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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忆旧两则

 老庄. 2013-03-15
 

几天前写的一篇短文中,我指出,年味变淡有物质条件、年龄、生活自由度等方面的原因。其实,除了这几个方面,还有许多原因,比如电视、网络完全改变了人们 的生活、娱乐方式;生活节奏的加快,快餐文化的推广,使得人们的观念、心态都跟细腻、悠闲的传统习俗背道而驰。这里,我通过两件事情,再来说一说今昔年味 厚薄的话题。

捣年糕

翁偶虹先生在《北京话旧》一书中说,北京的春节是从腊月开始的。我赞同这说法。我的家乡浙东没有喝腊八粥的习俗,但是有更加热闹的事情:制作年糕。

年糕是我家乡的一种重要主食,通常要吃半年以上。少数粮食宽裕的人家,能吃一整年。数量巨大的年糕,都由各家自己制作完成。一般情况下,制作时需要邀请两 三位有力气、手巧的邻居或亲戚帮忙。用大石臼捣年糕,石杵有二三十斤重,高高举起,使劲砸下,用力扽开(麻糍很有粘性),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伸手翻动臼 中蒸熟的的糯米或稻米粉,非胆大心细、经验丰富者不能担当,刚出笼(其实是甑子)的糯米或年糕粉,温度很高,动作慢些就会烫伤双手,跟举杵者的节奏配合不 准,更有双手被砸烂在年糕中的危险。回想当年观看舂年糕的情形,我现在觉得颇像《庄子》里的“运斤成风”故事所描述的,“垩尽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 配合那叫一个默契。

蒸熟的米和粉,用杵臼捣好后,拿到一块三四平米大的面板(当地叫“面床”)上,进入下一道工序,揉搓挤压。纯糯米的麻糍,先用擀面杖压成薄片,再切成板状 的长条,最后折叠成四层,长尺半左右,宽半尺有余;糯米粉掺晚稻米粉的糕,通常揉搓成手臂粗细、一尺来长的棍状,有点像擀面杖,稍微讲究些的,在对称的两 侧压出凹槽,重量通常在三四斤之间。

制作年糕的整个过程,忙碌而喜庆。家里蒸汽如发大雾,满屋弥漫;当年新出的稻米,清香扑鼻。石臼里刚舂出的糕坯子,香糯醉人。手巧的,会用糕坯子,给孩子 们捏出鱼鸟等小动物造型,憨态可掬。用红豆绿豆嵌作眼珠。在底部插上一根筷子,孩子们就可以举着它们满世界奔跑。跑累了,看腻了,玩饿了,可以几口吃掉, 找大人再做。

三五口的人家,做二三百斤大米的年糕,得忙乎一天;七八口的人家,做四五百斤大米年糕,得忙乎两天。据说,个别人家有需要忙碌三四天的。

向来有“丰收的喜悦”一说,据我看,制作年糕的过程,喜悦远远大于丰收时分。丰收时分,哪有这种大锅蒸熟糯粳稻米时醉人的香味!

可惜的是,如今年糕制作,基本上已经专业化了。人们大多不再自己制作,而是出钱去买,或者用大米去换。随吃随买,随换,倒是免去了储藏之累。但是,那全家总动员的动人的场面,四处弥漫的水蒸汽,手工制作特有的稻米清香,都一去不复返了。

道地头

如今,农村住宅搞统一规划,我家乡农村的房屋,有的作一长溜的排屋状,每家两三间不等;有的作别墅状,一个小院居住一户人家。基本上都是三至五层的楼房,看上去,跟城市已经没有多大差别。

论宽敞,论坚固,论卫生,自然是今非昔比。但是,论民风淳朴,论邻里和睦,论气氛热闹,却不得不调整一下词序,得说是:昔非今比。如今的农民住房,跟城镇 一样,强调私密性、安全性,对外不开放,各家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所有这些,当然都可以说是进步,是改善。在治安欠佳、盗贼遍地的如今,这些进步、改 善都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倘若撇开这些现实的因素,单纯从生活趣味上立论,那么,从前的住宅格局,也颇有可取之处,也是很令人怀念的。

我儿时家里的房屋,是传承了千百年、江南地区常见的民居格局,我们叫“道地”,其实就是院子。通俗一点讲,是北方四合院的放大版和增高版。“道地”有大小 之分,大道地可以住二三十户人家,小道地只能住五六户人家。四周的房屋,都是木结构两层楼房。这种院子,整体结构和功能有点类似福建的土楼——方形土楼, 外侧门窗较小,讲究坚固,有抵御盗贼之用;内侧墙面,通常是木板为之,门窗较阔大,讲究美观,多用木格花窗。

我家所在的院子,是我们村少数几个高台门道地之一。院子地势高出院前地面三四米。因此,院子大门——“大台门”——有一架石级台阶。村里唯一的饮用、灌溉两用水渠,从石级台阶下淙淙流过。石台阶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埠头,汲水、洗涤都很方便。

我们的院子,居住着十二三户人家(兄弟分家,难以准确计数),有五六十常住人口。院子的空地很大,相当于活动广场。大人在这里干活,聊天,小孩子们在这里 奔跑,戏耍。阳光明媚的冬日,母亲和一群妇女在院子里一边缝被子,一边说笑,唱歌曲(革命歌曲为主),唱地方戏(越剧);下雨天,屋子里阴暗,人们各自搬 个椅子凳子,坐在自家廊檐下,看满院积水,数不清的水泡,在水面上方生方灭,如幻如梦;有一个儿时口齿不清、发音古怪的邻家男孩,似乎是不耐烦雨天的寂 寞,常常会大声喊道:“咬天岳雨难岳”(“老”“落”的l声母都被发成ng-的 音,意思是,老天不要落雨了);一日三餐,饭菜做得好些时,人们喜欢把饭碗端到自家门前廊檐下甚至院子里吃,用今天的话说,晒一晒自家的菜肴;院子里唯一 的鳏夫,“德国人”(本名“德谷”,村民故意将其讹变为“德国人”),有着由国军转为共军后来又因为害怕日本飞机轰炸逃回家乡的传奇经历,整天躺在床上, 翘着脚丫子拉他自己剥了蛇皮蒙制的胡琴,从来没有拉过一支完整的曲调……我有太多关于“道地”时期美好、诗意的记忆。

“道地头”(专指院子中的空地)的快乐,到春节期间,达到巅峰。观看大人们舂制年糕,杀鸡宰鸭准备年货,闻着各家只有过年时才会有的烹制鸡鸭鱼肉的香味,玩各种童年的游戏……那里简直是我们的儿童乐园!现在,一说起春节、过年,我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儿时“道地头”的种种情景,如诗如画。


(作者:丁启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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