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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民族起于东方考(上)

 东夷人士99999 2013-02-08

夏民族起于东方考(上)

杨向奎

 

知北游按: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傅斯年(孟真)先生发表了《夷夏东西说》一文,认为“夷与殷显然属于东系,夏与周显然属于西系”,“夏之区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带,东不过平汉线,西有陕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东方界线,则其盛时曾有济水上流,至于商丘,此便是与夷人相争之线”,并提出“自夏初以来‘东西对峙’”的说法,在史学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直到今天,这种观点还在史学界占主导地位。而实际上,验之古籍所载即考古发掘成果,“夷夏东西说”问题很大,漏洞颇多,很难自圆其说,至今一些学者还不惜曲解古书记载以维护这个观点,比如把太康、后羿、桀所都的斟鄩解释为周代的鄩邑(今河南巩义市西南),把本来是周人自称的“有夏”(如《逸周书·度邑》之“其有夏之居”)解释成夏商之“夏”等等,可谓谬上加谬,错中出错,使夏史研究陷入一团混乱和迷惘。杨向奎先生发现了这其中的问题,先后写了《夏民族起于东方考》、《夏代地理小记》、《评傅孟真“夷夏东西说”》等文章,通过对古籍相关的记载研究和梳理,赞同王国维“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的观点,认为夏民族实起源于东方,指出“夏在中世以前之政治中心实在今山东、河北、河南三省之间,而以山东为重点”、“中夏以前、启以后夏之政治中心在今山东,其势力及于河北、河南”,是和傅先生的观点恰好是个反背,杨先生自己曾明确地说“我写了《夏民族起于东方考》等文章,都是反对傅先生的学说的”,也就是说,这篇《夏民族起于东方考》是杨先生反对“夷夏东西说”的发轫之作,在史学界影响很大,而现在考古学界通过对山东及其周边地区“龙山文化”、“岳石文化”遗址不断地发掘和研究,越来越证明杨先生观点的正确性。

该文原刊于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6月1日出版的《禹贡半月刊》第七卷第六七合期,研究夏史的文章颇多引用,然其原文难觅,今据《禹贡半月刊》所刊原文录成文本发布,供同好者参考。原文用繁体竖排、老式标点,为便于阅读,今改为简体横排、新式标点,因为原文较长,故分为上、下两部分发布。如有差谬,请检索杨先生原文。

 

一、序言

    王国维氏的名著《殷周制度论》里,有这样的几句话:

    “自上古以来,帝王之都皆在东方。太昊之虚在陈,大庭氏之库在鲁,黄帝邑于涿鹿之阿,少昊与颛顼之虚皆在鲁、卫,帝喾居亳。惟《史记》言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俱僻在西北,与古帝宅京之处不同。然尧号陶唐氏而冢在定陶之成阳,舜号有虞氏而子孙封于梁国之虞县。孟子称舜生卒之地皆在东夷。盖洪水之灾,兖州在其下游,一时或有迁都之事,非定居于西土也。禹时都邑虽无可考,然夏自太康以后,以迄后桀,其都邑及他地名见于经典者,率在东土,与商人错处河济间盖数百岁。商有天下,不常厥邑,而前后五迁,不出邦畿千里之内。故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

    他虽没有详细的考证,而大体的说法却是对的。这本来是很明显的事情:夏商的都处之地,都在东方。但事由出乎意料者,自汉晋以来讲上古史的人提到夏代,总说他们的建国不出今山西省南部及河南省西部的地方。固然,河东一带不能说没有夏民族活动的地点,然而能说夏代永远拘于伊洛以西吗?很明显的证据,如少康和有穷的纷争地域,始终不到河南省中部,皆在东方。而关于夏禹的传说,如《左传·哀公七年》云:“禹合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自来注家多以寿春说塗山,无论当否,要亦不在河东。又如《越绝书》云:“禹救水到大越,上茅山大会计,更名茅山曰会稽”,其地皆离河东甚远。这是很矛盾的事实,没法解释的;除非你们承认夏民族确已奄有了九州。所以夏都不出河东一带之说,本应消灭。但最近钱宾四先生于禹迹会稽、塗山别有新解,为弥补上项矛盾问题之有力的意见。他说:

    “禹会于会稽,会稽本称茅山,以地望推之,其相当于河东大阳之山乎?《水经·河水注》‘大阳之山亦通谓之为薄山’者,是也。……以二南之地望推之,则塗山之近伊、嵩可知也。《山海经》:‘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也’,《水经·伊水注》:‘陆浑县东墠渚是其地’。然则禹娶塗山与鲧化羽渊地正相近。”(《周初地理考》)

    钱先生之说自有其博证,今姑录其结论于此。但我觉得此说虽可弥缝上项的冲突,但亦有难解的地方:(一)《吕览》九山中的太山,钱先生说为霍太山,在古籍中有简称“太岳”的,如《书·禹贡》:“壶口雷首,至于太岳”;有简称“霍山”的,如《周礼·夏官司马》:“冀州,其山镇曰霍山”,《尔雅·释地》:“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而凡称“太山”者,自其上下文观之,无不为东岳太山,此例举不胜举。而求能解作霍山者,除《吕览》外,则绝无(《淮南子·地形训》取自《吕览》,不足为旁证)。(二)《史记·封禅书》(今本《管子·封禅》取此)云:“禹封泰山,禅会稽”,钱先生不能谓此太山为霍山,则禹不能封于山东而禅于山西;以其他十一家封与禅地望推之,会稽之在山东,无疑也!(三)《墨子·节葬下》云:“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因后世说会稽在绍兴,故有人改“东教乎九夷”为“教于越”(《太平御览》引);然以上文之“七戎”、“八狄”例之,自以“九夷”之文为是。既云“东教乎九夷”,又云“道死葬会稽之山”,则说会稽在山阴固不可,而说在山西亦难通也。

    钱先生文乃论周初地理者,论夏代不过旁证,其是与否,与全文大体无关。本人此文并未能撼动钱先生全文之结论也。

 

二、前编

    夏代以前的历史,虽幽渺难稽,然看后世的传说,由古代帝王活动的地域,亦足瞻古代民族活动的范围。看上所引王国维的话,则知古代兖州一带河济流域实为中国古代文化的发源地。盖其地为黄河冲积层,平原沃野,最宜初民的生活。夏之前代为虞,而禹乃相传继舜为天子者,故论夏域,应并及虞舜活动的地望。《史记·五帝本纪》云:“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雷泽,依《集解》引郑玄说为兖州泽,《正义》引《括地志》谓在濮州雷泽县。河滨,依《集解》引皇甫谧说在定陶,寿丘,谓在鲁东门北。负夏,依《集解》引郑玄说为卫地。以上诸地盖皆在今山东省境,惟《集解》引郑玄说历山在河东,相去甚远,当属非是。曾巩《齐州二堂说》云:“以予考之,耕稼陶渔,皆舜之初,宜同时,则其地不宜相远。……图记皆谓齐之南山为历山,舜所耕处,故其城名历城,盖信然也。”曾氏之说,较为合理,依其论定。且《韩非子·难一篇》有云:“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畝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以东夷与历山、河滨并列,亦可知其不在河东。《尚书大传》云:“贩于顿丘,就时负夏”,顿丘亦卫邑。《吕氏春秋·安死》云:“舜葬纪市”,《檀弓》、《山海经》均有舜葬苍梧之说,王应麟《困学纪闻》谓“苍梧山在海州界,近莒之纪城”。是知纪市与苍梧之说不忤。于古籍中觅舜之足迹,盖莫不在东方。而孟子益指实舜为东夷之人,如云: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

    赵岐注未能指实其地,而云“在东方夷服之地”。盖既云“东夷之人”,则赵注虽笼统而实是,舜绝不能至河东也。又由舜之后裔言,亦知其应居河济流域。《史记·周本纪》云:“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帝舜之后于陈”,陈即今河南睢阳县地。又《左传·哀公元年》有云:“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这一段夏代丧乱的故事,留待下面详说,只看少康所奔的有虞,杜注谓“舜后诸侯也。梁国有虞县”,虞县即今河南虞城县地,与陈之地望相近。则知,舜生于东夷,国于东夷,死于东夷,后裔亦封于东夷也。盖舜迹之至河东,由于《史记·五帝本纪》之误说舜为冀州人,其说不知所本。就《史记》以前书籍记舜事者言,知其不可靠也。

    再上推至尧,《汉书·地理志》中山国唐县注云:“尧山在南”,应劭注:“故尧国也”。《史记·周本纪》云:“褒封……帝尧之后于蓟”,则是尧国及其后裔,皆不出今河北者。而《括地志》云:“尧陵在濮州雷泽县”(《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又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同上引),是尧之传说亦在河济间。又如《左传·襄公九年》云:“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商丘为宋地,亦可为旁证。然而尧都所以徙至河东之故,盖由吴季札之一言。《左·襄二十九年》记季札聘鲁观乐,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史记·货殖传》乃言:“唐人都河东”。唐即晋地,或为尧之后裔所居,不足云尧曾都此也。且唐与尧是否有关,亦成问题,其详可参看童书业先生之《帝尧陶唐氏名号溯源》(《浙江图书馆馆刊》第四卷第六期)一文,则又不能以唐之所在证尧之所在也。

    尧舜所在的地望既明,则虞廷重臣之踪迹亦可得而言。《论语》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五人者,禹、稷、契、皋陶及益。禹在后专章论之。兹先说稷。今所传之《尧典》及《史记》皆谓舜时后稷即周始祖弃,如《尧典》云:“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然细按古籍,则知为“稷”者实不始于弃。《左·昭二十九年传》云:“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则知周弃之先已有烈山氏子为“稷”,而云“自夏以上祀之”,或即舜之“后稷”也。周弃之不得为虞夏之“后稷”,于此之外,更有他证。据《史记·周本纪》所列周代世系,亦知弃最早不过在商汤时代,距虞舜尚有数百年之隔。今列《史记》原文如次:

    “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饹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卒,子庆节立,国於豳。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类立。公叔祖类卒,子古公亶父立。……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於岐下。……古公……生少子季历,季历……生昌,有圣瑞。……古公卒,季历立,是为公季。……公季卒,子昌立,是为西伯,西伯曰文王。”

    我们看他说后稷是在唐虞之际,不窋当夏后政衰时,如果说为太康时,则以后至文王仅十三代,而夏殷年代据《汉志》引《世经》谓夏十七王,四百三十二岁;殷三十一王,六百二十九岁。自不窋之子鞠至文王十三世要占去千年之久,他们为什么全这样长寿呢?三国时谯周已经发现了疑问,他道:

    “《国语》云:‘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言世稷官,是失其代数也。若不窋亲稷之子,至文王千余岁,唯十四代,亦不合事情。”(《史记索隠》引)

    清·戴震有《不窋以上失官考》一文,亦同此意。《毛诗正义》亦云:

    “虞夏及殷共有千二百岁,每世在官皆八十年,乃可充其数耳。命之长短古今一也,而使十五君在位皆八十许载,子必将老始生,不近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实难据信也。”

    《诗正义》仅疑而无说,谯、戴之说羌无证据。周言“后稷”无不指始祖弃(如《诗经》),不能说“后稷”是泛指弃后为稷者。而言自后稷至文王共十五代者,不仅《史记》,且有《周语》云:

    “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

    故知年代与世数不相合,非由不窋以上失官难考,乃由说弃为虞廷之官也。如依上引《左传》文字,则知弃乃商稷,以三十年一代计,彼正当汤后百年,或太庚、小甲之时曾为商官也。太史公一面据其他典籍录周世系,乃一面又承《尧典》之谬误,谓弃为虞官,致有此失。

    以上所论,乃说明虞廷重臣无西方周代始祖之弃,虞稷应为烈山氏之后。虞稷非西方之人既明,次请论契。《史记·殷本纪》谓契封于商,王国维谓商为宋地,即今河南商丘县。《世本·居篇》云:“契居蕃”,王国维以为即《汉志》鲁国蕃县。自契后至成汤虽有八迁,其地望皆与此不相远。近傅孟真先生有殷商民族起自东北之说,其证甚博,可成定论。则契之为东方人乃无问题矣。次论皋陶及益:

    《帝王世纪》谓“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因之而以赐姓曰偃”,是皋陶亦东夷人,与舜居处相同。禹与皋陶同为五臣中之要角,如《大戴礼·王言》曰:“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而此二人之关系亦最密切。如《史记·夏本纪》言“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后举益,授之政”。伯益则自曹大家《列女传注》、郑玄《毛诗谱》、高诱《吕氏春秋注》皆谓即皋陶之子,虽不详其所据,而《史记》言益,嬴姓,嬴、偃音同,或即一姓,则谓本为一家,初无不可。由其后裔证之,此说尤易成立也。

    1、群舒与徐

    《左传·文公十二年》有云:“群舒叛楚”,又《十四年》:“子孔、潘崇将袭群舒”。《经·宣公八年》:“楚人灭舒蓼”。杜注谓“群舒,偃姓,舒庸、舒鸠之属。庐江有舒城,舒城西南有龙舒”。《正义》谓“今庐州府舒城、庐江二县之境,皆群舒也”。皋陶之后,何以南至庐江?盖亦自北迁来者。“舒”、“徐”本一字,不特音同,字形之讹变亦可得言。《玉篇》引《春秋》“徐人取舒”作“徐人取舍阝”,而金文“徐”作“余阝”,则是由“余阝”讹“舍阝”,由“舍阝”讹“舒”,致一字变为两字,一族遂成两族。

    故如《春秋·襄公十四年》:“齐陈恒执其君于舒州”,《史记》作“田常执简公于徐州”,崔骃曰:“即《春秋》舒州也”。而徐实鲁东旧邑,《史记·鲁世家》谓“楚伐我,取徐州”,徐广谓徐州在鲁东。《说文》“余阝”字云:“邾下邑,鲁东有余阝城”。此城当为群舒发源之地。故所谓“群舒”亦即“群徐”。《诗·大雅·常武》:“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即群舒之地,亦即彼时之淮夷也。《左》文五年秋,楚灭六;冬灭蓼;臧文仲云:“皋陶、庭坚不祀,……哀哉!”可知皆皋陶后。杜注谓六在庐江六县,蓼在安丰蓼县,亦正群舒之地。徐为嬴姓,舒为偃姓,今知徐、舒为一,偃、嬴自非二矣。群舒之所以被称为夷者,因其地处东方使然,凡旧处东方之民族,皆得以“夷”称之。如夏后杞国亦尝同化于夷,《左·僖二十三年传》:“杞,夷也”;《襄二十九年》:“杞,夏余也,而即东夷”。“夷”盖泛称,遂即断定与夏为绝不相同之民族,二者之关系实至密切也。

    2、秦

    《史记·秦本纪》谓伯益(伯翳同,太史公误分为二)是秦人的祖先,故秦为嬴姓。而嬴姓诸国本在山东,秦之独西,亦由迁徙而往也。《秦本纪》记其祖先有蜚廉者,而蜚廉实东方传说中的人物。《孟子》有云:

“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滕文公》)。”

    奄亦嬴姓(见《世本》),飞廉又为秦之祖先,是知秦、奄一族。而奄在今曲阜,知秦实由东来。夏起东方与诸嬴姓相逼处,或即一个民族,故秦声亦谓之夏声。《左·襄二十九年传》季札观乐,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秦人所歌而曰“夏声”,盖“夏”即“雅”也(俞樾《诸子平议》等说)。“雅”则夏人之歌,秦人所奏,乃其旧章。章太炎谓秦歌乌乌即大、小《雅》(见《文始》五)。欲知秦声何以为夏声,当知秦、夏本皆逼处东方之民族也。

 

三、禹篇

    以上所论,乃说明与禹有密切关系之人皆在东方,因以说禹有在东方之可能。然坚强证据仍须于禹的本身求之。禹的都邑虽无显明的记载,然由其他方面,亦易推得。《齐侯镈钟铭》有云:

    “虩虩成唐,有敢在帝所,博受天命……咸有九州,处禹之堵。”

    成唐即成汤,“堵”,《博古图》释“都”,是知汤都即禹都。《史记·殷本纪》云:“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是汤都于亳。相传亳有三处:皇甫谧谓蒙为北亳,谷熟为南亳,偃师为西亳。班固、郑玄以为汤都偃师,皇甫谧以为汤居谷熟,臣瓒注《汉志》以为汤都山阳郡之薄县(即北亳)。王国维之《说亳》,以薄县之说为是,而以偃师、谷熟之说为无稽。王氏之论证据甚多,已成定说。薄县在今山东曹县南二十里地。是禹都亦不出河济之间,与舜、皋陶诸人的居地正合。仅此孤证,尚难成立,由关于禹的故事传说之地望言,亦足以证成此说也。

    考证大禹的故事传说的地望,有一事须特别声明,即禹的治水故事,不足为说明彼都处之地之证。依《禹贡》言,各重要水道皆曾由彼疏导,既不足说禹为东方人,亦不能为禹居西方之证。今以其故事较有一定地域可言者考证之。此类大禹故事的地望重要者计有:会稽、塗山二事。此外鲧的传说,自亦可作旁证。

    1、会稽

    《鲁语》云:

    “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

    此种传说,又见于《韩非子·饰邪》。因孔子以禹致群神之会稽为越之会稽,故后人言会稽者皆以浙江绍兴地当之。然谓禹会诸侯(《韩非子》作会诸侯)于越,则将引起下列的困难问题:(1)与夏域相去太远,即不说夏在河东,如余所论,亦远不能至南越;(2)禹封泰山禅会稽,二者地望不宜相去太远。然则会稽果何在?曰:即泰山也。此说似显奇突,试详论之。《水经·渐水注》云:

    “又有会稽之山,古防山也,亦谓之为茅山,又曰栋山。《越绝》云:‘栋,犹镇也。’”

    是知会稽为后起之名,知防、茅所在,会稽自得。《春秋·隐公八年》有云:

    “三月,郑伯使宛来归祊。庚寅,我入祊。”

    《左传》谓:

    “郑伯请释泰山之祀而祀周公,以泰山之祊易许田。三月郑伯,使宛来归祊,不祀泰山也。”

    杜注谓祊在琅琊费县东南。今费县尚有祊水,祊山当易求。《礼记·檀弓》有云:

    “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问于聊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

    《括地志》谓“祊山在兖州曲阜县东二十五里,《礼记》云孔子母合葬于祊也。”(《史记·孔子世家》《正义》引)。曲阜县东与费县为界,知祊山正在祊地也。至何以又名茅山?《诗·鲁颂·閟宫》: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奄有龟蒙,遂荒大东。”

    《毛诗疏》谓:

    “龟、蒙今在鲁地,故言‘奄有’。”

    是知鲁境有蒙山,以今之地域求之,则费县、曲阜之间正有蒙山,与防山之地望合。“蒙”、“茅”一音之转,蒙山即茅山也。《夏本纪》《集结》引《皇览》说,云会稽本名苗山,“苗”、“茅”、“蒙”等皆一音之转。至于谓之栋山,如依《越绝》云“栋犹镇也”,镇者,大山,又非泰山莫属。盖防在泰山附近,析言之可有二名;混言之,可以泰山括之,故又名栋山也。会稽既在泰山之下,则知禹所封所禅之地望本不相远。又《吴越春秋》所谓“还归大越,登茅山以会四方群臣”之大越,实为曹、兖间地。《春秋·桓公元年》有云:

    “公及郑伯盟于越。”

    杜注谓“垂,犬垂,卫地也。越,近垂地名。”江永《春秋地理考实》谓“当在兖州府曹州附近。今称当为曹地”,可知山东曹县曾有越地,盖即夏之遗址。“越”、“夏”音近,而越之即夏,尚有明证,如《韩非子·说林下》云:

    “惠子曰:‘羿执鞅持扞,操弓关机,越人争为持的。弱子扞弓,慈母入室閇户。故曰:可必,则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则慈母逃弱子。’”

    这段话,是说在某种情形之下,越人可以信羿,而慈母可以不信其弱子。母子言其亲而不可信;越、羿言其仇而可相信。我们知道羿为夺下的天下者,羿乃夏的仇敌,而今言越、羿,知夏、越本一也。越王勾践之称夏后,非无渊源。

    其实说泰山下有会稽之山,早有明证,特后人不留意耳。《淮南子·氾论训》云: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园囿,远为驰道,铸金人,……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

    如说这个会稽为浙江的会稽,当不能言东至,故高诱注谓:

    “会稽,山名;浮石,临水高下:皆在辽西界。”

    谓会稽在辽西,于事实难徵,他自己也难坚信,所以又说:

    “一说会稽在太山下,封于太山,禅于会稽,是也。”

    泰山下有会稽,至此乃无疑问。而浙江的会稽,则以越本夏后之南迁者,地名与俱徙也。

    2、塗山

    《吕氏春秋·音初篇》有云:

    “禹行功见塗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塗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塗山之阳。”

    《皋陶谟》、《史记》及《吴越春秋》等书也有禹娶于塗山的话。而《左·哀七年》有云:“禹合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是又谓禹会诸侯于塗山。诂古地理者于塗山通行有两说:一说在安徽寿春;一说在江南当涂。如《夏本纪》《索隐》云:

    “杜预云:‘塗山在寿春东北’。皇甫谧云:‘今九江当涂有禹庙。’则塗山在江南也。”

    按寿春即今安徽寿县。西晋时当涂在今怀远县南。塗山在寿春东北,地属怀远县界。杜与皇甫二说本不想忤,小司马乃以东晋后侨置的当涂释皇甫的当涂,乃成大误。因此一误,禹迹乃实定在江南。实则与禹有关的塗山既不在江南,亦不在寿春,乃在会稽也。《说文》:“峹,会稽之山也”,《会稽志》云:“塗山在山阴县西北四十五里”,是知会稽附近有塗山。而《国语》云禹会诸侯于会稽,《左传》云在塗山,则益足证会稽、塗山为一地。郦元《水经注·淮水》云:

    “《春秋左传·哀公十年》,大夫对孟孙曰:‘禹会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杜预曰:‘塗山在寿春东北’,非也。余按《国语》曰:‘吴伐越,堕会稽,获骨节焉专车。吴子使来聘,且问之。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之,其骨专车,此为大。’盖丘明亲承圣旨,录为实录矣。……故塗山有会稽之名。考校群书及方土之目,疑非此矣,盖周穆之所会矣。”

    他说禹会塗山就是会稽,而寿春的塗山乃是周穆王所会之处。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

    “《越绝外传·记地传》曰:‘塗山者,禹所娶之山也,去县十五里。’是亦以塗山在会稽。”

    是知禹娶塗山,即为会稽。而因会稽之南移,求塗山者乃不至鲁而至越。古塗山固应在泰山之下也。

    3、鲧的故事

    除上述与禹有关的地方外,尚有关于鲧的传说足资说明禹都东方者。禹传为鲧子,父子相距,不能有天南海北之隔,故说鲧的所在地域固亦足说禹也。《左传·哀公七年》有云:

    “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

    又《周语》云:

    “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遂称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

    《天问》云: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此外《尧典》等书并有“殛鲧于羽山”的话,《晋语》亦有其故事,与《左传》同。《海内经》、《吕氏春秋·恃君览》亦均有此等传说。此类故事有地域可资研究者,一为羽山,一为崇。今先论羽山。自来说羽山者有两处:一在江苏东海县西北九十里接赣榆县及山东南部之郯城界,如《汉书·地理志》东海祝其县注云:“《禹贡》羽山在南,鲧所殛”;郭璞《山海经注》、《隋志》、《元和志》及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等均主此说。一说在山东蓬莱县东三十里地,《伪孔传》云:

    “羽山,东裔,在海中。”

    《寰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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