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借条还了20年。我愿意一直还下去
父亲今年78岁了。在老父亲的手里，至今还珍藏着一张借条。那是二十年前我写给父亲的。
199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河池地委宣传部工作。河池是广西最贫困最偏远的山区之一，我不想去。一心只想留在省城南宁。
于是，我自己联系了在南宁的一家报社。因为我是学新闻的，他们正好又需要人，于是就留下了我。
工作两月后，一天，报社老总跟我讲，你快去学校把派遣证和档案要来。不然，编制就被别人占了。
我赶紧跑到学校。工作人员告诉我：你不服从分配，自己联系单位，属于改派。按规定要交6000元钱。否者不予办理。
我苦苦的的哀求。未果。那时刚参加工作的我，每月的工资不到200元，哪有那么多钱啊。于是我向单位请假，回湖南老家，向父母求救。
我家在湖南农村，有五个兄弟姐妹。我是老四。全家只有父亲一人在乡政府工作。这些年，为了保证我读书，哥哥姐姐连初中没毕业，都先后辍学在家务农，贴补家用。我们家已经是一贫如洗，住的是木板茅草房，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父母知道我的情况后，一直沉默不语。父亲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直到深夜，父亲才轻轻的跟我商量：“你还是去河池上班吧。我们的家境，你不是不知道，哪有那么一大笔钱！”是啊。六千元，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当时我很激动，很大声的对他们说：“我是学新闻的，就想当记者！现在这家报社要我，机会这么好。如果没有6000元，我也坚决不去河池！我宁愿去深圳打工。”
说完，我走进房间，拴上简易的木板门。
那一夜，我静静的站在窗前，任眼泪哗哗的流了一夜。我很后悔。我真不该回来，真不该向善良老实巴交的父母，提出这么苛刻的要求。为了我念完大学，全家人几乎已经倾其所有。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好无能好无奈。好过分好不孝。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暗下决心，我以后一定要赚多多的钱，去颐养他们。
第二天一早，父母轻轻的敲开我的门。母亲端了一大碗荷包蛋给我，轻声细语的说：“听说你要回来，全家人都很高兴。特意给你备了一些鸡蛋，我们都舍不得吃。你趁热吃了吧。等下我和你爸爸去找亲戚朋友，给你借钱去。昨天我们一夜未睡，商量了一个晚上。。。。”
我偷偷的瞄了一眼父母。一夜之间，他们似乎苍老了许多。。。
我拼命的咬住嘴唇。拼命的忍住眼泪。。。。
下午五点多钟。父母回来了。父亲把我叫到一边，很认真的对我说：“你上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们只管你在大学的费用。毕业了就一概不管。现在，钱是借到了。但不是给你。是借给你。你要打借条。等你有钱了，要还给我。”
我忍住眼泪，点点头。打了一张6000元的借条交给父亲。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张借条！
有了这笔钱，我顺利的工作了，成了一名正式记者。工作之后，整天忙忙碌碌。就渐渐的将借钱的事给遗忘了。
两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你弟弟没有考上大学，差几分。准备自费上大学，家里钱不够。我不是向你要钱。你参加工作的时候，向我借了6000元，你还给我就行了。我这里有借条呢。”父亲的话向来不多，说完就挂了。
我工作已经两年了。加之业余做点古玩什么的，经济状况大为好转。我立刻给父亲汇去一万元，并电话告诉他：“那6000元是还给你的，另4000元是给小弟的。”
那时父亲已经退休在家。钱是还了，可我在广西，父亲在湖南，那张借条，父亲没办法交给我。
大概过了不到一年。父亲又来电话：“家里现在缺钱。你还欠我6000元。你现在有多少还多少。”
我心里一惊：钱不是已经还过了吗？随即又明白了：父亲年迈，记忆力严重衰退。还钱的事已经很久，一定是忘记了。他今天可能又在翻他那本破旧的本子，看到了我的那张借条，叫我还钱呢。随即，我又给父亲汇去4000元。
父亲年纪越大，也越来越健忘。有时他一个月竟两次打电话要我还钱。父亲是乡干部，在村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倔强也很爱面子。他从不开口向儿女要钱。在这期间，父母偶尔会从湖南来广西看我。我给他钱，他从不要，总说：“我有退休金，够用了。你还要结婚呢，存起来吧。”母亲事后总悄悄告诉我：他退休工资很低，一月才200多块。我们在农村，自己种自己吃，也够了。
每次逢年过节，我回湖南。总会避开父亲，偷偷的给母亲一些钱。我很怕父亲看见钱，会想起那张借条。我很怕父亲会将那张借条退给我。所以，每次给父亲还钱，我从不超过6000元。只有钱没还够，他就不会将借条退给我。从1994年到2011年，我已累计不下50次给父亲还钱。每次都是3000元,4000元或是5000元。
2005年的一天。我再次接到父亲的电话。妻在一边，听到了，笑眯眯的问我：“爷爷是不是又要你还钱了？”我说：“是啊。”妻又问：“这是不是第30次还钱了？”我回答：“可能吧。我也记不清了。”
那年女儿7岁。上小学二年级。她正在做作业，听到我和妻的对话，她立刻放下笔，走到我跟前，说：“爸爸，你怎么那么傻呀。你怎么不向爷爷要回那张借条呢？”
妻和我相视一笑。妻用手轻轻的点着女儿的头：“你才傻呢。你爷爷是自尊心很强又爱面子的人。你爸爸给他钱，他从不要。只有欠他的钱还给他，他才要。这是你的爸爸在孝顺你的爷爷奶奶呢。”
少不更事的女儿眨巴眨巴着眼睛。似乎听懂了什么。似乎什么也不懂。
是啊。儿女欠父母的，何止那一张借条。即使穷尽我一生，也无法偿还那似海的恩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