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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两个爷爷

 费厄泼赖 2013-03-02

  两个爷爷

                          安武林

黑褐色的窑洞里很阴暗,光线非常模糊。人的表情和神态几乎看不清楚,更多的只能显示一个轮廓。

当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老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我一愣。这是一个陌生的老人,满脸的皱纹,脑袋上光秃秃的,闪着微暗的光亮。

母亲笑咪咪地说:“快喊爷爷,喊爷爷。”

我迟疑着。警惕着。排斥着。抗拒着。

母亲的这份热情让我产生了怀疑,这不是普通的老人,不是一般在街上看见的熟悉的老人,我会脱口而出喊爷爷的,但这个人似乎带着某种侵略的企图,想闯入我情感世界中温暖的空间。

我略带敌意地看着他。

母亲督促了我好几次,她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那种命令,在我看来都已经变成央求了。

而父亲,显得很焦躁,不安,似乎还有点生气。他粗暴而又不耐烦地说:“快叫爷爷!”

我很不情愿地、小声地喊了一声:“爷爷!”

老人咧开嘴巴笑了,黑洞洞的一张大嘴,里面没有一颗牙齿了。在阴暗的窑洞里,显得有点恐惧。他用手轻轻地抚摸了我一下脑袋,我身子颤抖了一下。本来我想闪开的,但看到父母的目光我才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这个老人是悄悄地来的。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知道。但他很陌生,我是第一次见。而且他避开了我爷爷。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我很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喜欢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爷爷。

我还在读小学,从同学们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个事实:我父亲是倒插门到我们家的,是上门的女婿,而且还改了姓。

我大致已经确定了,这个人可能是我父亲的父亲。

我深爱我的爷爷,爷爷的位置是不能取代的。我是一个很注重内心感受的人,不喜欢复杂的人伦关系。对于世事,也缺乏好奇心,所以,我对父亲的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很感兴趣。

这个老人悄悄地猫在我们家,连大门都不出。而我自从喊过他一次爷爷之后,再也不愿意叫他爷爷了。父母说话都是很小声的,唯恐窗外有人偷听似的。他们这种小心谨慎的态度很令我反感,他们就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在回避我爷爷,怕我爷爷知道。爷爷的脾气很暴躁,这在我们的村子里都是很有名的。我已经都记不清了,当时我母亲刚刚生下老三还是老四。在母亲的眼里,我是那种很傻的男孩子,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对母亲说我记得我满月的时候,你们在外面放鞭炮。当时,很多人参加了给我办满月的宴席。我就在这个黑暗的窑洞里,当时我很害怕,我趴在窗口往外看,吓坏了。

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我生了个傻儿子。她一再嘱咐我,出去可不要这么说,别人会笑话的。我嘟囔着,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嘛。这个固执的念头,缠绕了我好几年。

父亲很小就没了母亲,大约是九岁或者十一岁。可能是受过很多苦的缘故,所以母亲一生都很疼爱父亲。母亲像个男人一样,不仅承担了全部的家务,而且也分担了地里的活计。比如早晨,父亲还在睡大觉,母亲早早起来就喂牲口。母亲和父亲一起下地,回来父亲休息,母亲又做饭。所以,父亲的形象在我们四个姊妹中从小就不好,觉得他亏欠母亲太多。但复杂的是,我母亲也不是我爷爷的女儿,而是随着我奶奶嫁给我爷爷的。我爷爷年轻时候有个太太,因为肺结核早早就去世了,没留下一男半女。

我们家的结构,有点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一家人。属于拼凑起来的。

这个从天而降的老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惊。无论我的爷爷奶奶,还是我的父母,都没有人给我提过。所以,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过程。我本能地抗拒,抵制,捍卫者我爷爷和我情感空间的位置。这种情感的领地,是非常脆弱而又柔软的,常常容易遭到伤害。

老人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在我印象中,仅仅只有这么一次,来过我们的家。尽管他是我父亲的父亲,有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我本能上还是抗拒的,多年以后,依然如此。生育之恩固然重要,但它毕竟带有不可选择性。但养育之恩,却可以有多种的选择。我还是认这个养育我的爷爷的。

我清晰地记得,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我,要和我出一趟门。他的表情很悲戚,很憔悴。好像一个人的精气神全没有了,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副躯壳似的。母亲给我做了一身的白衣服。我知道,在乡下,这是办丧事穿的孝服。

母亲小声说:“你山上的爷爷去世了,不要淘气啊!”

两个爷爷不好区别,父亲和母亲对我谈起那一个爷爷的时候,就带上了山上的几个字。

我很诧异,又是一个突如其来。虽然我的性格一向直率,坦诚,但我印象中,我好像对爷爷隐瞒了山上的爷爷来我家的事情。母亲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守口如瓶,爷爷知道了,会很生气很生气的。

虽然父亲是倒插门到我们家的,但他上学的时候,就等于是我爷爷已经收养了一样。他不仅是爷爷的女婿,也是爷爷收养的儿子。

我和父亲一路上无话,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到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我也帮父亲推自行车。我从小就去过山里,是爷爷带我去的,但那个山是爷爷和奶奶的老亲戚。我对山的印象,一般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巨石,小溪什么的。而我和父亲去的这座山,光秃秃的,很贫瘠,就像山上爷爷的脑袋一样。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山上爷爷那张像核桃一样的脸。父亲走得很快,他不时要等等远远地落在后面的我。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一方面是体力不支,另一方面是心事重重。我从小就怕见到办丧事的场面,尤其是对死去的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大概是听鬼故事听多的缘故吧,总害怕那死去的人会突然坐起来,抓我们这些小孩子。尤其是担心,我能不能哭的出来?毕竟,我和这个爷爷一点感情都没有,几乎都像是陌生人。

到了父亲从小生活的家里,院子里挤满了人。办丧事帮忙的人很多,很多人都来问候父亲,然后摸我的脑袋。这种亲昵的标志,在乡下很普遍。他们都惊讶,我父亲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但我,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来,就是参加这个爷爷的葬礼。

山上爷爷住的也是窑洞。他已经被穿戴整齐,放进棺材里了。父亲看了一眼,号啕大哭,声嘶力竭。旁边的人拉着我,要我再看一眼这位爷爷。我害怕,后退着。父亲知道我害怕,哭着说:“这是你爷爷,你怕什么,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的胳膊被父亲攥的生疼,我几乎是被父亲硬拖过来的。我看了一眼这位爷爷,他很安静地睡着,新衣服很干净,可能他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吧?

父亲哭得很伤心,差不多都要背过气去了。他喊着爹爹,说他一辈子很凄惶,爹爹不管他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把他满肚子的苦水向他父亲哭诉。可能是觉得父亲哭得太伤心了吧,我也不由得放声大哭。但我有个底线,我不喊“爷爷”两个字,因为我的爷爷还在。如果我喊爷爷,等于是咒他。

回到村里,父亲很欣慰,他对我母亲说:“武林长大了,懂事了,他哭他爷爷了。”

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父亲说,你山上爷爷埋的地方风水好。

很多年以后,一个月光很美的晚上,父亲想和我商量一件事,他想改姓,改回他原来的梁姓。我说不改了,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姓什么不姓什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我爷爷还健在,不是让他老人家伤心吗?

我的心,一直在爷爷这里的,那怕拒绝父亲的愿望,也毫不顾忌。

两个爷爷,都是我的亲人。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现在,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也许,他们已经团圆了,亲密无间,兄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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