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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玉可

 迎风初开 2013-03-05
窑 上下大雪,窑下的人一点儿都不知道。窑上到处都是白的,连黑煤堆都被大雪覆盖,成了白煤堆。窑下到处都是黑的,水是黑的,空气是黑的,似乎连白毛老鼠都被 染成了黑色。要是通风好的话,在窑下干活的人会闻到一些冰雪之气。因这口窑是独眼,没有风井,窑下就不透风。空气是死滞的,散发着腐朽坑木的气息和毒蘑菇 滑腻腻的气息。窑下还是一种溽热的恒温状态,三伏天走进下过雨的庄稼地里,就是这种稠汗黏皮的感觉。

  在窑下挖煤的人都不穿什么衣服。从窑口下来往巷道深处走时,他们一路走,一路把露着黑棉絮的坎肩脱下来了,把上身的窑衣脱下来了,露着光膀子。到了掌 子面,有人就手把裤子也脱下来了。他们脱下窑衣后,不能随便扔在地上。地上泥一片,水一片,会很快把窑衣沤烂。他们用裤带把窑衣一扎,挂在某根支柱的顶 端。这样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窑衣不烂,因为老鼠顺着支柱爬上去了,会把他们的窑衣咬一咬。倘是哪个窑工忘在口袋里半块馒头,那些老鼠准会蜂拥而上,为争吃馒 头打得头破血流。

  每个窑工头上都顶有一盏矿灯,头动,光柱就动。头动的幅度不大,延长的光柱显得幅度就大了,在狭长的掌子面乱打一气。灯光交织之中,赤条条的窑工们动 作各异,像是在跳一场神话般的不规则的舞蹈。一开始,他们的身体略显青白,舞了一会儿,他们就变成了精灵般的黑色,与原始的煤炭混在了一起。

  冯河山只光了膀子,没有脱裤子。他还没有结婚,大概不愿把裤裆里的东西暴露出来。他的灯盒佩带在腰间,连结灯头的一管黑线猪尾巴似的从脊背上拖下来。 他的背不是很宽,肌肉也不发达,像是有些瘦。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肌肉在肋巴骨上一棱子一棱子的,每刨一镐煤,那些棱子就拧巴一下,透出一股执拗的韧劲。 他的手比较大,且骨节突出,不大像一双年轻人的手。的确,他认为这是一双罪恶的手,有一个年轻女人的生命就毁在这双手里了。他所在的采煤场子,煤壁上有一 层夹矸。所谓夹矸,就是上下煤层里夹着一层石头。比如馅饼,里面夹的不是肉馅,而是骨头。这样的煤壁相当难刨,每刨一下,虎口和膀子都会震得发麻。柿子拣 软的捏,窑工们退缩着,不愿在这样的场子刨煤。工头正犹豫不知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给哪个倒霉蛋啃,冯河山已不声不响地走到前头,把镐头劈在石头上了。

  每次都是这样,哪里有淋水,哪里压力大,哪里冒了顶,都是冯河山上。工头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孙成的采煤场子冒顶了,灰白的碎矸石流得呼呼的,一会儿就流了一大堆,整个掌子面被很有质量的粉尘所充塞,荡得人睁不开眼,噎得人喘不过气。孙成喊着冒顶了,冒顶了,夹着屁股跑了出来。

  别的窑工也赶紧往安全地带跑。谁不怕被活埋呢?要知道掌子面离地表好几百米,上面的东西多着呢,有煤有石头,有沙子有泥,还有水,小小的掌子面,说填满容易得很。

  工头朝孙成屁股上踢了一脚,你怎么搞的!

  孙成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顶板要屙屎,我也没办法!

  工头说,顶板要屙屎,你不会事先把它的屁股门子塞住吗?去吧,你把顶板屙的屎吃了吧!

  孙成说他塞不住顶板的屁股门子。

  这时有个窑工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怎么没见冯河山出来呢。

  一句话提醒了工头,别是冒顶把冯河山埋住了吧?他马上转向掌子面大声喊:“冯河山,冯河山,你在哪里?”一边喊,一边紧急地向掌子面里摇晃矿灯。

  冯河山答应了,也交流信号似的向掌子面外头摇了两下矿灯。因粉尘像最浓的雾一样浓,矿灯的灯光显得很微弱。

  你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儿。

  果然,掌子面传出镐头刨在矸石上的声响。

  人家冯河山屁事儿没有,就你们他妈的怕死!工头用矿灯往孙成脸上一指,命孙成跟他一块儿进去。

  上面的碎矸石还在冒落,只是不那么汹涌了,呼啦一阵,呼啦又一阵。工头探着脑袋,侧仰着脸,用矿灯往空顶处照照,见上面黑洞洞的,有一人多深。如果不 把这个黑洞补上,就有继续冒顶的可能,窑工们就不敢进掌子面采煤。窑主对他们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他们挖一车煤,窑主给他们一车煤的钱,他们要是什么都挖 不出来,不但得不到钱,还得往外赔饭钱。工头让孙成想办法把黑洞补上。

  孙成往后退,说他不敢。

  工头说,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填进漏洞里去!

  冯河山过来了,他说我上去补吧。

  工头说,你不用管了,我就让孙成这个王八犊子上,不能什么难活儿都让你干。

  孙成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冯河山开始蹬着煤壁往一架两根柱子支着的横梁上攀。

  工头问,老弟,你行吗?

  我试试吧!

  孙成说,河山,危险哪!

  冯河山说没事儿。他心里明白,他这条命早就不是他的了,等于是他逃命逃出来的,他活一天,就赚一天。别人认为危险的地方,他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相反, 越是别人认为危险的地方,他越觉得安全。同样的道理,外出打工的人都认为小煤窑不安全,而对他来说,小煤窑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两脚叉开,站在横梁上,让下 面的人给他递荆笆。他接过荆笆,一块一块塞进头顶上的空洞里。荆笆塞得差不多了,他在荆笆下面打了一个十字梁,用一根支柱顶在十字梁的交叉点上。在往空洞 里塞荆笆之际,上面又冒落过一阵矸石,没头没脑地打在冯河山身上。倘是别人,定会从横梁上跳下。冯河山没有跳,他一声不吭,只低下头,把胶壳帽和脖子里的 碎矸石抖搂一下,继续往洞子里塞荆笆。

  当冯河山制止住冒顶从上面下来时,工头差点抱住了他,说,冯老弟,你真不简单,要是在大矿,你准能当上劳动模范。

  别的窑工也说,劳动模范算个啥,冯师傅比劳动模范还劳动模范。

  孙成的看法与别人不大一样,他说,河山,你不能这样,万一你出点啥事,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孙成说着,眼里有点水里吧唧的。

  冯河山笑笑,没有说话。

  有一个窑工对孙成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可以让你妹子跟冯河山干一盘嘛!

  孙成的妹子孙丽梅就在窑上做饭,窑工们天天都能看见孙丽梅。往常,有窑工跟孙成开这样的玩笑,孙成是要骂人的,这天孙成没有生气骂人。

  下班出了窑口,窑工们满眼一亮,以为太阳还没落呢。再一瞅,原来下雪了,大雪还在下着,满天满地都是雪光。他们都有些惊喜,说哎呀下雪了。有人仰着脸,任大朵子雪花在脸上落了一会儿,然后抒情似的啊着,说真他妈的凉。

  孙成把冯河山的衣袖轻轻拉了一下,让冯河山跟他一块儿到他家去。孙成是坐地户,他家住在离窑口不远处的一个屯子里。孙成说,走,咱哥儿俩喝壶热酒去。

  冯河山说谢谢,谢谢,你知道,我不会喝酒。

  一个大老爷们儿,谁不会喝两口儿?不会喝,少喝点,只当陪你哥我喝,行了吧?

  我真的不会喝,你啥时候见我沾过酒?

  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磨叽呢,好歹我比你大几岁,你怎么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呢?

  冯河山把地上的雪踩了踩,一踩一个脚窝,积雪几乎把他的脚面子埋住了。他说,雪下这么大,今天就不去了,真的,对不起。你走的时候也小心点儿。

  孙成说,请你喝酒不是目的,我还要跟你说点事儿呢。

  有啥事儿?说吧。

  雪地里哪是说事儿的地方。

  那就改天再说吧。冯河山向窑工宿舍走去。

  孙成跟着冯河山走了一会儿,拐到一处背风背雪的地方,招手让冯河山过去,小声问冯河山,你看我妹妹怎么样?

  冯河山笑了笑,问孙成是什么意思。

  你先说对我妹妹的印象怎么样。

  挺好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知你看出来没有,我妹妹对你有点意思。她回家说过好几回了,说窑上这么多人,她就看着你这人不错。

  没等孙成说完,冯河山就要走,说,开玩笑,开玩笑!

  孙成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哇!我告诉你,我可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一点都不是开玩笑。哪有拿自己的妹妹跟别人开玩笑的!

  冯河山还是说开玩笑,挣脱孙成跑走了。

  有孙成的话在前,冯河山去食堂打饭时,就只看着笼里的馒头,不敢抬眼看孙丽梅。其实他每天打饭时都低着眉,不敢看孙丽梅的眼睛。他不完全是羞怯,主要 是怕别人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的秘密。那团秘密坚硬而清晰,有着非命的性质,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不光是对孙丽梅,工头、窑主,只要有人跟他打交道或跟 他说话,他不知不觉就把眼睛耷下来。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是胆小、木讷、老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谁。他不看孙丽梅,孙丽梅装作也不看他,孙丽梅拿起一个热 馒头,不往他端着的碗里放,而是往他手脖子上放。他把碗往后退退,孙丽梅把馒头往前追追,还是往他端着碗的手脖子上放,他哎着哎着,孙丽梅就松了手,亏得 他赶紧把馒头挤在胸前,才没有掉在地上。

  孙丽梅窃喜了一下,遂正色道,看着点儿,你这人怎么回事?

  冯河山还是没看孙丽梅,端着饭碗到宿舍里吃去了。不少窑工喜欢在食堂里吃饭,食堂里有煤火,暖和,还可以随时看看孙丽梅。孙丽梅胸前也有两个馒头,是很好看的。然而,冯河山从不在食堂里吃饭。

  大雪还在下着,冯河山吃过饭,用被子蒙上头就睡了。他听见矿车从窑底把煤拉出来,并听见矿车里的煤倾倒在煤堆上的声音。他仿佛看见,那些煤刚倒出时还冒着热气,不一会儿,落雪就把煤盖住了,热气也变成了冰。

  第二天下窑前,有人通知冯河山,让他到窑主的办公室去一趟。冯河山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不好,他的事可能发了,不然的话,窑主点名要他去干什么。他想 到了逃跑,可是大雪封山,他往哪里逃呢?他要是一逃,只能增加人家对他的怀疑。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到窑主办公室去了。他把窑主叫矿长,问矿长您 找我,就把眼低下了。他低下眼,不等于闭上眼,他的眼睛还能看到窑主的一段小腿和脚,通过窑主的小腿和脚,他正警惕地观察窑主的动静。窑主的脚小动一下, 他心里就大动一下。窑主的脚不动,他心里动得更厉害。不动往往是一种预备动作,正是攻击的前奏。还好,窑主没有拿下他,窑主说话的口气也很温和。窑主提到 他昨天在窑下控制冒顶的事,夸他干得不错。

  冯河山这才稍稍有些放松,他使用干过好事的人常说的一句套话,说那是他应该做的。

  窑主说,我看你小子行,是个踏踏实实干事的人。我要提拔你,让你当采煤队的副队长,怎么样?窑主把各个班的工头叫成队长,副工头就是副队长。

  冯河山又紧张起来,连说,不行不行。他知道,当了副队长,就有可能会参加一些会议,一参加会议,见到生人的机会就多一些,而多见一个生人,对他来说就多一分危险。

  窑主说,当副队长是好事嘛,你就不用包场子干活了,只监督他们干就行了,遇到安全上的问题你可以帮他们处理一下。这样的好事别人想干我还不让他干呢,你小子不要犯傻。

  冯河山说出的理由是,他不会说话,又怕得罪人,只能干点笨活儿,下点苦力。他说,矿长,谢谢您!您让我当副队长,说明您看得起我。您只要看得起我,我就知足了。说着说着,不知触动了心底深处哪根细弦,他差点掉下泪来。

  春天到来时,下班后的窑工在宿舍里不大躺得住。从小煤窑所在的山沟往上走,四五里之外就是一座国营大矿,小窑的窑工们愿意到大矿上走走。大矿本身并没 什么可看的,无非是井架高一些,煤堆大一些。可大矿外面有一个相当丰富的综合交易市场,市场上五花八门,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卖盆卖花,卖菜卖瓜,卖鞋卖 袜,卖鸡卖鸭,猪肚羊杂,大鱼小虾,美容美发,洗脚刮痧,连南方一些酿酒和造小磨香油的作坊也搬到这里来了,市场上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和油香。窑工们花几个 小钱,就可以把新酿出的一锅头和二锅头尝一尝。喝得面色微酡,他们随便撩开一块黑布帘子,钻进录像放映厅里去了。封闭很好的放映厅是学习的场所,也是分泌 的场所,他们看得口干舌燥,学到不少东西,也分泌出不少东西。如果看录像还不过瘾,等待他们的还有好去处。从大矿返回小煤窑时,要路过一个小村庄,村庄里 的房子都是青砖细瓦的瓦房。因地下面的煤掏空了,地基下沉,不少房子有了裂缝。房子里的主人搬走了,一些路边店却开了起来。都便宜得很,一次花上十块钱或 五块钱,就可以乐一乐。

  不去市场也不进“鸡窝”的只有冯河山一个,每天出了窑,他只在宿舍里呆着。不知有多少工友跟他讲过外面的热闹,并拉他出去享受,他总能找出拒绝的理 由,就是不出去。他每天三件事:吃饭,睡觉,下窑。有时睡不着,他也会把同宿舍的工友从市场上买回的杂志和小报看一看。他挑着看的多是一些案例。每看一个 案例,他都会联想到自己,心锤子会悬得高高的,乱颤悠一气。既然这样,那就干脆别看案例了,可一见到新的案例,他还是要看,他像是有些管不住自己。他担心 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某个案例中的主角。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尽量推迟当主角的时间。

  也有人认为冯河山是小抠儿,只知道挣钱,不肯花钱。冯河山在这个小煤窑已干了两年多,连过大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他已攒下了一些钱。有一件事让大家改变 了对冯河山的看法。一个窑工的母亲生病了,动手术需要一笔钱,他跟好几个人借,人家都说没有钱,不借给他。那些人撺掇他找冯河山去借。他们估计,冯河山也 不会借给他。把钱借给人家开刀,想要回来是最难的。不料冯河山痛快得很,借钱的窑工一说给母亲看病,冯河山二话没说,立刻就答应了。

  冯河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初他母亲生病时,要是能借到钱,他说什么也不会起那样的念头,冒那么大的险。

  那时,他搭帮老乡的装修队,在京城打工搞家庭装修。秋天,在给一户人家装修时,发现这家很富有,家里装修得很豪华。装修完成后,这家的女主人却对装修 质量横挑鼻子竖挑眼,推三托四,不按时付工钱。这时,他母亲生病了,家里急着用钱。因装修队的人都没有钱,他跟谁都借不到。情急之下,他脑子一热,决定熟 门熟路地到他们刚装修过的人家偷钱。他知道,这家的男主人在深圳办公司,极少回家。这家的女主人在一家报社上班,白天一般也不回家。万一被邻居看见,他就 说回来搞返修。在他撬开门进入室内正翻箱倒柜找钱时,女主人回家来了。女主人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冲上阳台,大声喊抓小偷儿,抓坏蛋。他头一蒙,知 道自己完了,偷钱不成,被人抓住还得蹲监狱。他不想束手就擒,就进行了一番挣扎。他挣扎的办法,是去捂人家的嘴,并用胳膊锁住人家的脖子,把人家往室内 拖。女主人嘴里呜呜啦啦,还是要喊,并说,我认识你,你跑不了啦。他进而掐住人家用以发声的喉咙,一股劲把人家掐得翻了白眼。他本来不姓冯,姓马。闹出人 命后,他就毁了身份证,化成现在的名字,日夜兼程,跑到黑龙江东部的深山区里来了。他以前在别的地方下过煤窑,知道小煤窑经常出事,对窑工的需求量很大, 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又不怕吃苦,在窑上找点活儿干不是很难。他来到这里后,窑主果然对他的身份没怎么审查,就把他留下了。

  孙成让冯河山说实话,他妹妹孙丽梅到底哪点儿不好。

  冯河山说,我从来没说过你妹妹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谈?

  叫我怎么说呢?

  你只管说,你把原因说出来,我对我妹妹也好有个交代。你不知道,丽梅回家对我没鼻子没脸的,好像我没跟你提过这事一样。我算是知道了,姑娘大了,就得给她找婆家,让她嫁人。她一天不嫁出去,全家人都得看她的脸子。

  冯河山说,要说原因很简单,我也是替你妹妹着想,窑上这活儿你也知道,命在细麻绳上拴着,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妹妹不是活遭罪嘛!

  你说这不能算理由,也不能说服我,怎么,做窑的就不娶老婆了?就该断子绝孙?干什么都不能说没危险,这得看命大命小。你看我,都下了七八年窑了,没缺胳膊没少腿,我还是我。你在这里也干了两年多了,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嘛!

  冯河山当然不能说出真实的原因,他还年轻,还想活着。他之所以选择煤窑作为藏身之地,是煤窑给他一种入地的感觉,非人间的感觉,他一钻入地下,办案的 人就找不到他了。当然,他也想娶老婆,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一结婚等于从地下浮到地面,等于回到了人间,离危险就近了。还有,他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 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随时准备逃跑。倘是娶了老婆,老婆有可能会拴住他的脚。

  他跟孙成说,等等再说吧,我还要听听我父母的意见。我原来没打算在外面结婚,不知道父母同意不同意我在外面结婚。

  孙成说,那你赶快给家里写封信吧。你们老家没电话吗?打个电话不是很快嘛!

  不知道,我没打过电话。

  你跟我妹妹要张照片,寄回去给你父母看看。

  冯河山说,不用。

  他不可能给家里写信。他说他的老家在山东,实际上是在安徽。他能够想像,拿铐子的人到他家去过好多次了,并把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发动起来。他要是给家 里写信,等于自我暴露,人家循着信的踪迹,会很快扑到窑上来。所以自从他逃到这里,就跟家里断了音信。他时时想起母亲,他没给母亲寄钱,不知母亲的病治好 没有,是否还活在世上。每想至此,他都欲哭无泪,十分揪心。家里的人当然也会想他,他一点消息都不给家里,父母大概以为他已经死了呢。在半夜里,他常常瞪 大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我已经死了,连骨头都沤烂了,你们谁都别挂念我。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冯河山越是不能答应娶孙丽梅,孙丽梅越认定冯河山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后来孙丽梅有些急了,冯河山再去打饭时,她使劲往冯河山碗里扣肉不算,还大声质问冯河山,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冯河山被质问得愣怔着,说没有呀。

  什么没有,你看不起人!

  我是看不起我自己。

  你就是看不起人!

  孙丽梅搬出了窑主,让窑主给她当媒人。窑主也是当地人,拐弯抹角,孙丽梅把窑主叫表舅。孙丽梅说,表舅,冯河山那小子看不起人,别让他在这儿干了,让他滚蛋。

  窑主知道孙丽梅的心思,说,让他滚蛋容易,你干吗?你这个臭丫头。

  窑主拿出老板和长辈的口气,布置任务似的对冯河山说,小冯,你把丽梅娶了吧,这丫头不错,配得上你。

  冯河山不敢得罪窑主,窑主一发话,他只好应承下来。

  结了婚,冯河山对孙丽梅非常爱惜,甚至爱惜到感恩的程度。每天晚上,他都把孙丽梅紧紧地搂在怀里,抓住孙丽梅,他像是抓到了新的救命稻草。每次亲热过 后,他都是叹气,发感慨,说,丽梅,你太好了,你怎么这么好呢!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你是我惟一的亲人哪。说亲人还不够,你简直就是我的恩人啊!

  孙丽梅说,既然知道我好,为啥老拖着不早点娶我?你这个坏蛋!

  冯河山对坏蛋的说法有些敏感,走神儿一下子走得很远,走到曾在报社上班的那个女人身上去了。

  孙丽梅问他为啥不说话了。

  他回过神儿说,其实我早就想娶你,我是怕万一在窑下出点啥事,对不起你。

  孙丽梅说,你要是嫌下窑危险,咱就不在窑上干了。俺这儿地多,种上两片地,打的粮食就够咱吃的了。

  冯河山说,我还是在窑上干吧,今后多注意点儿安全就是了。

  冯河山还是常做梦。他的噩梦几乎是一个模式,都是梦见公安人员拿着枪追捕他。而他不管藏在刺棵子里,藏在芦苇塘的水里,还是藏在茅房的粪池子里,拿枪 的人总能发现他。一旦觉得快被人发现了,他就拼命逃跑,遇山爬山,遇河跳水,看见盖房用的脚手架,他也往上攀。可他每次都跑不快,腿沉得像是绑了铁块子, 地面上像是到处都装有吸铁石,他手扒脚蹬,每跑一步都累得呼哧大喘,费老劲了。在梦中,他被人指称为杀人犯,追他的人喊着,截住那个杀人犯,他吃不准自己 是不是真的杀过人,只觉得一旦被人家捉住就完蛋了,就得吃一颗枪子。所以他恐惧得要命,不禁发出了哀鸣。

  把他从噩梦中解救出来的是孙丽梅。孙丽梅一听到他在梦里折腾就赶紧拍他,晃他,把他叫醒,河山,河山,你怎么啦?是不是做梦了?快醒醒!

  他承认是做了一个梦。

  孙丽梅让他讲讲,做的是什么梦。

  他心中还大跳不止,却装作睡眼目蒙目龙,讲得也轻描淡写,说梦见有一只狗在追他。

  孙丽梅要他不要怕,说巧了,我就是属狗的,追你的就是我。追追你怕什么,我又不咬你。

  冯河山把孙丽梅搂得更紧些,说活着真好。

  孙丽梅听不出他话后面的话,说傻子,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他说是的,人一辈子不要强求什么,只要活着就够了。

  有了儿子之后,冯河山对儿子的要求也不高,既不要求儿子将来读大学、做官,也不希求儿子将来挣大钱,只要儿子有吃有穿、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掐死过人的冯河山没有被公安机关发现。这年春节前,附近那个国有大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一百多口人。一个矿出事,全省 的煤矿都受到牵连,都要停产整顿。上面的人对小煤窑进行拉网式的安全检查,除了对不符合安全生产条件的煤窑要求限期整改,还要求没有身份证的外来务工人员 必须限期补办。说来冯河山还是有了侥幸心理,他心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许公安机关早忘记了对他的追踪。再说,他的面貌已不是原来的年轻面貌,就算有人拿 着他以前的照片找他,和现在的他也不一定能对上号。

  他哪里知道,他的照片是上了在逃嫌疑犯通缉网的,公安人员拿着他要办身份证的照片和网上的照片一对,就把他认出来了。他的真实姓名叫马玉可。

  公安人员逮捕马玉可时,孙丽梅把丈夫护在身后,说,你们弄错了,肯定弄错了,我们孩子他爸是有名的好人,老实人,他成天连门口都不出,能犯什么事?

  为首的公安人员面貌并不凶,好像还笑了笑说,他不出门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他犯什么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孙丽梅转向丈夫,你到底犯什么事了?!

  马玉可突然冲妻子跪下了,哭喊着说,丽梅,我对不起你呀,我不该瞒着你呀,我死!我死!他在地上摔开了头,把头摔得嘭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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