籍”。

  二、女校书

  薛涛这个女校书,同陈叔宝文艺沙龙上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女校书”有着天壤之别。

  话说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4),韦皋赴成都任剑南节度使,节度使职权虽是统管军政,但韦皋也是能文善诗的文学爱好者,而这时薛涛在成都已是很有名气的歌妓,韦皋便召她入府表演。

  几曲唱罢,韦皋有意试她才情,便命她即席赋诗,薛涛也不推辞,提笔作了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好的怀古诗有几大要素,一要从景入手,二要由景思古,三要怀古抒情(可参读杜甫《蜀相》、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薛涛即兴作诗不仅全部具备且意韵悠远,韦皋读罢大吃一惊,连声称叹。

  从此,韦皋府中的宴会,经常召薛涛来表演,韦皋还觉得这还不足以发挥她的全部才能,有时还让她到幕府干些文字工作。后来,韦皋曾拟奏请朝廷授以她“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但很多人劝阻,说奏请妓女做官有失体统,于是作罢。

  韦皋之后,又有袁滋、武元衡、段文昌、李德裕等十人相继镇蜀,薛涛都在幕府中出入自如,元和三年(808年),武元衡正式奏请薛涛为“校书郎”,可惜朝廷没有实授。但薛涛“女校书”的名头已经越传越响,进士胡曾赠薛涛诗曰:

  万里桥边女校书,
  枇杷花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
  管领春风总不如。

  “扫眉才子”即要画眉毛的女才子,女才子不知多少,却没有比得过“女校书”薛涛的。

  三、检讨书

  韦皋入蜀后,薛涛受到官方赏识,更是声名大噪。那些来往于巴山蜀水的骚人墨客,无不想一睹薛涛的庐山真容,那些来不了的,也托纸鸿雁,在遥远的他乡与薛涛诗词唱和。这个名单列出来十分惊人,有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

  而韦皋本人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后蜀何光远《鉴诫录》记载:“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舆,诗达四方”,凭借诗才,薛涛已俨然跻身上流社会。

  然而不久后,薛涛却因为一件事大大的惹火了韦皋。

  这件事,也可以看作是她散漫的“林下之风”所造成。因为薛涛名声远播,所以往来蜀中的达官贵人,不论公事私事,都要去会一会她,“中朝一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求见当然不可能空着手去,客人往往会有重礼赠送,薛涛也不仔细考虑,只管收下,何氏记载是“而涛性亦狂逸,所有见遗金帛,往往上纳”。

  薛涛忘了,她才情再高名声再大,还是韦皋的人。作为剑南节度使,帐下一个官妓竟然擅自收受财物,传出去那还了得?

  韦皋知道后非常震怒,立即罚她去边境松州劳军以示惩诫。去边的路是艰辛的,边地的生活是艰苦的,气候是冰霜雨雪的,吃穿住用是简陋的,每天过着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生活,薛涛至此才算是受了点现实主义的教育。
文人遭受挫折,要么升华,要么服软。

  薛涛服软了,她决定向韦皋作检讨,于是写下了历史上最具诗意的检讨书。检讨书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谈认识。具体表现为两首《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大意是,主公要让我了解边境将士生活的艰苦,我到这里后已经有深刻的体会,那与我之前在你门下唱曲作诗的日子的确有天壤之别。

  检讨作到这地步,水平不高的领导也就蒙过去了。但各位切记,犯错后要让领导彻底满意,只有作深入骨髓触痛灵魂的反思,要舍得作贱自己,还不要吝惜篇幅。

  关于这一点,薛涛女士作了个好榜样,她的第三层检讨只有两个目的,悔过,乞怜。具体表现为著名的《十离诗》: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我就是那犯了错的马、狗、鹦鹉、燕子、老鹰……不再受主人待见,享受不到以前的待遇了。痛悔至极,谦卑至极,而且一写就是十首,这检讨书功夫下得够深。韦皋读罢,知道她已彻底驯服,便将她召回成都。

  薛涛回来后,很低调地隐居在浣花溪畔,很规矩地完成韦皋交给的任务,再也不敢造次。

  四、忘年恋

  检讨书事件让薛涛认识到,尽管受赏识享富贵,自己仍只是韦皋的附属品,是几案上一个供人赏玩的花瓶,是餐桌上一道开胃的小菜,绝没有获得真感情的可能。此后韦皋调离,武元衡、段文昌、李德裕……一任又一任新官到来,照例赏识薛涛,但她乖乖做好歌妓的本职工作,绝不恃宠而骄,把感情之马牢牢系在心底。

  系得牢,并不说明没感情。仰慕薛涛的人很多,但没她看得入眼的,有实力有地位的,又不可能跟她玩真的。所以,薛涛其实很寂寞,“文章憎命达”,这种寂寞让她写下不少好诗。略举一首与她幼时“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遥相呼应的《柳絮咏》罢:

  二月杨花轻复微,
  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
  一向南飞又北飞。

  柳絮是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事物,只能随风飘荡,一任南北西东。这让人想起林黛玉的柳絮词里也有“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任淹留”的句子,同样的无奈,同样的自伤。

  这种忧伤每到春天就愈加强烈,这在薛涛一组《春望词》里可见一斑。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簪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春来了,花开了,我的年华在春景中渐渐老去,而“同心人”还没有影子,这是多么空虚的一生!

  薛涛自叹自伤了很多年,这个“同心人”终于出现了。这一年,薛涛已经四十岁,而这个人只有三十岁,他叫元稹。

  元稹是唐代诗坛的风云人物,与白居易齐名,人称“元白”。他曾写过两句诗,直到现在,好多人在表示自己很痴情时都会引用,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唐宪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三月,三十岁的元稹得授监察御史一职,奉命出使蜀地,调查已故节度使严砺的违制擅权事件。薛涛与元稹相遇了。相互都已久闻其名,免不了想亲眼验证一下。元稹是宗师级的人物,又是年轻的风流才子,薛涛一生守候的就是这种有才气懂情调的人。她当然不想让元稹对自己失望,即席指着“纸墨笔砚”这文房四宝作了首《四友诗》。

  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
  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

  元稹也是生平初识薛涛这样文才过人的女子,大是心折。两个不受世俗礼法所缚,又互相倾慕的人,很容易就坠入了爱河,而且是毫无保留那种。
俗话说“爱情让男人失去头脑”,其实一旦爱上,女人又岂能长葆理智?薛涛享受着与元稹这份迟来的爱,浑然忘了自己四十岁的年龄和两人间十岁的差距,此刻,她就像初恋的少女。就连她的诗也年轻而满含爱意的。

  《池上双凫》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有两件事是薛涛不知道的。

  第一,元稹不能也不会改变她的命运,他甚至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在他们短暂的甜蜜后,当年七月,元稹被调赴洛阳,第二年又被贬江陵,之后又徙唐州,再通州,再虢州,再京师……这种漂泊的仕宦生活怎么可能夹带着薛涛?

  第二,她对元稹是一往情深,元稹对她却只是逢场作戏。

  这个风流才子,之前曾对一名叫“崔莺莺”的女子始乱终弃,后世的《会真记》和《西厢记》便由此事衍生;之后他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韦丛为妻,与薛涛的交往就是背着韦丛进行的,韦女士恰好死在这一年,元稹居然还厚着脸皮为她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开薛涛后,他仍在女人堆中忙碌,纳安仙嫔为妾,续娶裴淑为妻,还传闻他与更年轻的名妓刘采春交往……薛涛?只是他在蜀中品尝过的一道风味独特的小菜而已。

  神马蜀中才女,神马女校书,都是浮云,都是浮云。

  同心人已成了负心人,薛涛却仍把元稹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与他分别的第二年,她自己摸索着发明了一种深红色的小彩笺,人称“薛涛笺”的便是。她用这种小笺给身在江陵的元稹寄去了两首《赠远》。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她日夜盼望,渐渐明白元稹已不可能再回到身边。

  元稹只给了她几个月的快乐,但她却用一生来纪念——她终身未嫁,甚至都未曾尝试去爱另一个人。她把自己打扮成女道士,以摒绝俗世的纷扰。然而,头发易束相思难束,唐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离两人相识已十余年,也许是一时兴起,薛涛又给元稹寄去了一首诗,看诗题就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元稹。

  《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好男儿。

  这一次,元稹那头有了回音——他还没把薛涛给全忘了,他寄回了一首《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元稹的称赞一定让薛涛很高兴,这是她在今后很长时间内的慰藉。之后她虽然也同白居易等人诗酒唱和,但当初那种温柔却从没再出现过。

  十年后,元稹去世。比元稹还年长十岁的薛涛此时已是一个孤独的老妪,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她仍然活着。同样不知道她有没得到元稹的死讯,第二年,她也离开了人世。

  似乎不需要为薛涛可惜,她的诗作、她的才名已镌刻在诗的历史里,说起唐诗,说起女诗人,谁都撇不开她。

  也许你还在哀叹她没找到真爱。但从古至今,又有几个女人得到过这种奢侈品呢?

  ※青楼系——风流道姑※

  造化是奇妙的,穿着道袍的薛涛郁郁而终,不久,唐朝另一位才女穿着道袍粉墨登场,她叫鱼玄机。

  不是我非要把二人扯到一起。薛涛和鱼玄机相似处极多,同样的聪慧,同样的早早崭露头角,同样的才气过人,同样的情场失意,同样的沦落风尘。不过这些都比不过他们对比鲜明甚至截然相反的性格和命运,仿如走在人世两极——

  薛涛认命,玄机挣命。

  薛涛从轻狂走向安分,玄机从纯真走向放荡。

  薛涛的爱情珊珊来迟,玄机的爱情早早出现。

  爱情破灭,薛涛淡泊自守,玄机艳帜高张。

  薛涛人前作戏,玄机游戏男人。

  薛涛穿上道袍以求摒绝俗世,玄机穿上道袍开始惊世骇俗。

  薛涛与人诗文唱酬,玄机与人肉体交欢。

  薛涛忍辱,玄机迁怒。

  薛涛寿终正寝,玄机惨死刑场。

  得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俗话,骨子里有太多胆汁质人格的鱼玄机,注定要有更为传奇的经历,注定要掀起更大的波澜。这段故事,我想学学雪米莉,用一系列“女”字号短篇来说。
一、女神童
  (这是一出青春偶像剧)

  唐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4年)的一天,在长安城郊一户鱼姓人家里,一名女婴诞生了。鱼父给女婴取名幼薇,字惠兰,名是很低调的名,字是普通得有些过份的字。鱼父似乎读了些诗书,虽未通过读书谋到一官半职改善生活,却给了幼薇较好的启蒙教育。

  幼薇一天天长大,江湖传说,她成了个天才儿童,具体表现为:

  五岁,能诵背国学经典名篇数百。

  七岁,开始提笔自己作诗。

  十一岁,诗作被长安文人争相传诵,被誉为“诗童”。

  中国历史上似乎经常出现这种天才儿童,让人印象深刻的数中学课本中那个“仲永”,小小年纪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能作诗,引来捧场喝彩者甚众。在教育不太普及的年代,能识几个字的女孩子已幸福得很,何况竟能作诗,自然令人刮目相看。遗憾的是仲永没有能继续接受系统教育,到长大已“泯然众人矣”——这样陨落的神童,应该还有很多。

  幼薇是幸运的,毕竟在天子脚下,她的诗名传来传去,传到了一个大诗人温庭筠的耳里。

  这时已是晚唐,唐朝的诗随着皇朝起落也开始由盛转衰,盛唐诗坛的群星璀璨到这已寥若晨星,名头叫得响的就那么几个。温庭筠就在那“几个”之列,他与大名鼎鼎的李商隐齐名,人称“温李”。

  话说温庭筠听了幼薇的传说,保不定还读了她某篇习作,深觉“孺女可教”,便到鱼家登门拜访——老温可不象现在市面上的“国学大师”,只作亲民状从不入百姓家。

  鱼家见重量级人物光临,自然十分欣喜地领出幼薇候教。事情还没那么简单,温庭筠对道听途说还是有点点怀疑的,他决定考较考较幼薇,就以“江边柳”为题让幼薇现场作诗。神童就是神童,拿起笔刷刷刷就写下诗来。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诗对仗工整用韵自然,虽然略有点薛涛《咏梧桐》那种不祥的感觉,但这么快作出,还是让温庭筠很惊喜的。

  他自己就很自负便捷之才,考试时曾帮前后左右考生当“总枪手”,一人做多套题,作诗也信手拈来下笔如飞,有“叉手八韵”的美誉,有人称他“温八叉”,他那“飞卿”的雅号可谓名下不虚。现在,老温似乎找到了可以倾尽衣钵的人,而且是个女童。

  在名师指点下,幼薇进步明显。传授知识技能,让人学会依样画瓢只是最低层次,关键要让人学会判断,自己能鉴别好坏,自己能分析揣摹。幼薇曾在一次游玩中看见考中科举的考生题名榜,一时手痒,写了首《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只因女子的“罗衣”让我不能一展诗才,只能望着榜上题名空自怨艾——这已不是技能而是气质的提升,在叹息身为女儿无法参与考试的同时,她笔下流露出来的,是充满底气的自信,甚至自负。

  随着年岁渐长,幼薇身心都在成熟,她和温庭筠的关系开始微妙起来。

  幼薇是仰慕温庭筠的,情窦初开的少女,难免爱上自己崇拜的男人,何况他才华那么高,离她又那么近。温庭筠呢?

  再细说下老温吧。

  温庭筠是极少当得起“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那句歌词的男人之一。一方面,他容貌极难看,被人称为“钟馗”,不仅吓人,而且能避邪驱鬼;另一方面,他的笔大量用来描写细腻的感情闺房的忧怨,是词这种“艳科”文体在唐朝的代言人,连他的集子都叫《花间集》。

  他是感情方面的专家,怎能感受不到萌动的少女之心?他也是理智的,幼薇固然聪明美丽,但三十多岁的年龄差距犹如天堑,更何况,他们的组合,未免太像“美女与野兽”了。趁着还没有绯闻传出,趁着正面形象还在,老温准备给幼薇的感情做个安排。

  二、女儿泪

  (这是一出旧社会家庭悲情戏)

  很难说温庭筠对幼薇姑娘从未动过感情,这从以后许多年里两人互相寄赠、唱和的诗作里可以隐约看见。幼薇不是一般女子,需要同样有才情的男子才能理解她,且可以在他身上看见老温的影子。

  这一点,温鱼二人有默契。

  在这种情况下,李亿出现了。

  李亿很年轻,刚过弱冠,但与温庭筠却是旧识。在这次科考中,他恰是得中的幸运儿之一。如果坊间传说没错,他是曾读过幼薇题在崇真观那首诗的——这个才气过人的女孩让他充满幻想。

  不知是否是老温有意安排,李亿在他家作客时,在书桌上读到了幼薇的另一首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螮蝀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李亿怎能料到诗中那个怀春的少女就是幼薇?那一刻他又惊又喜。温庭筠要作的就是顺水推舟,这个女孩还待字闺中呢,有没兴趣认识认识?
 
幼薇对李亿也是颇满意的,他虽然没老温名气大,但有才,年轻,英俊,还刚刚科场得意前途光明——放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这也是一金龟子女婿。

  妥啦,两厢情愿,老温正式退居二线。

  在那段时间里,李亿没亏待过幼薇。他正经八百地迎娶她过门,带她出入各种宴席,逢人便得意地介绍:这个美女,咱媳妇……诗人!幼薇经常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候,无须再闺中独坐,罗衣里的诗句也可以尽情抒写,所谓幸福不过如此。

  只是偶尔还会思念温庭筠。说“偶尔”也许武断了,天知道幼薇一天会想他多少次,但那是纯洁的,与爱有关与欲无涉。时间来到冬天,春天里那个怀春少女,现在已嫁作人妇,在自己的幸福中想象老温的孤独,便写下首《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她一定不会料到,自己人生的寒冬竟然也将早早来到。

  李亿啥都好,但有个致命弱点,有正牌妻室,还惧内。李亿高中的消息传回老家,老婆裴氏已写了好多封家书,要他回去搬取家小。李亿只好暂别幼薇。

  幼薇很单纯,知道李亿回家的目的,却没有一点对未来的担心,只有一腔对他的思念。就像她写的《春情寄李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又怕山高路远,又劝莫贪玩好酒,又盼早日再聚,幼薇俨然一个望夫归来的小妇人。

  望穿秋水盼到李亿回来,裴氏也来了。少女的情怀都是诗,而现在,裴氏将给幼薇上第一堂现实主义的课。

  没有寒喧,毫不做作,裴氏直接给幼薇来了一通“杀威棒”,真打!她是正常的女人,又有作为正室的权利,这,很合逻辑。

  幼薇强忍着泪,打吧打吧,气消了就好。

  打完气仍没消。

  裴氏给李亿下了最后通牒——要我,还是休她?没错,这是她的原话,这其实也并不是问句,她说的是,要我,休她。

  幼薇只能指望李亿了。可那个英俊潇洒才气过人,人前人后捧着她护着她的李亿,现在竟然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在那磨墨写休书。

  幼薇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她终于明白,在现实主义的生活中,什么“诗人”,什么“才女”,不值半毛钱。

  三、女道姑
  (这部戏儿童不宜)

  李亿总算还没混蛋到底。

  他给京城边一座叫“咸宜观”的道观捐了不少钱,把幼薇安置在里面,希望二人还能常常相会。

  褪下红妆穿起道袍,鱼幼薇成了鱼玄机。

  尽管设想很好,但有裴氏的严厉看管,李亿根本没法去咸宜观与玄机相会。

  玄机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诗的世界里沉醉了好久,她开始醒了,一部分是被李亿唤醒的,一部分是被裴氏打醒的。她最著名的一首诗,给这种醒悟下了很好的注脚,这是一首赠给邻家女子的诗,其实也可以送给天下女人。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按照惯例,仍不解释,不赏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一句你应该不会陌生,这是一个女子对全体男性的失望——玄机看破了。潜垂泪暗断肠是有可能的,但玄机在人前再也不会软弱。

  李亿不来,玄机也不等了,同样没有心肠,还怕少了男人?

  咸宜观外张贴起醒目的大字“鱼玄机诗文候教”。候教?莫非她还在想着老温?

  神秘的道观,美艳的道姑,恭候赐教,这对男人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吸引力。于是,懂诗文的不懂诗文的还有不懂装懂的都去了,玄机来者不拒。咸宜观原来不是老少咸宜,而是少儿不宜。

  玄机感受着不带感情的最原始的快乐,她甚至有点上瘾了。见识的男人多了,她发现,自己认真付出感情的两个不懂珍惜,但那些被自己戏谑玩弄的男人们,却个个为她神魂颠倒。这不,李近仁员外在道观里花了不少钱吧,稍稍多动点心思,保准让他心甘情愿。

  给他写首诗吧!

  《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传说中“潘岳才如江,陆机才如海”那个潘岳,李煜笔下“沈腰潘鬓消磨”那个潘岳,现在成了这个肥头大耳的员外,这还是著名的美女诗人鱼玄机同志亲口所说——他真的应该开心了。

  清静地变成了欢乐窝,道观与青楼无异。

  玄机觉得自己看清了一切,但有些东西,她无论如何也看不见。
四、女凶手
  (这是一部惊悚悬疑剧)

  玄机看不见,自己已经变了。

  史上性格变化最大的女子,无论如何要算玄机一个,若论变化的速度,没有“之一”。

  她不仅变得放荡,还有强烈的占有欲,多疑,甚至冷酷。

  虽然真感情已被她封存起来基本不用,但在许许多多围绕她身旁的男人中,她也有偏爱的。那个舍得花钱、懂得讨她欢心的员外李近仁算一个,长得极像李亿的左名扬沾脸蛋的光也算一个——反正谁都不用对谁负责,玄机要谁就是谁,想要多少要多少。

  陈韪是她现在最中意的,这个乐师很懂情调,也能揣摩她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想玩真的。

  玄机有点恍惚了。
 这一恍惚,送掉了她的性命。既然都已沦落风尘,就好好干你风流道姑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去吧,走啥神呢?

过程是这样的:

  某日,玄机受邀去另一处道观办事,临行前叮嘱那个叫绿翘的女僮说:“如果有熟客来,就说我在哪哪哪……”她其实担心陈韪来见不着自己。这一天玄机在那边留得过久,到傍晚才回。一回来绿翘就告诉她:“今天陈韪来了,没见着师傅,立即又走了。”原本很正常的事,可玄机起了疑心,她总觉得绿翘言语支吾神色慌张,陈韪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绿翘又当刚刚长成的豆蔻年华,论姿色已超越自己,以己度人,则他们俩一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等到晚上月黑风高,玄机开始审绿翘,绿翘仍是那一番说辞。玄机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狰狞,为了强迫绿翘说出个她并不爱听的答案,便用藤条狠狠抽打。

  这一打就是几百下,目的已经不重要,彼时玄机一定记起了裴氏对自己的那通毒打,所有的委屈、怨恨,还有青春不再的愁和妒,统统和着怒气转到绿翘身上。

  绿翘死了。

  玄机这才着慌,赶忙连夜把她的尸体埋在后花园。第二天有人问起,玄机谎称:“春雨刚停,这个小妮子就逃跑了。”

  可天网恢恢啊!

  玄机的结局简直就是一部经典的侦破小说,为了从简,直接把皇甫枚《三水小牍》中那段引过来吧。

  “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见偶语者,乃讶不覩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共突入玄机院发之,而绿翘貌如生。”

  先是苍蝇引出线索,之后一连串人口口相传,传到公人那,公人偏偏还与玄机有旧怨。除了绿翘面貌如生有点夸张,这段极戏剧性的故事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玄机根本没辩解,认罪,伏法,偿了绿翘一命。

  那时,她才二十六岁。

  玄机有罪,那整个时代也难辞其咎。一个充满希望的才女,除了道观,天下间竟无处可去。她诚然放荡,但那些如逐臭之蝇的男人们就清白了?

  还有一些疑问。从幼薇变成玄机,她的性格为何变化如此之遽?是咸宜观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是幼薇的心里本来就隐藏着至恶吗?倘若温庭筠愿与她携手,她会永远是快乐的幼薇吗?倘或李亿原来并无妻室,她会有个大团圆结局吗?

  猜想终究只能是猜想,谜将永远成谜。正如世间永远存在那些想不通悟不到参不破的东西,我们都叫它——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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