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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十大才女--薛涛

 wgs9007 2015-04-02



中国古代十大才女

 
 

6. 扫眉才子总不如——唐朝才女薛涛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薛涛:唐代女诗人。字洪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约生于公元768年,卒于832年。幼敏慧能诗,精音律,后入乐籍。工诗,与当时名诗人多有唱和。工书,字无女子气。自创深红小笺,号“薛涛笺”。诗作甚丰,前人录《锦江集》五卷,《全唐诗》编为一卷,今存《薛涛诗》一卷。

说到薛涛,总像在说一个传说,一个女妓红极一时的传说。

古代关于女妓的传说很多,有鲜亮的,有惨烈的,还有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笑谈之资的。当然,平淡无奇的人生肯定居多,但那就不叫传说了。

鲜亮的,譬如红拂夜奔。想像那样的情景,隋朝西京的夜空下,马蹄疾疾地踏,拂尘猎猎地飞,她不管不顾直奔另一种人生而去。那时,她和李靖尚不曾有过交集,一面之缘而已,他甚至不记得她。他只是一介布衣,到杨素府拜访,说是“献上奇策”,其实不过是寻找一个进阶,哪里顾得上猎艳?她只是奔向一个可能,就像王宝钏站在彩楼上扬手将绣球砸向薛平贵,就像赌神周润发推出所有筹码要一把定输赢,一样都是在赌,跟命运赌人生。世道太乱,光阴太促,由不得人思忖,她所凭借的只是一双慧眼: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她星夜奔向他,也只为一个目的: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她很幸运,赌赢了,一品诰命,凤冠霞帔,传说在鼓乐齐鸣中欢喜收场。

惨烈的,譬如杜十娘。也是丝萝愿托乔木,也是奔着一个可能而去,然而所托非人,明珠蒙尘。瓜州渡头,山水枯寒,风雪凌厉如刀,刀刀见血。设若此时,她甘于麻木,神经不那么敏锐,拿出百宝箱示李甲万金之资,再找个由头毁了契约,两人可以假装看不见暗伤而继续所谓的美满姻缘;或者她随波逐流,嫁给孙富那厮,用曾经看惯的逢场作戏对付着,自可绫罗绸缎地过上一辈子;再不济,她也可以回头,还李甲以情,还孙富以钱,掉转船头,回教坊过她花魁的光鲜生活……可是她不。爱没了,尊严不存,命运不在自己手里,世道不给她这样的女子好好活的机会,她认清了这一切,不愿苟且,宁可玉一样决绝地碎掉。她怀抱百宝箱纵身一跃,烈得彻底,纯粹,一片惊呼,十方震动。

还有很多,苏小小、霍小玉、裴兴奴、敫桂英、寇白门等,不一而足,大抵是“妾拟将身嫁与”,结果“一生休”。

她们都是名妓——敲出这个妓字,忽然感到些冷,对汉字生出惊惧来。一个字有时就代表着一个世界,暧昧、情色、鄙夷、腌臜、迷离,一扇阴暗的大门在心里訇然洞开。所以,我愿意选择伎字,或者姬——同样是身份标识,但这两个字更偏重职业化、技艺化,是以歌舞为业的女子。

薛涛也是伎,然而又和以上这些伎不同。她不以风情事人,不因乐舞闻名。比较而言,毋宁称她为诗伎,虽然字典里没有这个名称。她的人生里也有情字,但不像红拂女的鲜亮,也不像杜十娘的惨烈。她的美在唐诗里只得个大概,怎么说呢?像月下的湖面,风中的兰香,高楼上数声弦乐,遥遥地飘渺着,尽可以想象,但无法触摸。她的诗名在唐人口中流传,她的书法颇得王羲之法,她的红笺艳过浣花溪的桃花,诗人一写相思便寻薛涛笺,词人一夸才女便借薛涛名……她一次一次在传说中美丽地活过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听得人醺醺然将要醉了,歌者却并未描出个鼻眼眉来。然而,从她的人生来看,她活得又很实在。踏踏实实地谋生计,这中间不缺乏审时度势;谋爱情,但不为情所困,进退有据;谋尊重,谋男权社会里小女子的立足境,谋有限的尺度里尽着量的辗转腾挪。她是聪颖通达的女子,文字开阔,性情舒展,不走险棋,不容自己陷入绝境。

读她,是在虚实之间凌波微步,可以遐想,不会绝望,让你只觉得俗世确有无奈处,也确有能够澹然对坐执手端详的好。

也许你会说,因为她幸运,生活在一个诗的年代。

那就先来看看那个时代吧。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旧传奇小说里,开篇总是先演义一番天下大势,铺陈一下前尘往事,《三国演义》也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云云,各色人物就在这大背景下纷纭登场。细想来,其实很有道理,没有谁能独立于社会环境之外,天下大势关乎每一个人的命运。不管是社会大环境的变迁,还是家庭小环境的变化,人之一生不过是此一环境到彼一环境的递换。所以,容我先把大唐局势简单演义一下。

大唐王朝,自高祖李渊开国以降,前有太宗行贞观之治,以文治武功奠定盛世基石,后有武周开辟红妆时代,表面上似乎险险颠覆了李唐江山,但放在整个历史进程里看,算得上是为盛世做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前期准备。玄宗李隆基成功击溃韦皇后与太平公主等新一代女强人,励精图治,任贤用能,遂使天下大治,唐王朝进入鼎盛时期。据资料,当时国力之强绝对是世界之最,首都长安也是国际最大都市,杜甫诗“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指的就是这个时期。然则盛极而衰,李隆基志得意满后,放纵享乐,怠于政事,任用佞臣,不修军备,致有安史之乱。这场战乱长达7年零3个月,人民饱受战争之苦,国家也几乎被拖垮,大唐王朝自此便如金融危机时的世界股市般一路狂跌,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臣党争、黄巢起义,直到公元907年被朱全忠叫停。

薛涛就出生于安史之乱结束后的长安。是时,利用马嵬驿兵变上位的肃宗已死,代宗有心中兴无力回天,国力民生尚未及恢复,倒是因战争而产生的节度使数量猛增,不但苛捐杂税繁多,而且动辄来一场混战,令民众苦不堪言。薛涛的父亲叫薛郧,是笃厚诚信的君子,在京城做一个小吏。母亲叫宋莹,博览群书,能作诗,能奏琴。这些不确切的资料里,可能有后人杜撰的成分,故不赘述。

确切的资料显示,薛涛幼年随父亲流落四川,寓居成都。据《资治通鉴》,长安多乱,回纥两次于长安白昼杀人,有司擒之,释放不问。又,大历年间,元载为相,因为士人入仕皆爱做京官,乃改变俸禄,“厚外官而薄京官,京官不能自给,常从外官迄贷”,于是京官都找机会请求外放。薛郧就是这段时期到四川做官的,官职不详。

当时的成都,隶属剑南道,因蜀道艰险、剑门关隘要、四围皆高山峻岭而僻远封闭,能够远离各敌对势力战火的侵扰,并且蜀中富庶,生活安定,故此成为避乱者的首选之地。皇帝来此避难,比如李隆基。诗人来此避难,比如杜甫。高适曾这样记述当日情景:“关中比饥,士人流入蜀者道路相系。”北宋司马光也说:“是时唐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

虽然如此,对于寻常人家,流寓生活毕竟不是乐事。杜甫就曾喟叹:“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这一代大诗人,最终贫病交加,客死于漂泊途中。是年,薛涛大约3岁。如此联系起来,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杜甫在成都浣花溪住过,薛涛后来也隐居于浣花溪,只不过杜甫住的是草堂,薛涛住的是雅舍。命运的禅理谁能参透呢?万里悲秋也罢,百年苦恨也罢,反正一代诗人的漂泊与殒命,挡不住又一代人朝拜诗歌的脚步。杜甫去世的时候,薛涛开始跟着乃父识字、读书、学韵,走上自己的诗歌之路——有时觉得对文字的学习传承也像一种信仰,把世界各地信仰文字的人集中起来,恐怕要比每年麦加朝觐的人群还要壮观数百万倍吧?

据说薛涛幼聪慧,八九岁即知声律。父亲处理公务之余,爱与她闲坐庭院,指物限韵,吟诗作对。薛家院内有井,井旁一棵梧桐,梧桐高耸挺拔,风来摇一树深碧,花开似紫钟倒挂。据《稿简赘笔》,一日父亲指井梧而口占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起句平易,用韵也不险,无非是试试女儿才情。薛涛应声对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两句对仗工整,精巧有致,比之乃父诗句颇多了几分灵气。然而,薛郧并不高兴,“愀然久之”。评诗者认为,这两句实为诗谶,暗示着薛涛日后迎来送往的女伎生涯。

诗谶一说古来有之。什么是“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是“诡为隐语,预测吉凶”。古人认为,诗谶乃气机感应所致,故而无意中预示了未来事。最出名的谶诗出自隋炀帝之口:“三月三日到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意欲持钓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鲤(李)鱼上游,化而为龙,李唐王朝在其诗里潜伏,他却自负为好诗,还教宫女在龙舟上合唱,运河两岸闻者莫不讶异。最恐怖的是崔曙的应试诗:“夜来双月合,曙后一星孤。”诗是好诗,他也中了状元,然第二年就死了,身后遗下一女名星星,真是一语成谶。有人说《红楼梦》就是一篇谶文,从诗、词、曲、赋、诔、酒令、谜语、梦境到人物命名,总以似乎不经意之笔进行着暗示与透露,第二十二回更是直接点明:“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有此文化心理在,薛郧的愀然就可以理解了。不过,我对此处向来存疑。即使当日真有此事发生,薛郧也真有不祥的预感,但作为父亲,“迎来送往”之谶又如何忍心说出口?外人更何以得知?多半是薛涛出名以后,有好事者依据其旧作,附会出这么一段故事来。今人姑妄听之,付之一笑可也,无谓陷入迷途。

却说薛郧客居异乡,事业上也不得志,后来竟然死掉了。一说是病死,一说是获罪而死。总之,身后撇下了一对孤儿寡母,她们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母女俩能诗能琴,太平岁月里算是小怡性情,窘迫的时候便要思谋着如何以此换点米面。人生原是这般无奈,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活着便是生命的第一要义,如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所显示的那样,身体的生理的需求永远处于金字塔的最底层,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最原始最基本的。更高的追求暂且放下,先审视一下自身资源——命运不曾完全抛弃薛涛,她还拥有才艺和美貌,那么这些就是当下一个小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钱了。别忘了,那是一个诗的年代,人们对诗的狂热程度,对诗人的膜拜与推崇,对一首甚至仅仅一句好诗的传抄与传唱,绝不亚于今日影视乐坛的造星运动。有姿色,通音律,工诗赋,薛涛想不出名也难。事实正是如此,到16岁时,薛涛已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了。

公元785年,韦皋出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闻听薛涛之名,便召其侑酒赋诗。这一试,发现名不虚传,遂让薛涛加入乐籍。乐籍,即乐户名籍,因古代官伎属乐户,故称。乐籍制度起于先秦,经汉魏发展,至唐代稳定成型,唐宋时期最为普遍而昌盛。落入乐籍的有两类女子:一是出身官宦人家或富贵之家,或因家人获罪而被罚入乐籍,或因战乱而被掠入乐籍;一是贫家女子,为生计所迫而入乐籍。对于后者来说,这是一种职业,所谓卖艺不卖身,歌舞侍宴,诗文侑酒,比之娼门卖笑的肉体交易要稍好一点。然则终究不是生性爱风尘,是被生活的风刀霜剑逼入风尘的,一脚跳出便再难洗白,“下等贱民”自此成为永久的印记,任谁都会心有不甘。若这女子是由官宦之家转贫的,读过书识过礼,对身份等级了然于心,且能诗能文,心气高傲,如薛涛者,内里的酸辛就更要深入骨髓了。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根据唐史研究学者的说法,唐代女伎可细分为五类:宫伎、官伎、营伎、民伎、家伎。后两类为私伎,前三类则由官方管辖,为公伎。宫伎属宫廷教坊,环境特殊,偶有幸进者即一步登天大富大贵——比如汉宫以舞姿轻盈著称的赵飞燕,唐宫被玄宗称为“一歌价值千金”的永新,都是宫伎——所以唐代曾有专门送贵族女子入宫做宫伎的。官伎与营伎,是专为地方官员配备的。这里单说营伎,主要职责是为武官镇将提供歌舞宴乐,所以有时也被大略地称为官伎。唐代的营伎,虽等级仍属贱民,地位倒不像后代营伎那样低下,偶尔也会陪伴官员们处理公务。

薛涛就是一名营伎,直属上司即是韦皋。

历来谈薛涛者,皆爱言说她与元稹的经年长情,我却觉得那无非是露水情缘,在薛涛的人生中真正占比重的其实是韦皋。韦皋镇蜀之初,即召薛涛为营伎,是年他39岁,她17岁左右。到韦皋805年去世,他们在一起20年,这20年是他为官为政最有力的壮年期,也是她最美好最耀眼的锦年期。两年后韦皋去世,失去荫庇的薛涛,相继在10任节度使手下讨生活,身份保持在歌伎兼清客间——当初因他而起、虽未能落实但实已被世人认可的“女校书”身份,依旧在为她赢得着荣誉与尊重。在唐代名伎中,薛涛是身份最高最受人尊重的一个,她自己的诗名与聪敏固然是主要原因,然则名伎中不乏才高且聪慧者,何独薛涛一人被推崇至此呢?《诗经》有言:“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现代有一句很俗的话说,每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奉献的男人,韦皋绝不是默默无闻者,但绝对是可供薛涛攀附倚靠的松柏。

如前文所言,薛涛像是一个传说,由热爱诗歌的唐人打造而成;而韦皋,在那个时代,尤其是在蜀地,更像是一个神话。《宣室志》是一部唐传奇小说集,里边有个好玩的故事,说韦皋出生后满月那天,家里特意请来许多高僧,大摆素宴招待。一个相貌奇丑的胡僧不召而至,家仆一看是吃白食的,就给他一领破席坐在当院。饭后,韦氏命乳母抱出小韦皋,请群僧为其祈福祝寿。胡僧径自登上台阶,对着婴儿说:“久不见君,别来无恙乎?”婴儿似乎听懂一般面露喜色,众人皆讶异。在韦家人的一再追问下,胡僧道出个中缘由:“此子乃诸葛武侯转世也。武侯当日为蜀丞相,蜀地人受其恩惠久矣,今降生于世,将为蜀地大帅,接受蜀人的福报。我往年在剑门的时候,与他交好,今听说出生于此,特地远程赶来。”日后,韦皋果然自左金吾卫迁大将军,后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蜀地20年,正契合了胡僧之语。

这情景,好似《红楼梦》里一僧一道演说前尘往事,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窃以为,志怪与传奇是中国古文化里最为旖旎迷人的元素,从魏晋志怪到唐传奇一直到明清小说,生命力的长久也可见证其魅力。记得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初传入中国时,无数上世纪资深文青热捧“魔幻现实主义”,其实在我看来这手法和中国古典小说有极相类处,大概人类思维与认识的发展在大体上能跨越地域保持一定的一致性吧。

那是题外话,继续说韦皋。这个故事当然荒诞,但其中的敬意是显而易见的,这源于韦皋在唐人尤其是蜀人心目中的地位。韦皋镇蜀20年,南与南诏结盟,使得臣属吐蕃20年的南诏再度向唐朝称臣进贡;西与吐蕃决战,共击破吐蕃军队48万,擒杀节度、都督、城主等1500人,斩首5万余级,获牛羊25万头,缴器械630万件,彻底大溃唐朝多年来的宿敌;并光复失地,安抚蜀地各少数民族部落,使蜀地人民再不必受扰攘之苦,安其居乐其业。“蜀人服其智谋而畏其威,至今画像以为土神,家家祀之。”《资治通鉴》如是说。

这样说来,韦皋是一员勇猛的大唐武将,如传统年画的门神形象,“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呵呵,非也。他初以建陵挽郎出仕,家世、相貌、才艺俱很出色。他在文学、音乐、书法方面的造诣,也都有记载可证。经他改编的《南诏奉圣乐》,在长安献演,轰动一时,列入唐代宫廷十四部乐。他的字,《云笈七笺》说“韦皋以文翰之美冠于一时,南诏得其手笔,刻石以荣其国”。他的诗,《全唐诗》收录三首,有“腰间宝剑七星文,掌上弯弓挂六钧”的武士之威,也有“雨霁天池生意足,花间谁咏采莲曲”的文人意态。而他之大败吐蕃、收服南蛮,主要是以智胜,用兵足智多变,且善于攻心术,时人视他为诸葛孔明转世也是因为这一点。不过,当日宴席上初相见时,韦皋是初至蜀地任职,还没到被奉为神祗的地步。想他们两人,一个是封疆大吏经略西南,穿紫色袍,束金玉带,袍绣大团花,带佩十三銙,乍眼一看,团花富丽,配饰英武,虽是武官公服,却也掩不住一派文士风流。另一个大约买不起当时坊间流行的胡服,且尚非营伎,应当穿着比较普通的服装,短襦及腰,长裙曵地。肩上依规矩要搭披帛,应该是淡雅的纱罗吧?发髻不会是回鹘髻、飞天宝髻、双鬟望仙髻,因她没有那么多首饰比如步摇簪之类的来配。可能是螺髻?简单的丝带即可缚成。或者是双环垂髫髻?跟她的年龄和未婚身份正相当。总之,也许朴素,也许清寒,然而她正处于最美丽的年龄,再寒酸的服饰也遮不住那少女的明亮。这一种相遇真是好,英雄美人,武士才女,中国人向爱看的戏,只因里边有俗世喜乐,丝竹管弦般和悦,即使跟自己不相干,也由不得要欢喜起来。

但这不是戏,是一千多年前的现实。他要她即席赋诗,题目不限。她援笔立就,是为《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唐人作诗,自初唐四杰后,一扫宫体诗之绮靡纤弱,最是讲究格调。发展到这盛唐后中唐前,李杜两座诗歌高峰早已横空出世,时人对诗歌的品评与把握也早已定型。以薛涛之灵心,自然深知世人的眼光与口感,不然怎会早早博得诗名?这一次宴上赋诗,对她不异于一场战争,要想首战告捷,就得出招稳、准、狠,还要漂亮,那边手起刀落,这边酒尚温,教一干男人惊上一惊。既是不受限制,由薛涛自己选题,那就谒巫山庙吧。说到巫山庙,少不得要言及高唐梦,巫山神女会襄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是唐人最爱用的一个典故,风月场所尤常用。这个典故够应景,也够绮丽,够招人心,烟霞、草木、山色、水声逐次写来,一路生情,美得招摇。但迎合了男人们,却伏低了自己,良非薛涛本意,故而底下即刻翻手一转,“为雨为云楚国亡”,格调马上就提升起来了。结句“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茫然之慨,无依之感,既结了全诗,又显出楚楚之态——春柳空斗画眉,却是无人来赏,真真寂寞惆怅啊——教人不由得要怜惜眼前这女子了。《名媛诗归》最是说得好,“惆怅二句不但幽媚动人,觉修约宛退中,多少矜荡不尽意”。

韦皋此人,豪雄气里不乏柔情,他的《忆玉箫》就很缱绻缠绵:“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唐人据此编撰出又一个神话,讲说韦皋与玉箫女的两世情缘,缘起、离别、死灭、招魂、转世、再续前缘,端的是生死相许一段情。《云溪友议》里叫“玉箫化”,《太平广记》有收录,元代人又为创作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明代戏曲还有《玉环记》。姜夔词,“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说的也是这个。

此一番,韦皋是动了怜惜之心,是故当场让薛涛加入乐籍,使她免堕于民间娼妓之列,从此可借赋诗侑酒之名,保全一点清倌人的体面。这一纸钧令,仿若陡崖间一枝横出,勉强托住她,与谷底的泥沼拉开些距离。但也仅此而已,堕入得深或浅,终究已是在风尘里,且从此宠辱皆决于他,被他把得牢牢的。花落花开自有时,全仗着东君看顾。

再说这男女之间一旦落入情缘,大抵是红楼所言“一从二令三人木”,休不休的那是婚姻的后话,这“一从二令”却极准确。

“一从”的时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怎么看都觉得她美,举手投足皆是春风春华。京城有使臣至,水榭歌台盛宴排开,隆而重之推出她来,看她琴声动人,诗才惊人,看她巧舌善辩,谐谑成章,他击节喝彩,深为倾倒。南越献孔雀来,她一见之下即爱煞,便依着她的意思,在节度使宅里开池设笼以栖之,孔雀开屏,美人赋诗,两种美的意象交叠,他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他出征,她作诗送他,“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他归来,她作诗迎他,“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他建功,她赋诗祝贺,“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在在都抚在心上,教他疼惜珍重。她出入幕府,献计献策,帮着处理公文,他打算上奏朝廷,请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给她,给一个女伎,绝对称得上史无前例——虽然未能实现,虽然只是“拟请”,又或者精明如他,原本就不准备上这个荒唐奏折,只是故作样子讨她欢心,但可以看得出的是,那时节他对她是有些感情的。

是的,他颇为精明,深谙为官之道。朱泚之乱时,韦皋尚不过一营田判官,诱叛军来使进城,斩杀之,并派遣使者联络吐蕃,使局势稳定下来,德宗皇帝顺利还都。此一役,韦皋跃升为左金吾卫将军,迁大将军——所谓“位极人臣”,这就是人臣的最高级别,正三品了(按唐朝制度,宰相也不过正三品)。镇蜀之初,他加重百姓的赋税征敛,对上进贡丰美以结主隆恩,对下赏赐优厚以抚恤士卒,士卒但有婚嫁死丧者皆为提供资费,因此得以长保其位又使士卒乐意为他卖命。你说他是恩厚吧,可有些事又泄了他的底,比如对那些供事多年官位已高的幕僚,他会让他们出任本地刺史,但任职期满以后必令重返幕府,不肯让他们到朝廷去任职,只因担心他们泄露他的所作所为。等到收服南诏、挫败吐蕃后,府库渐渐充实,他便每隔三年减免一次赋税,民心又轻轻松松纳入囊中。蜀地民众既服膺他的才智与权谋,又深惧他的威严,而他要的也正是这份又敬又怕。

这也决定了韦皋对待薛涛终会滑入“二令”的轨道。薛涛虽身为营伎,然天分既高,容仪且丽,骨子里原有一股自负之气。看她作诗,不肯人下,不落窠臼,更不许露出身份卑微自惭形秽的意思。《歌德谈话录》谈过人格与诗的联系,认为在诗里人格就是一切。前人对薛涛的评价,“工绝句,无雌声”,“气色清老,是此中第一流人”,也可见一斑。薛涛随了韦皋,或宴席唱和,或车舆出游,诗名一时达于四方。朝中也多有耳闻,每有使车衔命来蜀,求见薛涛者甚多。《鉴诫录》中说:“而涛性亦狂逸不□(按:此处缺字,观前后文当为羁),所有见遗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许从官。”有人解释说,这是指薛涛恃宠生狂,不谙官场事,代韦皋收受金帛,有损韦皋政声,招致韦皋生怒。这说法是忽略了唐朝藩镇的特殊独立性,且未看到原文语句中明显的因果关系,因“所有见遗金帛往往上纳”,故“韦公既知且怒”,怒的是这上纳的举动。何也?所谓见遗,是求见者所馈赠薛涛的;所谓上纳,是薛涛将接受的馈赠上缴。一介乐伎,得了些馈赠也就罢了,居然还公然上缴府库,是炫耀你粉丝众多,还是自视甚高自抬身价,大义凛然惺惺作态?是西蜀府库稀罕你那一点半点财物,还是觑得我堂堂节度使宅如平地一般可任你蹚踏?——韦皋大约会这样说,并伴随着冷然一哼。

这不难理解。《红楼梦》里抄捡大观园一节,王善保家的越众上前去掀探春衣襟,本是趁势作脸献好,反倒劈面挨了响亮的一巴掌,三小姐怒的就是:你是什么东西?仗着一点人势,如今越性了不得了?在等级社会里,级别就是铁律,身份代表一切,探春需要借级别立威抬高自己庶出的身份,韦皋需要用级别拉开距离保持自己官高位显的身份,他们的手段或有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一致的。一旦为贱民,便一世是贱民,额上永久刻着墨字,一言一行都不可张致,主上宠你那是恩典,你作低伏小才是本分——薛涛那时还年轻,没参透这个理儿,未经韦皋许可去见来使已是犯了大忌,大概其他方面也有自作主张而招致韦皋不悦,这次高调上缴金帛,在她是坦荡磊落,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张扬狂肆,于是趁机发作。

也有人说,韦皋这是吃醋了。也许有那么一点吧,毕竟,唐朝节度使几乎是一地霸主,薛涛名为西蜀营伎,其实等同是他的私有财产。

一道口谕下来,薛涛被贬往松州,充任军伎。军伎是什么?日本侵华战争中的30万慰安妇就是军伎。唐朝的军伎没那么惨,但和薛涛之前风光无限的生活相比,已是云泥之别了。韦皋这一怒非同小可,薛涛着实被惊了一惊,她在雷霆电光里照见自己的卑微弱小,艳压群芳是个虚,语惊四座也是个虚,当代著名女诗人又如何?她得不到平等的爱,她终究不过是当权者手里的提线木偶,念及此,想必她心里还痛了一痛,悲哀,然而无言。但她是清刚的女子,不作穷途之哭。在除了皇帝便属韦皋大的西蜀,她只能自己搭救自己,低一低身段也无妨。金刚怒目自是不敢,菩萨还有低眉的时候呢,何况她一个被命运抛在荒途的女子?这就有了《十离诗》,我最不忍提的一组诗。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十离诗》共有十首,这里只展示一首《犬离主》,其余九首相类,都是采用民歌体,晓畅如话。只因犬咬亲情客、笔锋消磨尽、马惊玉郎坠、鹦鹉乱出语、燕泥污宝枕、明珠玷相秽、鱼断芙蓉朵、鹰窜青云外、春笋钻墙破、镜遭尘蒙蔽,故而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是为“十离”。每一首末句皆以“不得”打头,一个“不得”再一个“不得”,恳求之情眷眷。明朝有散曲《十不足》,越剧“梁祝”有名段《十相思》,传奇故事里还有打油诗《十不打》,都是仿照薛涛这一组诗的表达方法。借助十种情境,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作为首创,《十离诗》有一定的意义。然而,除了像“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稍有意思外,其余多不可取,气质卑下,格调不高。我一向觉得薛涛的诗有一种贵气,不同于一般闺阁诗、女伎诗,境界高远,思致俊逸,可谓清奇雅正,是灵魂里的高贵。惟这《十离诗》难以消化。

之后还有两首,据说也是赴松州途中所写: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这两首也显出柔弱来,但清丽可观,显然是等不到韦皋赦令后所作。读来还能接受,不像《十离诗》那样,与她的整体创作格格不入。是的,的确有人提出过质疑。考证说《十离诗》最早见于唐人韦庄所编的《又玄集》,不但作者名字是“薛陶”,有人加注“陶,作涛”,且原来并没有十首之多,其余九首是后来添加的。这本书是唐人自己收录唐朝的诗,按说可信性比较高,但是早就佚失,现在所依据的是日本流传的我国宋代通行本,是故疑云重重。但论者所持依据不够充分,暂时还不足以完全推翻旧论,而清人所编《全唐诗》里也全部收录了这十首诗。

从我的私心出发,是很希望把这十首诗剔除出去的。然而从她的处境、身份看,她本就是寄人篱下,无根浮萍一般,有此无奈之作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与《犬离主》同时出现在《又玄集》中的还有两首诗,不但带着清楚标识,而且明明白白是薛涛的风格,当时再无第二个。这就是《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第一首尤好,用语收敛,也没什么需要注解的,却在简净里蕴含着力度,如边城画角,别是一番高远。明朝的杨慎极为推崇,他的《升庵诗话》说:“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李白、元稹、白居易皆不在话下了——哈哈,痛快,是天下灵性皆收在女人怀袖了。

薛涛一路行来一路诗,到得军营眼界陡然阔大,说是受罚,于她却是获得了崭新的感受。这个时候,她已将《谒巫山庙》的清艳旖旎抛下,将“十离诗”的小儿女姿态抛下,边塞之苦,烽烟之愁,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无限感慨融进笔底,遂苍然,怆然,念天地之悠悠然。

身在成都的韦皋,读着陆续寄来的诗,又怎能感觉不到这一点呢?薛涛是柔媚难掩清刚,清刚却也是柔媚,这样的女子最难得,天下之大,独西蜀得之,怎能不珍惜呢?薛涛很快被召回成都,回到旧日生活里,但内在的感受谁知道呢?也许,那个脱胎换骨的小女子,这么一伤,一出游,心已不在节度使宅了呢?但心为形役,也就这样了。此后他们平静度过了4年,直到805年韦皋暴卒,新任节度使到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宋代有一个出名的才女叫严蕊,也是营伎。知府唐仲友怜才,帮她落籍,因而被道学家朱熹弹劾,认为两人之间有私情,有伤风化。严蕊被有司关押,两月之间数次鞭笞,几乎身陷死地,但坚不承认有私情,不给朱熹构陷唐仲友的机会。此事后来惊动朝野,皇帝亲自动问,认为是文人斗气殃及无辜,最终的结果是把严蕊给释放了。有司问其归宿,严蕊作《卜算子》以答: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道出了营伎生活的无奈与悲辛,可视为营伎们的真实人生写照,拿来说薛涛也半点不差,所以被我借来做这一篇薛涛评传的各个小题。东君乃司春之神,春来繁花似锦,春去落红满地,这一切其实全取决于东君,花们哪里做得了主?去是终究要去的,年老色衰的一天总会来到,但若想趁着华年早早脱离又是不可能的,暂时也只能无奈地停驻在这春天里。

严蕊碰上了唐大好人,早早为她落籍,饶是如此还惹了一场官司。后来又碰上岳飞后人岳霖,从《卜算子》里听出她的心声,大笔一挥,判令从良。再再后来,还能碰上刚刚丧妻的赵宋宗室,对方纳她为妾,但再未娶妻,从此琴瑟和鸣永结鸾俦。说起来,她虽然狱中受了罪,但命运还是比薛涛好了许多。薛涛跟随韦皋20年,韦令公不开恩,别人谁敢为她求这个自由?也许他原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无常骤然勾了去。这一去,何时才能有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机会为她打开自由之门?

现代人常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人生。古代女子亦然。像薛涛这种身份的女子,结婚更是风险最大的投资行为。看起来她比良家子多了些自由,还多了认识上等阶层男人的机会,然而当她把自己投进去的时候,只会有两种结果等着。或者遇人不淑,血本无归;或者差强人意,勉强算是平安险,守着妾室的地位直至终老。像严蕊那样苦尽甘来的大团圆结局,历朝女伎中也就晚明的顾眉可比。女伎从良,最好就是嫁龚鼎孳这种男人,他能在桃红柳绿间披沙拣金发现并珍惜她的好,还能有我行我素明媒正娶顾眉而不在乎世人目光的真性情,家世、才学和金钱倒在再其次,能交得起赎金救得了她就够了。到薛涛这儿,还得多一条,那男人得有地位,有名气,足以使节度使买他的面子,肯放她脱籍。哪里去找这样的“三好”男人呢?

薛涛多年侑酒生涯,结识了不少男人,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节度使、幕僚及一些武将;一是文人名士,包括当时一批诗人。她心思敏捷,辞锋机变,极善应酬各类人,酬唱赠答也各依身份。面对第一类人,蜀地有权势者,她说话、作诗不卑不亢,即使歌功颂德也能不带谄媚气。如武元衡镇蜀时,千里跋涉而来,只觉蜀道艰险,烟雨弥漫,不胜其苦,因作《题嘉陵驿》感慨之:

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蒙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

薛涛作《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答之:

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针对武的畏难情绪,讲述蜀地人文、风物之美好,温婉得体,境界亦高于武诗。

薛涛有林下风致,言谑之间,酬对自若。高崇文镇蜀时,一次宴上薛涛佐酒,他令薛涛改一字令,说:“须得一字象形,又须逐韵。”高先说:“口有似没量斗。”涛接道:“川有似三条椽。”都是依字形而言。高怪而问之:“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贵为西川节度使,尚使一没量斗,至于我这穷佐酒,有三条椽,内里一条曲着,又何足怪哉?”其灵巧竟至于斯,一席人拊掌大笑。(PS:为免读者诸君误解,特解释一下“相公”,这是唐朝人对宰相的敬称。西川节度使中,挂衔同平章事的,即是挂名宰相,故称。韦皋级别更高,后又兼中书令,故亦称“令公”)

与薛涛有交往或唱和的文人也很多,有记载者20人,张籍、王建、白居易、刘禹锡、元稹、裴度、牛僧孺、令狐楚、杜牧、张佑等,像裴度、牛僧孺、令狐楚等还是当朝宰相,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极致。这些人中,据说元稹与薛涛交往最深。是在元稹任监察御史,奉命按察两川时。当时韦皋已去世,薛涛在其后几任节度使下讨生活。因薛涛生年不详,后人只得个大略,推测此时她大约40岁。元稹,是年30岁。两个人慕名已久,虽然年龄悬殊,却声气相投,能进行高层次的精神交流。究竟有无爱情产生?不得而知。但智慧极高的女子身上自有一种知性的魅力,比如令尼采一见钟情的莎乐美,到快40岁时还与诗人里尔克相恋,而后者比她小整整15岁。“你是我生活中第一个真正的男人。”莎乐美在回忆录中说。她的开放、坦诚使得这段恋情一目了然,但中国没有这个传统,元、薛的事情也就语焉不详,后人只能臆测。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这首《池上双凫》不知作于何时,但对野鸭双宿双飞的描述中有着小甜蜜,是一定的。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四首《春望词》,婉转清丽,平白如话里有百转千回:春日赏花,春鸟鸣愁,岁月将老,佳期渺渺,同心人难求,相思人不知……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攲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这一首题为《寄旧诗与元微之》,用笔老到,沉静自如,即使有婉约哀怨,也以素朴语出之,自具一种气骨。

据说元稹在两川淹留一年,两人交好至深,临别时他还做出了承诺,然而从此鸿雁一去无消息。元稹这厮惯爱流连花丛,还偏要自诩“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双文(崔莺莺)、韦丛、裴柔之、刘采春以及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欢场女子……薛涛不过是其中之一。终元稹一生,一边攀龙附凤巧婚巧宦(以巧婚而致通显——陈寅恪先生语),一边与各地美女、才女谈情说爱,借助一笔好诗迷倒裙钗无数。饶是如此,十多年后他寄诗给薛涛,也还继续谈情说爱: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文人多伪情,薛涛阅人无数,怎能不知呢?看她的《柳絮》诗: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所以说,她之遇见元稹,就像千年后张爱玲之遇见胡兰成,实在是高手过招,舞也是歌,情也是戏,文字里一场心灵的盛宴,寂寂永生中那一点点金色。而她们一生所拥有的,除了名气之外,其余实在是太贫乏,尤其是爱的慰藉。他们刚好触到了她们生命的缺口,于是她们爱,然后被他们伤,别无它法。这也是“他们”和“她们”两性之间久远的战争了。

武元衡任职蜀地时已近50岁,8年间对待薛涛,比韦皋多了忠厚长者之风。据文字记载,就是他准薛涛脱离乐籍,从此只以清客身份出入幕府,对她礼遇甚高。

但此时,薛涛的自由之身其实无处可托,人海里茫茫四顾,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呢?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我本来想拿这一首做开场诗,仔细参详,觉得还是适合放在最后一章。

看前边元稹的赠诗,还有《全唐诗》里其他人的唱和,可知当日薛涛是住在浣花溪的。大约是从松州被赦回后,她有些心冷,于是从节度使宅的繁华里退了出来。结庐在水边,菖蒲植门前,清雅幽静,实实宜人。虽时不时还要应召前往,但毕竟有独立的一隅,尽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浣花溪人多造纸为业,溪边有竹子、桑树、麻、藤,浸沤,打浆,抄造,晒干之后,揭下便是。薛涛嫌那纸幅过大,不便书写自己的小诗,且一般只是涂蜡、洒金,华贵有余,精美不足。她便试着用一些花木的皮来代替,同时揣摩如何染色。最后,她以木芙蓉皮作原料,取玉女津的水,掺进芙蓉花汁,滤入云母粉,制成了美丽的红色小笺。纸色如新桃初绽,隐约一股淡香,上书八行小诗,钩画间云龙飞舞,堪为纸与诗、书的完美结合。此纸一出,风靡一时,时人名之薛涛笺。这对造纸术不啻于一大启发,浣花溪人据此研究创新,造出了更多纸品,到北宋谢景初还于此造出十色笺。清康熙年间,玉女津正式更名为薛涛井,以纪念这兰心蕙质的女子。

晚年的薛涛,搬到成都近郊,在碧鸡坊建吟诗楼,定居下来。万里桥边,枇杷花下,她身着女冠服,闭门而居。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她是归无可归,再不寄望于俗世,自收了一颗心住下来。住在自己心里——这也是最好的去处,再无须强颜欢笑,再无须耍弄心机,无须向权势俯首,无须为男人的社会涂脂抹粉,做名利场上那一抹香艳。她素面朝天,不忧不惧,不悲不怨,缓缓踱进人生的大境界里。

薛涛一生,据说创作有诗500首,流传至今的仅70多首,然则这已是唐以前女诗人中传世作品最多的了。“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不独当世人评她为一时之冠,后世人,尤其是后世蜀地人,还认为她堪与杜甫平分秋色。这样说,我觉得是有些过了,究其根源,主要是她的一些诗在纪实、评史上有杜甫之风,而辞气之清老,又远远超越寻常裙钗——这一点,在她身上,老而弥坚。

830年,西川节度使李德裕建筹边楼。楼立于一块嵯峨巨石之上,双层重檐,内外十数根柱,四面俱开大窗。薛涛斯时已是老人,李德裕请她来登临赋诗,是为《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诗歌也是有气运的。若以四时论,春天的萌发自不必说,诗经时代已在积蓄,建安时期抽条拔节,初唐四杰挺起骨干,到盛唐便是进入蓬勃的盛夏——诗的世界天高地阔,满目皆是汪洋恣肆的生长,格局大,气势足,动辄便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连人都是新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言愁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是“白发三千丈”,愁亦飞扬。安史之乱一场浩劫,大大丰富了诗的内容,却也重创了它,遂使它有了苍苍的气质。随着国力渐衰,那种恣情扩张开始趋向内缩,诗歌的触角渐渐回归自我,也就有了韦应物之幽微、白居易之平易、元稹之婉曲。当然,这只是大体的表述,不排除每一时期百花齐放多种诗风的存在。

我要说的是,这么一路而来,中唐诗歌在丰富而繁荣着,然而对于巅峰时期的那种气象,也不由不怀念着,表现在诗歌里,便是偶尔会露出些峥嵘来。薛涛此诗,便是那一峥嵘。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时人至为欣赏此诗。你看,“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浩浩风日,巍巍四十州,是多大的气魄?“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如此训诫,如此高瞻远瞩,又是何等的心胸?所谓有境界自成高格,此诗格调之高,前人一句话叹之:“洪度岂直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

《筹边楼》也是薛涛人生的最高层处,文字记载里最后的一道辉煌,落日熔金,流光将逝。831年秋,韦皋所送的的孔雀死。或者再多一句,元稹卒。次年秋,薛涛亦卒。时节度使段文昌,亲手题写墓志铭,并于墓碑上刻:“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生命已远,传奇不止,唐人继续书写。凭吊薛涛墓的郑谷,留下诗篇:“渚远清江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窗下断琴翘凤足,波中濯锦散鸥群”。因罪下成都大狱的杨蕴中,夜梦一妇人,自言乃薛涛魂,妇人赠杨蕴中诗云:“玉漏深长灯耿耿,东墙西墙时见影。月明窗外子规啼,忍使孤魂愁夜永。”唐以后,自五代到宋、元、明、清,有关薛涛的传奇一直没有停止过,纪念、重建、考证都是她存在的形式。时至今日,传奇尚在,有心寻觅者,请向成都望江楼公园西北角竹林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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