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可以怨——诗经二女※
前面我已说过，中国产生才女的地方不外乎两处，一是名门，一是青楼。苏小妹是虚构的名门才女作不得数，但我仍自信循着这两条脉络能够把这个特殊群体捋清。 让我们一起聚焦历史上第一位用文字展示才华的女性—— 毫无意外，她，系出名门，丽质天成…… 也有让人意外之处，因为她同时也是历史上第一位被大书特书的美女，是第一章里我介绍过的庄姜，也即《诗经?硕人》所描写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那位。 庄姜不仅是诗里美丽绝伦的主人公，据朱熹的说法，她本人也是《诗经》中五首诗的作者。按理，这位集中国第一美女与才女身份于一身，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性，那应该是相当滴幸福。事实恰恰相反，她生活得非常痛苦。 何以见得？读其诗，识其人，我们还从她的诗说起。 庄姜所作的五首诗是《诗经》十五国风的《邶风》部分的前五篇，曰《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诗经里的诗其实都没名字，这些诗名是后人从诗句里选出关键字标注上去的。在这几首诗里，庄姜自述了她嫁给卫庄公之后的生活。 应该说，这个出身高贵的美女兼才女其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我们看看这篇《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服穿在里面，黄衣服穿在外面，根据朱熹《诗集传》的解释，这是庄姜夫人失宠了。 为什么呢？因为有个更年轻、美貌的嬖妾迷惑了庄公，作这首诗，正是庄姜抒发“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的感慨。 读过《祸水误国》一章，你应该知道，君王老婆的地位与她同君王睡觉的频率是成正比的。庄姜既然失去宠爱，庄公对她的态度自然不能好到哪去。 描与婚姻生活的影视剧之所以能有较高收视率，正因天下千千万万家庭，男女之间都不可避免要面对那里面的普遍问题。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许过于武断，但婚姻无疑是爱情的冷却器，花前月下自可以轻许地老天荒的誓言，时间却是无情的杀猪刀，专门谋杀夫妇间那点可怜的吸引力。 审美疲劳，喜新厌旧，自古皆然。 小老百姓对老婆审美疲劳，不过是偷偷望望街头美女，落落馋涎，还要时刻提防自己老婆对自己耳朵实施惩罚。拥有无限权力的君王可不一样，全天下他会照顾的，可只有自己的情绪。 看看《谷风》怎样描写庄姜这时的处境：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几千年前的东西实在比较难懂，我又没深入研究，只好斗胆胡说了。这个意思大概是，庄公对庄姜的态度就像六月间天气一样喜怒无常，有时是戏慢之笑，有时狂惑之怒，有时阴沉着脸，有时又像雷阵雨要发作。庄姜的日子十分的不好过。 心情长期抑郁，换作常人就患抑郁症，而庄姜的办法就是写诗，把失宠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情况写下来，以期让庄公读到能有所悔悟，这一招，以后还会有人借用，但事实证明，它的效用是极低的。 庄姜的诗就没怎么引起庄公注意，从她另一首《日月》里可见一斑：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朱熹说，这是“庄姜不见答于庄公，故呼日月而诉之。”读到最后我们可以发现，庄姜已在叹息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干脆养自己一辈子（“父兮母兮，畜我不卒”），可见她对这桩婚事的懊悔。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深具智慧的美人落到如此地步呢？
正是那决定男女关系的“生产力”。 关于这点，《左传》里有明确的答案。当然，如果没读左传，有本非常有名的古文普及读物叫《古文观止》里有篇《石碏谏宠州吁》也作了详细的说明。原因很简单，庄姜虽美，但没有儿子。庄姜也想到个替代的办法，那就是把陈女戴妫的儿子名叫“卫完”的收为自己的儿子。 这个办法并没有赢得庄公的心，庄公把宠爱全都给了那个宠妾，宠妾恰恰生有一个儿子，名叫“卫州吁”，在儿子中，庄公最宠爱的也就是州吁。 如果仅仅是争风吃醋也就罢了，庄姜的不幸远不止于此。 按照立子立嫡的传统，庄姜的“儿子”卫完应该继承庄公的位置，但庄公对州吁的过分宠爱实在令人担心。忠臣针对此事进谏，庄公也听不进去。后来悲剧果然发生，庄公死后，卫完继位为卫桓公，但不久即被卫州吁所弑。庄姜自己因为没儿子失宠，好不容易捡个儿子养大，结果也没享到福，其一生的命运可谓悲矣。 其《燕燕》一诗，据说即为卫完死后，庄姜送别其生母戴妫归国所作：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中国第一位才女，第一位见之于文字的美女，其命运就如此悲凉，此情此景，让人不忍卒读。 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后出现的另一位女诗人，与庄姜也颇有渊源。
庄姜收养了戴妫的儿子卫完，而戴妫实际还生有另一个儿子卫晋。卫州吁弑卫完自立，位置还没坐热乎，便被石碏用计杀掉。之后卫晋被迎回卫国，立为卫宣公。另一位女诗人，就是卫晋的孙女。 这个女子同样很美貌，等到长成，齐国和许国都遣使来聘。在那个纷乱时代，一个好的联姻等于得到一个强援，齐国无疑是这桩婚姻的理想国。然而卫国贪图许国的厚礼，把女孩嫁给许国国君许穆公，她从此有了正式称号，叫“许穆夫人”。 许穆夫人很爱国，爱生养了她的卫国，虽然卫国是那么弱小，在诸候国里没有多大的话语权。传说她嫁到许国后，非常思念卫国，因而写下一篇《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诗里反复吟诵的“淇水”，是卫国的一条河流。朱熹说，这是“卫女嫁于诸候，思归宁（回娘家）而不可得，故作此诗”。 与此诗非常相似的，还有一首《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 有怀于卫，靡日不思。 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 载脂载辖，还车言迈。 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写泉水流到淇水，其实是说自己多么想回到卫国。朱熹又说，这是“卫女嫁于诸候，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此诗”。因为当时的礼法规定，嫁到别国的女子，即使父母去逝，也没有回娘家的理由。于是只能想到出游来舒解心里的忧愁。 看这两首诗作者的身份，均是嫁到异国的卫国女子，并且地位不低，与许穆夫人很吻合。不过研究的人两边倒，有说是许穆夫人所作，有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卫国女子”所作。 但另有一首诗，争议就小得多。 许穆夫人出嫁后，她的哥哥卫国国君卫懿公是个陈叔宝类的人物，奢侈享乐很在行，治理国家就完全不行。卫国本就不强，再被他这样乱搞，闹得老百姓很不满意。北方的狄族趁机攻打卫国，轻而易举攻陷都城，卫懿公也死在乱军之中。 许穆夫人听说祖国遭难，赶忙让老公派兵援救，可许国是和卫国差不多重量级的弱国，哪敢去当冤大头。许穆夫人救国心切，竟自己奔回卫国，组织人力，操练兵马以图救亡。父母去世都不能回娘家，而许穆夫人就这样跑了，许国的面子盖不住了，有些大臣就来劝许穆夫人回许。许穆夫人便写了那首非常有名的《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这首诗之所以少争议，因为诗里把作者身份写得再清楚不过。 诗的大意是，我骑着马儿驾着车儿，要回卫国去，吊唁我的哥哥卫候，更要救我的卫国。你们许国人当然认为我的行为不合礼义，要责备我，但我已下定了决心，就让我为卫国尽一份力吧！ 许穆夫人的行动感动了当时最强大的国王齐桓公，于是齐国出兵帮卫国赶走了狄军，存续了卫国。 许穆夫人其才其诗其勇，让我联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人们普遍认为这句很雷人，但放到许穆夫人身人却非常合适，那就是—— 国家兴亡，匹女有责。 我们还应该明白，在中国人思想混沌初开的诗经时代，诗更多地出自民间，才女并非都具有庄姜和许穆夫人那样高贵的血统，而她们的诗所充溢的平民生活的气息，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兹举两首略作说明。 一首曰《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女子说，坏家伙，你不要翻我家墙啦，折断树枝咋办？不是我爱惜树枝，怕我的父母，怕我家哥哥，还怕外面人乱说啊！——恋爱中的女孩对情郎说的俏皮话，活画出每个人心中憧憬的情爱，虽历千古而魅力不减。 另一首曰《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 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不用再多废话，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正从这首诗化来，如果你真爱过，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将仲子》和《青青子衿》的具体作者已无可查考，我们知道是两个平民女子便足矣，虽然没留下名字，但她们已留下了最真挚最动人的情感，足以感动全天下的女人，还有男人。 遗憾的是，让平民女子展示才华的《诗经》，也几乎是她们的绝唱。在今后无比漫长的日子里，文学艺术成了特权阶级的利，平民女子的一生不外乎吃饭、睡觉、劳动、生育，鲜有例外。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