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南北鸟,送往来风 这又是一个关于诗谶的故事,因为涉及到才气横溢的中唐女诗人薛涛,所以三人成虎,越写越真。在上次关于李冶的文章里,也同样提到过这样的诗谶故事。记录李冶的“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让父亲发怒的是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而记录薛涛这个幼年作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引起父亲不高兴的则是《尧山堂外纪》、《艳异编》、《诗女史纂》、《御定全唐诗》等。这些文集大都是明朝和清朝编著。 这其实是同一个原因。 经过了理学对女性残酷管控的宋朝,将李冶、薛涛后来的生活问题和小时候的聪慧伶俐挂上钩来,百分之九十是宋朝腐儒们干的好事。强行给人带帽子正是无德无行文人最爱干的事情。风流女子最终归宿的前尘注定,则是俗人们最喜欢放在口里咀嚼的谣言碎语。
这种故事,且看且不必信。我们倒不如分析下薛涛这两句诗:
这两句于整诗而言不合平仄格律,但是并没有什么干系。到是上下两句平仄、词性、词意的对仗极其工整,是难得的对联。结合到整体的故事性诗意来说,薛陨是希望写出入云的梧桐中正笔直形态,寓意人生道路顺、直的正能量,可偏偏薛涛对出这两句来,尽是开门纳客、四面交流的男儿之态。身为美少女却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没有理学家们期望的女子无才、矜持稳重的样子,自然会让守旧文人们以为薛郧不高兴了。 这只是理学家和当时环境下的人这么认为。 中唐时,儒学虽然慢慢复兴,但是男女之防并未像后来那样森严。否则的话薛涛如何得了“女校书”的名号? 说到诗谶,其实是谶纬学的一种。谶纬学作为儒家向宗教演化的一个标志,其实早在隋炀帝时期就被严令禁止了,因为这种神神鬼鬼的预言之说除了祸国殃民之外,一无是处。至于在中唐又沉渣泛起,全托了武则天要逆天改命,为自己上位正名的需要。她不但伪造《大云经》,清除反对派,还利用谶纬学制造了大量“女帝”出世的预言。 而薛涛八九岁的时候,已经是777年左右,是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十几年,正是中唐逐渐复兴的时代。这一时期,谶纬学早已经再次被扫进历史堆,代之兴起的是佛道争锋。薛涛的父亲作为文化官员,如果受到诗谶的影响,对这么好的两句诗视而不见,反而觉得预言了薛涛的未来,因此拉了脸子,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这种事情也是因人而异,正因为空穴来风,让这些嚼舌根子的后世文人添油加醋,显得万事有因果,反而越传越真。 对于薛涛的一生诗情来说,这真的不算一回事。 少入乐籍,极致恩宠 薛陨被贬四川,后来因为出使南诏国染病身亡,小康之家忽然破产,薛涛为了生存便入了乐籍。 唐朝的户籍制度,是很严格的。军籍、乐籍都是不能随便更改的。这是魏晋隋唐门阀政治的遗产,等级森严。不是名门正派,没有举荐,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李白就是吃了这个亏。而唐朝的歌姬,也分几种。首先是皇家歌姬,是专供皇宫演艺的,是唐朝的国家歌舞团。另一种就是部队文工团,即军姬。还有一种的高官的家姬,就是大官僚家里的文工团。另外像洛阳、长安的“教坊”,就是入了乐籍的民间团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就类似于今天的“德云社”,属于体制外的,但是有演出证的文艺工作者。 而实际上最多的是连教坊都进不了,入不了乐籍,在民间四处流浪,演出只为混口饭吃的非法执业者。 所以,单从文艺工作者这一行里来说,薛涛的起点不低。她属于成都节度使的军姬,相当于成都军区文工团的一线演员。因为聪明伶俐又长得漂亮,会写诗又善于歌舞,才貌双全、诗名远扬,她迅速成为文工团的顶梁柱。唐朝的乐籍歌姬,只是卖艺不卖声,她们是能够得到尊重的。作为花魁,成都节度使换了又换,薛涛的地位却一直不低。 贞元元年(785年),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一次酒宴中,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薛涛提笔而就《谒巫山庙》:
这首律诗格律精严,笔法老成,有兴有寄,有弹有赞,实在无法想象出自一位年仅十七岁的歌姬之手。 就凭这首律诗,薛涛不但诗名鹊起,同时得到了韦皋的极致喜爱和栽培。 当然,薛涛和韦皋的关系是微妙的,既有位置原因,也有自身需要的原因,总的来说还是保留了自身尊严的。 薛涛作为军营歌姬,经常与高官见面,同时才情、家世都与一般歌女不同,所以她其实有着很深的家国情怀。甚至在军机要事上,韦皋也经常听取她的意见。韦皋甚至上书为她谋求秘书省校书郎一职,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女校书”的称呼由此而来,并且后来广泛用来指代聪明又有才情的歌女。 恃宠而骄,巧妙脱身 因为年轻又红,薛涛恃宠而骄,得罪了韦皋,被罚流放松州(四川省松潘县)。薛涛心气不低,但是在流放边陲之时,心中悲苦,终于低头认错。
然后写出了著名的《十离诗》,终于打动了韦皋,赶快将她召回,恩宠依旧。其实韦皋不过借此事让薛涛知道些苦头,如此美姿容,高情才的女子,哪里真心舍得让她沦落松州?
《十离诗》,以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都是以“不得”结句,将自身的位置放到最低,将韦皋奉做自己的主人,对自己出语不慎的自责,也有些抱怨主人过于苛求之意。 即便求饶,也要有些气度。虽然是表明心迹,同时又用千里马、高洁竹,皎圆珠这些比喻来形容自己,给足了韦皋面子的同时,对自己明踩暗抬。才情、机变兼而有之,非得如此七窍玲珑心,才对韦皋的心理把握的得如此透彻,同时在迎来送往中立于不败之地。清代《名媛诗归》评价:
薛涛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韧性是她历经几届节度使更换都能过往甚密、长盛不衰的先决条件。 这次贬谪事件,薛涛的《十离诗》示弱,不但让她重得恩宠,还因此脱离了乐籍,隐居浣花溪畔,过起了真正自由而浪漫的雅致生活,偶尔写写诗,还发明了专门用来写情诗的彩色信笺——薛涛笺。 情投意合,焚身之恋 就这样潇潇洒洒活到四十岁。然后她就遇到了一生最大的劫数——渣男元稹。无意之中又合上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诗谶。 元稹三十一岁的时候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蜀地。元稹对薛涛是闻名已久,用如今的话说,那是暗恋着女神好久了。几经周折终于约到薛涛,凭借才华和长相,迅速与薛涛进入热恋期。
薛涛阅人无数,为何在元稹这里翻了船?因为这句至理名言:渣男除了渣,其他方面都是极其出色的。年轻、英俊、才情、仕途,无一不是元稹的本钱,以致于薛涛不顾自己年长十多岁,和元稹谈了三个月轰轰烈烈的情,并在他回京述职的时候写诗相赠:
这已经完全是把元稹当做夫君在看待了。当时元稹被拥趸们称作深爱的原配夫人韦丛还没有过世,他那首著名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没有酝酿出来。 可惜元稹对她而言终究不过是“南北鸟”、“往来风”。她曾经的身份对元稹这种智商才情都极高,又在仕途上有想法的年轻人来说,总归是有负面影响的。 元稹很快又勾搭了中唐另一位有名的女诗人,刘采春。薛涛在对情郎漫长的等待中得知消息后,写下《柳絮》:
对元稹和爱情的失望,溢于言表。 历经了这场老房子失火之后的热恋之后,薛涛从此心灰意冷,只向青灯水井,制彩笺,作诗文。随着年龄增长,远离欢场情场,诗文却越来越开阔,慢慢勃发出少女时期的英姿来。 心冷身静,诗文长雄 大和四年(830)李德裕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成都西郊建成筹边楼,经常在楼上大宴宾朋。一次请薛涛作诗助兴。年近七十的奇女子挥笔成文:
这首诗气势高阔,壮志凌云,颇有后世李清照《题八咏楼》的气概。 人到晚年离烟尘,剔除情爱见诗心。这首简简单单的写筹边楼秋色,赞扬将士们气势如虹,同时又提出警醒,让大家保持警惕的作品,是薛涛最好的诗,同时也代表了中唐四川境内的最高的是个水平。 两年后,薛涛在隐居地静静离世。她一生交游无数,中唐能排得上名号的诗人基本上都和她有酬答,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就算是第一渣男在多年后,也用一首七律表达了对薛涛的赞美和自己无可奈何的辜负:
这首诗实在一般,不过是元稹给自己的渣男形象盖章认证。细细想来,看上去元稹比薛涛活得潇洒,实际上薛涛却活得更通透。 她在《柳絮》之后就全然放下前半生的宴乐逍遥,不失才情本色。所以历经春秋,不论生前身后,薛涛在文人中的评价是非常不错的。薛涛制作的彩色信笺被称为“薛涛笺”,而她取水制笺的井也被命名为“薛涛井”,现在还是成都的景点之一。 清代学者伍生辉,为薛涛井提了一副对联:
将薛涛和杜甫平分秋色,各占男女半边天,此份评价,分量不可谓不重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