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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爱玲的童年生活:和弟弟张子静

 雅荷淡香 2013-02-10
 
 
 
 
 优裕的日子,虽然是阔绰的,却略显幽暗。零碎的细节,拉扯起说不出的感伤。“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一切,是讲究的,奢侈的,颇有些排场。“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姊,批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裤袄,雪白的偎依着,像生在一起似的。”外面的世界即使地覆天翻,丝毫不能将这宅子里的生活的惬意削弱半分。一段时间里,小张煐幸福地被带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身上背回家。”由此,这小人儿的注意力又从给人起各种外号转移到“吃”的迷恋上来了。夏天中午时分,小张煐身着白底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边喝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边看谜语书,“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聪明得很,很快说出谜底是剪刀。白天吃,梦里嘴还不能停歇。“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不过,对于享受于感官满足的小张煐来说,“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一定是记忆里最幸福、最温暖的片段吧!小张煐最喜欢的,是吃牛奶的泡沫,喝的时候还要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完全一副小小资的做派,哪里是吃什么东西,吃的根本是感觉嘛!这“小小资”还自诩跟《红楼梦》里的贾母一样,爱吃甜的烂的食物。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是一个最安分的“肉食者”。女佣张干买了个生柿子放在抽屉里,想消除它的涩。隔不了两天,小张煐就会兀自打开抽屉瞄瞄,实在不放心似的,却又出于一种不可言说的自尊心,不好怎地问她。时间久了,大家都渐渐遗忘了,终于,那个柿子烂成了一泡混水,令小张煐好生心疼。不知是惋惜自己没有尝到这一个柿子的美味,还是她天生生就一颗敏感的心,以至于太过容易为生活中一些甚至琐碎的残缺萌生憾意呢?

  孩子们自以为乐的生活,大人们往往是难于理解的,甚至,他们还会武断生硬地想尽一切办法,干扰甚至终止孩子们快乐的生活。家里是决计要把小张煐培养成“兰心蕙质”的名门闺秀,于是给她请了私塾先生,认字、背诗、读四书五经,听些《西游记》《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之类的故事。背书是每天先生必留的功课,昏天暗地的,恐怕是那些诗书太过生涩拗口,背也背不出,这成为小张煐最恐惧、最憎恶的事情。不过,小孩子总有些小聪明,背到“太王事獯于”犯了难,几遍也记不住,于是灵机一动,篡改为“太王嗜熏鱼”后终告顺利过关。过年了,小孩子们哪怕再累再辛苦,也要好好地放松一下,小张煐预先嘱咐佣人记得叫她起床看放鞭炮,谁知女佣们一片好心,心疼她背书熬夜太过辛苦,让她多睡会儿,结果醒来鞭炮都放完了。小张煐是爱热闹的,最精彩的章节,竟是一点点都不肯落下的,“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美丽灿烂的东西是永远吸引张煐的诱惑。小时候,坐在一边看漂亮的母亲梳妆是小张煐的又一种乐趣。仰着脸看,万分羡慕。小张煐认定自己不可能成为张恨水笔下的那种“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的女人,因为她感觉没有资格,也没有这志愿。确实如此,她那拥有江南水乡的秀美的母亲天生就爱打扮,这一天性极深地影响了她,她所喜欢的方式就是爱做衣服,并且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跟母亲一样。然而,守旧的张廷重受不了这对母女的矫情,颇为纳闷和不满,咕噜道:“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可是,小张煐就是迷恋:“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坠的姿势。”并且,她也已经简直等不及长大,暗下决心:“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母亲笑笑,仅仅将此当作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的无知童话,可小张煐是当真的,确确实实是当真的。她想早早地脱离幼稚的儿童时代,尽快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去成人世界里闯荡一番。这小小的“野心”促使小张煐以最快的速度早熟起来,却未曾想,在最短时间里揭开了生命这席“华丽的袍”之后,被上面爬满的虱子咬得满心伤痕,成为此生挥之不去的骇人梦魇。

  在童年时代,小张煐就饱尝了这种啮咬性的烦恼,它来自于一个小男孩,就是与小张煐有着血脉之亲的弟弟张子静。子静比她小一岁,“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以至于让她都有些嫉妒了。“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不过,因为是男孩,子静在这个封建大家族中的地位理所应当地超过了姐姐,男尊女卑的封建残余思想在张家同样根深蒂固,这令小张煐感觉很受伤,于是发誓“要锐意图强,务必胜过我弟弟”,自己暗自较劲不说,还惹得带姐弟俩的女佣因此也钩心斗角起来。带张子静的保姆“张干”,“伶俐要强,处处占先”;相反,带张爱玲的保姆“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娃,自觉气概都低了几分,只好处处让着张干。这使得小张煐“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颇有些不满,也顺便把气撒到“张干”身上。“张干”哪里敌得过这小人儿的伶牙俐齿,争不过了,就赌气道:“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话说得如此堵心都不够,她还从张煐抓筷子的手指位置占卜她的命运,小张煐抓得近,她就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小张煐当然不肯服输,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问:“抓得远呢?”“张干”故意说:“抓得远当然嫁得远。”着实把小张煐气得要命,扔下饭碗跑到一旁生闷气。

  这姐弟俩生就一对小冤家,你嫉妒来,我嫉妒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孩子气的戏,无休无止。姐姐嫉妒弟弟的地位比自己高几分,弟弟就嫉妒姐姐画的图赛自己若干,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对此,小张煐不以为然,甚至不无得意地说:“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对此,张子静在成年后表示说:“她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成年后的张爱玲在《私语》里写道:“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张子静自己感叹道:“我从小在姊姊心目中的分量,从她这段描写就很清楚的确定了。此后的人生进展,细节尽管曲曲折折,形貌变化多端,但我的生命基调和方向,无非也就如姊姊描写的那般,虚弱无奈地活了大半辈子。”

  尽管张子静确如他自己形容的那般,和他父亲一样,碌碌无为“虚弱无奈”地度过了一生;尽管因为性别、地位的差距,让他和姐姐之间或多或少留有些小隔阂,但是,就童年时代来说,他还是小张煐最好最亲密的玩伴,毕竟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那份亲情是任何外界因素都无法割舍的。在张煐“橙红色”的童年记忆里,张子静算是最浓艳的一笔。张煐爱荡秋千,张子静胆子小,就站在一旁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用实际行动给她以鼓励。张煐缠着保姆们说故事,唱她们皖北农村的童谣给她和弟弟听,张煐很快学会了,可张子静怎么都学不会。

  一同玩游戏的时候,姐姐总是出主意的那个。她假装他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自己叫月红,使一口宝剑,弟弟叫杏红,使两口铜锤。另外,还有许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球,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然而,做弟弟的常常不服姐姐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弟弟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但是姐姐又可怜弟弟秀美可爱,只好让着他给他编个故事的机会: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做姐姐的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忍不住吻了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责任编辑:雷志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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