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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绿窗前正看书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3-13

草绿窗前正看书


  ■何频
  3月的第一天,风吹霾去,本地的白杨和榆树在空中暗自开花无声,但市中岸柳吐绿、迎春花黄则人见人爱。当天,我终于收到了上海寄来的《胡道静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版)七大卷。入夜喝透了茶,上好的大红袍喝了数遍,直喝出水味而开始读胡。我在地上铺了报纸,把书全都摊开,展卷摩挲这大套书。先看我最想看的《农史论集》与《学事杂忆》两本,看一代学术大家数十年辛苦考粟、瓜和茭白的文字,特别引人入胜。依次又翻那《科技史论》之卷,听他说自己和李约瑟的故事。道静先生不是居高临下的道学先生,著书作文并不刻板,他将口语化入文章里很可爱。例如,《李约瑟赠中国少年科学家的话》,说1984年李约瑟访华抵沪,《少年科学》杂志委托他求老博士撰文,"老博士逗留时间很短,可是出于对中国少年的热情,二话不说,动笔就写。"后边这八个字,大白话活灵活现。而《李约瑟博士的三个中国道号》说,取过"丹耀"和"十宿道人"之外,1981年,李约瑟在上海,又当众自题"勝冗子"。并解释说,它的意思就是个"克服混乱的能人"。胡道静倒叙当年为求证"十宿道人"名号的本意而曾去信剑桥,没料到,"剑桥来的回音叫我傻了眼"。除了李约瑟,他也说徐光启,并且考证出宋庆龄的母亲倪桂珍,竟然还是徐光启的第十世亲戚。接着他就来了一句"真不赖",借以形容自己无比欣慰的心情。"二话不说"、"傻了眼"和"真不赖",这三句话的声口,不就是一位熟悉的北方老汉的举止言谈么?
  之所以急着要看《胡道静文集》,除他本身的学术光芒外,于我还有一个故事。2010年早春,我在绍兴路上海人民出版社门市部购书的时候,特地问起过胡道静。但那位卖书人告诉我,胡小静也去世了,大套书尚不见动静。不料,我叹《老辈的出书难》一文才发表不久,2011年年底,为纪念胡道静先生百年,这套洋洋大观的文集就出世了。
  大套书气象森严,却不乏可观之卷,可读之篇。河南大象出版社出版《全宋笔记》,2012年初续出第五编十本,大工程绵延过半。前边我得到的一色是精装本,而这次送书人图简便,随手弄过来个简装本,我觉得不配套,贪着还要精装的。这样的大部头,谁知道何年才会再版?不几天获得精装本,其中第七分册,恰好有《石湖纪行三录》,是范成大的《揽辔录》《骖鸾录》《吴船录》。按周振鹤的研究,明朝才有专门为旅行而出游的职业旅行家,如徐霞客和王士性。而中古以前,远行人要么是为官或贬官之人,要么是信教求法之人,前者如太史公多随汉武出巡,或柳宗元在永州、柳州,苏东坡到黄州而惠州而儋州。后者,例如法显与玄奘西出阳关探险。范成大当过处州、静江府知府和四川制置使,也曾出使金国,他的三部游记,记其出使和赴任途中的见闻,一气读过,觉得比陆放翁之《入蜀记》,不输其纪事细密,而气魄和场面过之。有了这《石湖纪行三录》,去年11月在上海看美国藏中国画展览,我又到上海古籍出版社门市部看书,一下子就发现并拿下了精装本《范石湖集》。他的诗,多岁时诗和田园诗,晚年隐居苏州东山临着太湖,并著有《梅谱》和《范村菊谱》,且为一代花木撰著之拓荒者。
  上古还出版了朱维铮、李天纲担纲的《徐光启全集》。这是包括胡道静、梁家勉等老辈在内,几代学人未竟的事业。有意思的是,从2011年它面世以来,我在外面看到的这部全集都是豪华精装本,我则觉得买了不好拿。去年6月末,到家门口的郑州购书中心选书,发现此书到货,慌慌张张就取了一箱,等弄过别的一并回来,在办公室里打开,竟然是一摞贴实的平装本!这让我有些下气。而此时,把它与胡道静钩沉手辑徐光启的《甘薯疏》对照着看,其第八本,是《农政全书》第三卷下册,名著名校,竟然还是西北农学院石声汉老辈的点校本。而石声汉先生的《齐民要术》中华书局版精装本二册,前年12月,也在北京中华书局门市部"灿然书屋"里获得。上古旧年还出版过由郑振铎先生保存编辑的版画丛书,《救荒本草》明代嘉靖年太原本,为存世最早的版本,版画丛书收录其中。我是在网上访购的,三十年的旧书老纸,原大的版刻,除却躁气平添了文气,仿佛化身为下真迹一等的妙品。料不到这简装的《徐光启全集》,其中录《救荒本草》和《野菜谱》,精心处理后上板再印,使明人的版画插图,别样玲珑出新。抚摸着这书,我甚至这么想,如果裁下其中的一叶,用茶叶水浸一遍晾干,装个小镜片也很好玩。更有意味的是,去年我写了《香芋和山药蛋》发表,而本书的"附录二",是辛树帜和王作宾二位的《<农政全书>一百五十九种栽培植物的初步探讨》一文,一开篇就是考香芋的。我之前不知道香芋类似山药蛋,而这两位农学大家,当年为释《农政全书》,也曾遍考香芋。文章说:"这一百五十九种栽培植物,首由作宾全部订出学名,曾提出水槿、香芋等等不知为何物。经树帜考虑后,即作如下的献疑……"不过,像启东人文章里介绍的香芋,他们在西北和我在河南一样,都没有见过。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于是他们就在花生和土豆里面兜圈子。虽然徐光启所处的明代后期,东南人已经多记香芋,最有名是王世懋的《学圃杂疏》,明明白白地说:"香芋、落花生生嘉定,落花生尤甘。"后来清人陈淏子的《花镜》,说落花生又名香芋。这就把现代的农学家害苦了!到最后,可惜两位大方家的结论,竟然这么说:"……由此可知,香芋与落花生实为一类,故其收种之时期与种植之方法亦相同。所谓香芋者,即落花生之大果品耳。"(《徐光启全集》第八卷,第1476-1477页)
  唉!这样我用不着抱怨简装还是精装了,只求自己心不要乱,拿出胡道静先生当年五篇六本相连读的精神,把这几大套书全部读一遍。1960年代开初,他将中华书局影印的《永乐大典》202册,静心阅读一过,钩沉出《四库全书》不少的遗漏。胡先生通读《永乐大典》影印本二百余册的事,记述在其《古籍整理研究·读影印本<永乐大典>记》里面。
  读书和出书,书与人各有其命,也是要缘分和机遇的。且不说《徐光启全集》和《胡道静文集》出版不易。同样是古农学家和植物学家,老一代的石声汉、梁家勉、辛树帜,包括蔡希陶和俞德浚的书,很长一段时间,最初出版或再版都很不容易。而且,80年代的诸家本子,集中在中国农业出版社出版,纸本粗劣,第一版开印,不少都是一千册上下。陈椽的《茶业通史》,1984年出版后评价很高,可是,直到2008年,他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是其弟子当了大学校长,拨出专门的资助经费才获重版。老辈岂止独没有安静做学问的条件?
  躺下了睡不着,又想起来金性尧说胡道静。其文史小品《伸脚录》里有《地留一士》是赞胡道静的,说胡道静一辈子坐冷板凳搞学问,注古农书,却和孔子一样,也不认识田间的杂草与野菜,为此,当年在干校颇受人讥。他为胡道静在"文革"中的遭遇叹不平,其实也是说自己,那篇文章最后一段如下:
  否极而泰,历史召唤中国必须重振于大地。故人居然无恙,握手乍疑梦里。投诸豺虎,豺虎不食,天留一命,地留一士。明年野菜花开,草长莺飞时节,颇望能与他往郊区一游,看看他对野菜野草的认识,有没有比从前进步些?
  套用当下的网语,在这"桃红又是一年春"的时候,遥想两老辈在九泉之下,或者又在互相调侃:"胡道静,--老友金性尧喊你出去看野菜哩!"
  2013年3月3日于郑州甘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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