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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贴一篇李耀宗的文章,以纪念小脚母亲们

 费厄泼赖 2013-02-26

山沟里的母亲们

李耀宗

 

晨幕中公鸡的第一声唱明,最先把山沟里小脚的母亲们从睡意恹恹的土炕上拽起来。她们一边麻利地扣着钮扣,一边摇醒炕角死睡的儿子女子,叫一声狗狗,安顿一句话儿。之后,跟着一声急促的口哨,身后甩下一串串摇摇晃晃的惊叹号――她们要到山洼上背那个日头去,要把东山背后的日头背到西山背后去,换回那浸透着汗腥味儿的工分。

工歇的间隙里,衣襟兜上吃奶的碎娃娃,背上帖一个大背篼风风火火去弄柴禾,待父亲们烧完一根旱烟棒,大背篼已是鼓满鼓满的了。

甩打着劳累一天几乎散了架的身子骨,小脚的母亲们这才摸进冰锅冷灶的厨间。饭熟了先轻轻摇醒呼噜大睡的父亲们,盛上稠稠的、高高的一大碗双手递上去,再去公公匀匀地打发排列在锅沿边的所有饥饿的碗。自己呢?唏溜唏溜几碗剩面汤,还有锅瓜瓜还有所有没舔净的碗底底,收拾到一起便是美美的一顿。

安顿好猪狗,点数点数架上成卧的鸡,昏黄的油灯下还有好些个岁月的漏洞得长针短线地缝缝补补。眼睛昏花了,手臂酸困了,哈欠打乏了,便和了衣裳囫囵着身子跌进土炕上大呼小叫的鼾声里……

这,便是山沟里小脚母亲们的一天。

一年。

一辈子!

然而粗脾大性的父亲们,动不动就祖宗八辈地翻她们的先人,搧她们的耳光子,还常唬起脸警告她们:“小心打折骨拐!”

宁肯噎着咽着也不把那委屈吐露出来,她们也从没有摔碟子拌碗,躺倒不干以示抗议,越是委屈越是闷了头泼了命去劳作,三天不食五谷照能挺过来。只是到了夜里,一切都泡进幽黑静谧的夜里,小脚的母亲们就不由得眼泪像捏菜水一样淌。但抬头看见土窟天窗眼里闪着的星星,她们心里就亮出一个点儿:男人是女人们的亮亮,没有男人,女人便一辈子黑咕窿咚!打骂便是爱!

倘有那么一段时日里,父亲们不言不语,不理不睬,也不打不骂,只是那样的阴沉了脸,小脚的母亲们即刻敏感到天将降大祸于己身,拽细了呼吸,提心吊胆惶惶而不堪终日。她们尴尬地打着干咳,有茬没茬地在父亲们的身边勤走动些――陪上些顺耳的话语、绵软的笑意和殷勤,企望得到父亲们的宽恕,或指望从毛丝丝的鼻息里嗅出父亲们所以甩气的缘由,细细琢磨出一个消气的办法来。

小脚的母亲们也曾暗自羡慕过那些比她们小几个,甚至十到二十个年轮的大脚的母亲们或是媳妇们,羡慕她们有一双男人的大脚。看着她们能跟男人家一样,肩膀上扛起百十斤沉的冻粪块只呼呼吐几口粗气就送到田地里,牛腰壮的粮食捆子,用尖担一扎一口气闪进场里,拧住粗笨的车辕一个驾势就搡定陡梁梁上飞起来的架子车,按自己的心意驯驯顺顺放到平滩里;跟男人家一样挣回大值码的硬硬成成的工分,小脚母亲们眼馋得要死,稀罕得要命。但回过身闻听到那些大脚的母亲们媳妇们又常常因为自己能跟男人一样撑起半个世界而恣意跟男人拌嘴,跟在男人屁股后头咒老子骂娘,竟然还跟男人捞勺子动擀杖,显示自己的那半边,她们又觉着那些大脚的母亲们媳妇们又不像是女人。“缭新哩补烂哩,扯藤哩引蔓哩”是女人的天份,还要争讲个啥呢?于是,失去平衡的心又平平稳稳回到永远掀不起波澜的胸腔内。

娃娃生了一屋半炕,甚或七八个十几个,而最忌讳于娃娃妇人中间掉价的父亲们,屁股一拍趔得远远地,从不问娃娃尿是臊的,屎是臭的。抓屎抓尿,挪湿换干,全凭了小脚的母亲们。而娃娃们又一个个淘气得像仇疙瘩。母亲们扳住耳根,像嚼馍馍喂饭,把那做人的规矩方圆一点一点给喂,娃娃们转过弯子还是老样子。身上穿不暖,肚里填不饱,再染上个疾儿病儿,小脚的母亲们更就乱了方寸,三天水米不沾牙黑明昼夜不眨眼,心操碎泪抹干。而能行了的儿子女子常常以为自己生来就那么能行。看着自己的屋脊呼呼冒出的炊烟,他们哪里想到过小脚的母亲们还在腾出一只手为他们捡拾着柴禾?哪里知道小脚的母亲们担心他们撑不稳生活的风帆而捏着两把生汗呢?

世道日新着。山沟里小脚的母亲们一个一个趔到一旁,成了局外的看客。看着由她们一针一线缝合到一起的大片的田地,又给她们的儿孙们裁割成眉毛绺绺,巴掌块块,且只拿出一只手耕种,另一只手去摆弄田硬之外的营生,而光阴倒是比她们那个时候操办得好,日子比她们那个时候过得舒坦,小脚母亲们心里很觉着窝火、不平。长长的喟叹声中,一记羡慕、妒嫉而又无可奈何的褶皱悄悄挤在那苍衰龟裂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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