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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位学术蒙师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3-16

我的第一位学术蒙师

——赵继武老师散忆


  ■蒋寅
  去年是我们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78级毕业整三十周年,8月盛暑中,老同学百余人在母校举行毕业三十周年纪念活动。蓦地多年不见的老师们已形衰老,曾华鹏老师还能认识我,是因为几年前在作协全代会上师生曾有一面。孰料仅过半年,曾老师竟已仙逝。闻讣久久不能摆脱沉重的悲怆,同时深深地惭愧。多年来没给老师们写过信,问过安,汇报自己的学习、工作情况。但扪心自问,其实从来也没有忘记老师们当年的教诲,每一位老师的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每一位老师讲课的特点和妙趣都能写一篇小文字。
  二十多年前,在陕西山阳县,同被遣在此“锻炼”的我和汪晖,回忆起扬州师院中文系的老师们,不由得好生感慨,那一批老先生学问之好,绝不亚于任何名牌大学的教授。可以数得出的,有现代汉语语法体系自成一家而讲授古汉语课的李人鉴先生,以王国维美学研究名世的谭佛雏先生,与林散之、高二适、费新我并称江苏四老的书法家孙龙父先生,在现代文学研究界享有盛誉的曾华鹏先生……古典文学则有《张溥年谱》和《刘鹗年谱》的作者蒋逸雪先生,《新校元杂剧三十种》的作者徐沁君先生,《唐代扬州史考》的作者李廷先先生,任二北先生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当时我们还不能懂得这些先生的学问,多年后直到自己成为学人,见识过各方前辈,这才知道我们那些老师的学问之好。
  上面提到的先生其实我都不熟,听过课的只有曾华鹏、李人鉴、李廷先三位先生。在本科三年半(我考取研究生提前半年毕业)时间里,我唯一熟识的老师是赵继武先生。赵老师原籍泰州,77级戴伟华学长因同乡之谊常上赵府问学,我与伟华兄交好,从而侍坐,一来二去就与赵老师熟悉起来。
  我们班的“古代文学作品选”课唐宋段由赵老师讲授,当时他似乎已六十多岁。面容清癯,长身鹤立,行走常拄根拐杖,背微躬,步履缓慢,但并不蹒跚。与他身形同样显出精气神的是那双眼睛,虽然眼球已微显浑浊,但双瞳却始终闪着一道精光。他看人总是双眼圆瞪,那道目光逼射过来,会让人觉得凛厉。记忆中的赵老师,也的确是锋芒毕露的,讲课的内容基本上与对同行的批评相伴。讲古代文学作品,最常引为反面教材的是“某十三所高等院校”合编的《中国文学史》。记得有一次讲到引书注释,赵老师举一段宋人诗论,说“某十三所高等院校”合编的文学史注出自《高斋诗话》,他指节敲着讲台,说:“哪里有《高斋诗话》这部书呀,你找出来给我看看!”当时我已读过《苕溪渔隐丛话》,估计老师这么说,必定是《高斋诗话》已亡佚,只有零星佚文保存在类似的汇辑诗话中。由此懂得,引用存佚不明的古书,要注明所据书籍。
  不久我们就知道,所谓“某十三所高等院校”合编的《中国文学史》,主要撰稿人之一正是在楼上给78级另外两个班上课的李廷先先生。后又听说李廷先先生也批评楼下的赵继武先生,不禁觉得很有趣。于是大家一听到赵老师提到“某十三所高等院校”,就忍不住莞尔而笑。当时我们都将此视为文人相轻,现在想来,却觉得那一辈的先生还葆有旧日学人的风骨,个性鲜明,敢于坚持且表明自己的学术立场,不像今天的学者,都成了随人俯仰的乡愿。如果说我们这一辈人对学术还有那么一点信念,那必是与老师辈的熏陶分不开的。
  每随戴伟华兄去赵府问学,都能听到老师一些治学心得,时常获得读书方法的启迪。赵老师并不臧否人物,但喜欢针砭学界,看到什么新书新文章,随口都会议论,而且见解犀利,具见学养。但奇怪的是,到现在,那些精彩的见解都已不省记,反而是一二不无迂阔的议论,倒印象深刻。有一次,赵老师很是感慨地说:“现在这学问啊,越来越让人弄不懂了。那个《红楼梦》,竟然也招研究生!《红楼梦》谁读不懂呀?”我哑然失笑,觉得老师还不能摆脱旧文人的保守观念,有点轻视通俗文学。多年后我才知道,赵老师毕业于中央大学,曾是国学研究班的研究生,与沈祖棻先生同过学。中央大学的学风一向是比较正统的,重经史而轻戏曲小说,因而治词曲的吴瞿庵先生就感觉到压抑。赵老师从未讲过在中大求学的经历,只有一次课间休息,我听他颇为严厉地训诫一个问问题的同学:“像你这么问问题,要是遇到季刚先生,非骂你个狗血喷头!”我估计是该同学的提问有点不经过大脑,是以招老师恼火。我读书有疑问,向赵老师请益,他无不娓娓解惑,从未见疾言厉色过。
  我至今不清楚赵老师的履历,只知道他是扬师建校时从泰州中学调入中文系的。过去许多老辈学者都教过中学,像朱自清、叶圣陶、唐圭璋、马一浮等。赵老师在中文系教的是唐宋段,仍是老辈述而不作之风,只发表过一些研究杜甫、苏轼诗歌的论文,数量尚待调查。他讲解古诗文,是传统的教人写作的那种路数,广征博引,切实精到,严肃中时出以诙谐之语,一室哄堂。现在回忆起来,我们那些被追认为“新三届”(在77至79级)的学生,都不是省油的灯。扬师中文系学生多数原为中学语文教师,而文学作品课的教材又多取中学语文课本所收的篇目,教中学多年的学生们对这些作品揣摩之深之细,往往为大学老师所不及。一下课常有同学围着老师,对课上的某些讲法提出商榷,老师甚至难以应对。赵老师的课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他的讲解深切著明,答疑也三言两语,的中肯綮,给出更深更广的见解。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听赵老师的课学到了什么,很多内容都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吧?虽然之后我在广西师大、南京大学受业于许多老师,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在学术界得到许多前辈的提携奖掖,但在内心深处,我始终将赵老师视为自己学业的第一位蒙师。
  转瞬二十多年过去,从赵老师受业的细节都记不清了,只留下一些碎片的印象。老师谢世后,师母伤悼不已,自书挽联悬于厅壁。后来我去看望师母时曾见到,书法婉秀,辞旨雅切。师母谈到老师生前曾手订诗集,但终究未能出版。为此我曾找过几个出版社商洽,都无结果。在那个年代,普通人想出古体诗词专集,几乎是没什么可能的。不数年间,师母也追随老师仙去,我遂与赵老师令嗣失去联系,至今也不知道老师的诗集梓行与否,但愿不至于散佚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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