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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写作中的传统意识(一)

 钟家台 2013-02-24

诗歌写作中的传统意识(一)

文化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

                              ——论李少君

1、作为杂志主持人和诗歌选编、评论家,李少君给人的印象是积极有为,勇于开拓,而且个性鲜明,风格独特。他主编的杂志,深深地介入了当代中国思想文化观念的论争,呈现了激烈变动中的当今社会的精神面貌。他的诗歌选编和评论,也积极介入当今诗歌混乱而充满活力的现实,试图影响、推动、并塑造对当今诗歌形态的认识。他宣称古代中国是诗教文化,极力推崇诗在传统文化中的核心地位;他宣称现在是新诗发展最好的时期,称赞当今新诗取得的成就。他还以一种浑然无畏的精神,提出了广受非议的“草根写作”和“新红颜写作”的概念。他的这些命名,似乎并非来源于学理深思的周全,而是来源于直觉的敏感与敏锐,内心热情的勇敢与奔放。而思想,就其惊醒人心的根本立意来说,不正是对时代精神的敏感直觉吗?就像有些动物出于本能的敏感,嗅出暴风雨来临之前空气中微妙的气息变化,而预先发出警示声?以直觉与热情的启示来论断,而不是以知识的汇聚与推论来思考,是诗人的天性。诗人的理论自有其非理性或非史实之处,却也有惊人、准确的洞察力量。因此,李少君就其天性来说,更是一个诗人而非评论家。因此,他的主张总是因其强烈、鲜明又留有漏洞而惹人注目、广受争议,完全不像很多评论家,写了很多四平八稳的文章,却没给人留下任何印象。那么,作为诗人的李少君,他当行的诗歌又是怎样的呢?

  李少君的诗面目清晰,很容易就能看出其风格与取向。与他的思想评论文章的风格相反(他的评论文章总是立论很高,然后乘势而下,滔滔不绝,锋芒毕露),他的诗歌非常沉静,主题单纯,所写几乎都是自然之美或内心(之爱)的微妙,音调和谐,气息徐缓。他诗歌的整个风格可谓温婉柔曼,幽静闲适。在具体写法上,他的诗语言干净,篇幅简洁;没有细密的描写与铺陈,只是用简洁的笔墨把主客融合的基本感受描画出来,留出大量空白,留下意义回荡的空间,使余味悠长;这是一种空灵之诗。总的来讲,他的诗是一种风格鲜明,成熟稳健的诗。它有自己的伦理基础,美学追求,有自己从属的传统谱系。这是一种高度自觉,根植于文化与教养的极为文雅的风格;是一个心智全面成熟的诗人,认识、经历、修养各方面都成熟之后的诗人高度自觉的选择(这些诗是他青年诗人生涯中断十年后再次执笔所写)。这种风格尽管有着自己独立的整体面貌,让人可以很容易辨认出来,但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它不激烈、不炫目、不突兀、不喧闹、不极端,它显得温和幽静,偏于保守,是一种单纯的诗。

  事实上,这种单纯的诗,在其表面欺骗性的简单之下,隐含着种种复杂的动机与意图。当今时代最风行最喧腾的诗潮,一是那种诉求解放与进步(先锋),追求平民化、本地化与反文化,语言质野粗放(包括粗口)而现实感强烈的宣泄愤怒的诗歌。一是那种相伴于现代工业化城市化的社会而来的现代诗歌观念(均自西方来)影响下的诗歌,充满智性的反讽,复杂的隐喻,互文映射和语言游戏的诗。李少君选择写一种极为风雅闲适、山水农业、传统文人色彩很重的诗,显然有别于时代氛围,有点固执,有点危险,有点一意孤行。这种选择事实上也是一种富有批判性和挑战性的表态,因此,在李少君单纯的诗风之下,他的诗和他的评论其实一样激进,一样单刀直入,只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可称之为“保守的激进”。正如他自己说的:“创新有时要从‘复古’开始”[ 李少君,《草根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20107月。本文所引李少君诗均出自该书。](《诗歌的草根时代》)。当然,在现代诗歌史上,复古是一条始终相伴的路线。比如被视为英美现代诗代表的T·S·艾略特宣称:“政治上,我是个保皇党;宗教上,我是英国教徒;文学上,我是个古典主义者”[ 托·艾略特,裘小龙译《四个四重奏》,漓江出版社,桂林,19917月,p4]。还有帕斯捷尔纳克晚年也一再强调自己的“古典主义”态度。但同样,简单的“复古”旗帜之下,仍掩盖着很多复杂的问题。在李少君的“复古”诗风之下,依然有为什么复古?复什么“古”?如何“复”古?等等问题。我想结合李少君具体的诗歌文本,来分析他诗歌中的复古取向,肯定是一件很有意思、也很能给我们启发的事。

2、当代诗歌中,可以说一直隐现着一条不太为人注目的“复古路线”。很多诗人在言谈中流露过对中国古诗传统(或文化传统)的追慕、向往与回归的消息。我仅举俩人:萧开愚和柏桦。萧开愚在2002年的《大江南北》发刊词中说:“新诗凝滞,概不通古”。对新诗的写作主张:“一,当代诗;二,通古”。原因是:“百年来,诗家始于学舌,专攻他人语言的局面日趋自然”。目的是:通古可以“维来历中之今日,维群中之我”,可以“重见文章精神”,可以“与其他语文交相惠悦”[ 萧开愚,《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开封,20081月,p435]。他的文字很古奥,意思很简单:新诗一开始就学外国诗(实际是欧美西方诗),一直学外国诗,未能继承本国古典诗传统,导致成就不高。接续古典(诗)传统才能为当今(的诗)定位,为世界(诗)中的中国(诗)(人群中的我)定位,才能恢复中国诗的精神,与外国诗进行双向互惠交流。柏桦在《水绘仙侣》和解说中,要接续古代中国诗的“逸乐”传统,一种理想的江南风物世界,一种才子佳人神仙眷属的文人生活:有钱,又有闲,又有才华风雅,又有漂亮、温婉、善解人意的女人,又在气候温和、有秀美的人工造就和控制的园林风景。他强调这是一种和“革命美学”,和刻画残酷的社会现实的斗争美学相对立的个人逸乐美学,是大时代之中更真实的个人情怀,个人小日子的美学。柏桦的传统,可谓文人才子“美梦文学”传统,一种个人的自我满足与享乐臆想。而在萧开愚的写作中(从《向杜甫致敬》到《破烂的田野》)体现的是一种儒家精神:对传统文化精神的承担(清理外来思想),对国家政治伦理,群体与个人命运的关注。我们可以看出,同是对传统的回望与致敬,柏桦和萧开愚所针对的现实,所表达的内容却完全不一样。还要特别点出的,萧开愚用的词是“通古”,而不是“复古”,通,意味接续,而非完全恢复,重现。那么,李少君的传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传统呢?我们来看他的一首诗《玉蟾宫前》:

一道水槽横在半空

清水自然分流到每一亩水田

牛在山坡吃草,鸡在田间啄食

蝴蝶在杜鹃花前流连翩跹

桃花刚刚开过,花瓣已落

枝头结出一个又一个小果

山下零散的几间房子

大门都敞开着,干干净净

春风穿越着每一家每一户

家家门口贴着“福”字

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人

却看到了道德,蕴涵在万物之中

让它们自洽自足,自成秩序

  这首诗分两部分:前两节是一幅安宁恬静的田园风景,后一节是看到这风景的描述者(我、诗人、读者)的感受议论。前两节所写让我们既觉惊异、新鲜,又觉得熟悉。惊异来自这境地的真切、清新、安静,与描写这境地的白话语言的表现力:准确,精细,微妙,传神。“一道水槽横在半空”,进入得非常直接,自然,如口头语,下一句“清水自然分流到每一亩水田”也接续得极自然而有韵味。实际上,我们把第一行去掉一个字,第二行去掉四个字,就成了这样:“一道水槽横半空,清水分流水田中”。同样“牛在山坡吃草,鸡在田间啄食/蝴蝶在杜鹃花前流连翩跹”节奏的变化也很好:两个短句,接一个长句。古诗歌行体中,两个五言句,接一个七言句,比如:“山坡牛吃草,田间鸡啄食。杜鹃花前蝴蝶忙”之类。这些都在现代白话文中被融合与自然语气之中。这种惊异又熟悉的感觉最突出的当然是最后两行:“桃花刚刚开过,花瓣已落/枝头结出一个又一个小果”。熟悉是因为这精细入微的观察、语言的传神与诗意完全承接谢灵运的名句:“初篁苞绿,新蒲含紫茸”(《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所启动的中国古诗中对植物萌发、生长的细微体察与注目;惊异是桃花落后结小果这印象的鲜明、深刻,还有现代汉语表达此景的从容、自然。第二节写到山下零散的房子,敞开的门,门上的福字。这两节总共写到了水槽,流水,水田,牛,鸡,蝴蝶,杜鹃花,桃树小桃,房子。这是万物生长茂盛的暮春时节,田园风光的一切,就差人出场了。但在第三节,李少君来了一个戏剧性的转变:让诗中的描述者、观看者(我)出场宣告这田园风光中没有人!——“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人”。因为他要强调的是:“却看到了道德,蕴涵在万物之中/让它们自洽自足,自成秩序”,他突出他看到了道德,秩序,在万物中“自洽自足”。这是他诗歌的目的和终点。我们可以看出他这首诗有两点:一、田园自然风光;二、自足的美好的道德、秩序。类似的诗还有《咏三清山》:

这里是云的领地

是雾的藩属国,是巅峰的集中营

是烟霞的派出所……

这里是鸟的故乡

是松鼠的巢穴,是鱼的避难所

是映山红的根据地……

这里是侠与道的基地啊

在这里,书生、剑客、渔人、樵夫

都是侠与道的传承人

这里是善与美的主场啊

在这里,寻药客、狩猎者、浣衣女、采莲妹

都是善与美的的守护者

  这是一首使用直接的赞叹语气来推动的诗,全诗都是赞叹的判断句“这里是”的递进与扩展。这里仍然如《玉簪宫前》由自然与“道”二者的融合构成。只是《玉簪宫前》的“道德与秩序”的位置在这里由“侠与道,善与美”替代了。这里也出现了古代社会的各种人物与角色,但他们所体现的是“道与侠,善与美”。

这些诗在李少君的诗中具有代表性,它显示出李少君所要传承的古典传统既不同于柏桦富裕的才子佳人的逸乐,也不同于萧开愚克制的儒家精神(社会群体关系中的礼义仁智信),而是田园自然,山水自然,以及道家的清静无为、放任自由的道德与秩序。李少君把自然当作他诗歌的核心。他把自然视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价值。在诗集《草根集》的序《在自然的庙堂里》中,他对此有充分的说明。当然李少君的诗歌所写的自然和他所指的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自然,与老子“道法自然”中的自然,所指不一样。老子的自然,显然是一种无形而弥散的至高原则,在道之上的最高之处维系、主导天地的一切存在与运行。而中国古诗中的自然是处于道之下的天地之中的,为人接触、目睹、可知可感的具体、有形之物象,被称之山水自然或田园自然之类。但李少君的敏感无疑抓住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核心。中国古典诗被称为“十诗九风景”,就是说,十首诗有九首是涉及自然风物的。“借景抒情”,“融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是古代论诗套话。自然之景,在古代中国诗中既是审美对象(其唤醒诗人内心惊叹的形态与变化的新奇之美),更重要的是寄情抒怀的媒介,是抒情的方式。自然之景当然也是论道的场域,但就这点来说,在古诗传统中,并非主流,相反常被批评。东晋玄言诗一直受攻击,累及谢灵运的山水诗的论道结尾,还常受人诟病。实际上谢灵运山水诗更多是以孤独个人的呼吁、呼吁理解与友伴为结尾:“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田园树园激流植援》),“不辞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欢,赏废理谁通”(《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非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石门新营所住》),“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登石门最高顶》),“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发”(《石门岩上宿》)。王维的山水诗被认为充满禅味,但并未脱离山水形态的准确描摹,只做实写看,佛意于诗意无关紧要。因此,即使是山水田园风景为中国古诗传统,而李少君的解读也实为他自己的发明,这也恰合了他的“创新有时要从‘复古’开始”。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人的活动,休息或劳作,愁苦或欣慰,居中心位置,是写“人在自然村社中的生活(包括交往)”。但李少君的诗,在这些田园自然或山水自然中,宣称“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人”。他的风景中没有人(如这首《玉簪宫前》,《某苏南小镇》,《春》等)或人很小(如《鄱阳湖边》)。他把这人所占的空间腾出来,留给他的“道”。因为对有意识的“复古”主义者,这古典诗境首先是一种价值,一种道。对李少君来说,这种道正是现代社会种种弊端的反面:当今社会形态与价值(城市、工业、)的混乱,压抑,焦躁,污染,异化,空虚,无根。而那个充实、清新、有序、在山水自然中充满生机的农耕村落生活,正是对当今现实的批判。因此,李少君的传统所针对的是现实社会状态。就这一点来说,既不同于柏桦针对的革命美学,也不同于萧开愚针对的新诗历史与现实的文化处境。因此,复古也可以是一种激进的现实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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