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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张爱玲

 上至善若水 2013-03-26
在《小团圆》里,你看到的是一个没落贵族几近畸形的家庭关系:父亲凶悍,母亲吝啬,父母各自追求自己的生活不理会姐弟俩,母亲与姑姑与另一个子奇怪的三角关系,家庭堂表之间常态的乱伦。在这种冷酷阴影笼罩下的女主角九莉,是一个胆大,非传统的女人,人与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绷感始终深深影响着她的思想,她孤傲不羁,明知那个邵之雍是有妇之夫,被世人唾弃的汉奸,仍“飞蛾扑火”,以纯粹的没有条件的爱情倾心于他,甚至不惜与主流政治背道而驰,终遭欺弃的惨痛。毋庸置疑,九莉就是张爱玲,邵之雍就是胡兰成。张爱玲用一贯率真的风格写出了这段真实的孽缘。虽然某些地方作了修改,但读者一眼就能认知。反正她是从来不抱着讨好读者的潜意识去写作的,(比如旧作《金锁记》中的女主角曹七巧),不稀罕任何体谅,更不屑廉价的同情。
  
  这本书读起来略觉晦涩,情节杂乱,语言急促。她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张爱玲写这书时,大约是想终老之前把这一生交待清楚,但是又缺乏交待的耐心。就象一个困极了的人,急着上床睡觉,把衣服匆匆褪在床边胡乱堆成一团。说实在的,这本书跟她的其他作品不可等量齐观,尤其是前几章,时间、逻辑混乱,相比之下,缺少青年时期的作品中那读时惊骇获嘉、奇葩独现的细腻感,只是那冷静的洞察力,沉稳内敛,睿智冰冷的口风仍存。那些锥心切肤的过往,依然使她荡漾喜悦与幽怨交织的泪痕,她在书中给自己定义:“无论在文坛,还是在爱情上,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她愿意为他低到尘埃里,但他却并没有让她开出花来,他去了别的花丛,“掬水月在手”,月已经在指缝间溜走,可是,她浑然不知。而他,又怎么可以如此的无情还如此的心安理得?所以,“她临终一定恨他。”(《色戒》里的女主角佳芝的表达),而“一级一线走到没有光的所在。”星光陡暗,心灵萎谢,寂寂终老。这一袭华丽的袍,终究也难逃虱子落脚。
  
  我趁热打铁,紧接着又读完张爱玲的唯一亲弟弟张子静写的《我的姐姐张爱玲》。从另一个侧面,又一次地以近距离的视觉效果流览了她的翩若惊鸿的一生。张子静写时比较系统据实地介绍了他们的家族史,包括他们的祖父张佩纶,外曾祖父李鸿章,母亲黄素琼的黄家(曾祖父黄翼升,曾任长江水师提督),继母孙用蕃(父亲孙国琦,曾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四大族系显赫贵鼎的官年史,这样读者就完全地融入了他们当时的生活环境中。
  
  张子静本着要向世人讲述一个真实的,才情如钻石般光芒四射,而命运却多舛的张爱玲,不仅以亲身经历作介绍,还借遗著札记中的文字作证据,再加现存亲属、证人的回忆言述为附证,所以世人看到了一个有着显赫政治世家的后代,一个鲜活华彩的,在落日余晖中映照着没落贵族的张爱玲。也许,其中或多或少添有旁听途说的缺陷,或者偏颇,但我认为,那绝不是他出自本意而为的。
  
  他很详细地叙述了父母间观念对立、恩怨、争吵、分合。母亲黄素琼思想进步,曾寄望借着婚姻摆脱在娘家的压抑和苦闷,可封建传统的腐霉又摧毁着她的婚姻,在幻想彻底破灭下,毅然偕同张子静的姑姑远走国外,学习英文、法文,进入美术学校学习绘画和雕塑,过着卖古董维生的日子。身世飘零,心境孤独的母亲后来又数次出国远游,把一对儿女遗弃在民国旧朝遗风的老宅里,与既残留些许遗少的风雅和痼疾,又沾染点西化的洋癖好,怯懦、冷酷、鸦片成瘾的丈夫身边扭曲地成长。“亲人不可依,先人不可依”的冷酷,使这个家庭所有的人深受其害,更间接或直接地造成了张氏姐弟二人的阴影人格。
  
  张爱玲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悲剧感的人;她是名门之后,贵府小姐,却骄傲的宣称自己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悲天怜人,时时洞见芸芸众生“可笑”背后的“可怜”,但实际生活中却显得冷漠寡情;她通达人情世帮,但她自己无论待人穿衣均是我行我素,独标孤高。她在文章里同读者拉家常,但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外人窥测出她的内心。
  
  张爱玲在才情上遗传了父亲的文学与母亲的艺术造诣,性格上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强悍。由于从童年、青春时代,每一个阶段的“不确定”,使张爱玲的内心处在孤苦与悲凉境况中,无法救赎。甚至于,对母亲在她求学的过程中所作的付出,经济与情感生活的干扰上,都让张爱玲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责着。(她在文字中透露: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针,为他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一生思想的背景里有着这惘惘的威胁,使她极度敏感而又缺乏安全感。她的不满与压抑,她对人世的歌颂与指控,对现实的恐怖与罪恶,自然而然的,点点滴滴,都从文字作品里倾泄了出来。所以说在写作的世界里,她是坦白、刚直的。当你读那些作品的时候,会有一种悲哀,不时还连带着酸酸的欢喜,两种情感交织之下,不由地会伸出虚无的手抚爱那个受委屈的心灵,饶恕她笔尖上的罪恶。她说自己“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有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象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张子静的《我的姐姐张爱玲》真实地揭穿了胡兰成这个卑劣伪善的男人,他不仅毁自己,而且毁了张爱玲的文学艺术。致使她不得不离开上海去了香港,此后转辗于美国,使她的文学之路败溃,一步步坠落。虽然,张子静最后感喟姐姐张爱玲的出国是明智之举,但深深地遗憾灭杀张爱玲文学才华的政治形势。她一生不爱政治,却无时无刻不被政治所毁逼。
  
  以前读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几下对照,我完全明了了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的恩恩怨怨,后来劳燕分飞形同陌路的过往。
  
  胡兰成是个典型的中国才子,官拜汪伪新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能言善道,笔底生花,文字清朗俊秀,惟独在守志和守节上头没拘泥。这个软弱自卑见风驶舵的小人结识张爱玲,原本是文字之交,却在第一次见面就彼此留下好印象。彼时他已另娶,却毫不避讳。而张爱玲也是少不知事的年纪,胡兰成说她:“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象‘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价是:她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后站在她跟前,就是豪华的人也会感觉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到,而看见了人们怎样跌倒。……又因为她的才华有余,所以行文美丽的到要融解,然而是素朴的。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受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要求是战场上受伤的军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她是个人主义的,柔和,明净,她认真地工作,从不沾人便宜,别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费上头吃亏,用怎样高尚的话也打不动她。她的生活里有世俗的清洁(选自胡兰成的《评张爱玲》)。
  
  胡兰成凉薄之天性非比一般,人恪的卑劣与厚颜无耻,在《今生今世》中表露无余:“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及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他自认为是一位“永结无情契”的高人,旁人看来,不过一个朝秦暮楚的荡子罢了。
  
  他从不寂寞,处处留情。他在得到秀美之后说“我对她是有利用的”,一句承认,等于一生承认。他懂得,张爱玲于他,更是有着极大的利用价值(这价值还大到超出了他的预期)。她在他的一生里,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对她的才华,瞠目结舌。亦或是个最缜密华丽的阴谋。他和张爱玲在一起,读书上、听歌、看戏,种种品味都是学她,家世是高攀她,“我即欢喜爱玲生在众人面前。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书得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说,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不能不承认胡兰成对女人,实在是有一套。
  
  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时,仍“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相信签订婚约的那一刻,彼此的心里都是明净与温暖的,连一向清凉的张爱玲,想必颜面与心中也都洇满了火一样的炽烈。到底有这么一个眉眼盈盈的男人,这样似是要拼尽了一切气力,惟愿给自己一方安稳与静好,来之何易?自当珍惜。哪知这个婚姻没给她安稳、幸福,反倒是一连串深深的伤害。胡兰成在赞美她的时候,也一样的赞美着她的好朋友炎樱;甚至与她在一起时,还偷着与苏青密会,被她撞个正着。虽然心头酸楚,但也罢了,因为眼前这男子,是说过要给她现世安稳的。胡兰成说她“不会跌倒”,她却是为胡兰跌倒了,终至心灵萎谢,最后以离婚收场,她的第一次婚姻不足三年,比母亲的还短,而所受挫击则更深。
  
  她垂泪苦诉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日本宣布投降那天,普天同庆,胡兰成则“吓出了一身冷汗”,仓皇出逃。他逃难时,她说“你可改名叫张牵,或者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他不是不明白张爱玲的痴情,只是他觉得犯不着陪着痴。再者,张爱玲各方面的超群更比照得他的低劣与不堪,长久相处是很累的,老是踮着脚,他不乐意了。于是,逃亡路上,他一副时不与我的沮丧,把一腔浪漫、悲壮和浮名,换做吟低唱,寄情在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女人于他,是可以欣赏的玩物,字画,古董,所以他不停的夸奖女人,他说他不爱女人,只是知女人,边知边亵玩,两不相误。
  
  胡兰成从未审视过自己的良知,只肯承认自己有情趣有艳遇,绝不肯承认自己热衷功名利禄甚至不惜变节。他赞美刚解放的时候,“真的迢迢如清晓”,“看了那军容与武器,真真叫人感觉大威力”,然而他自已却“不久便有一机会,由朋友资助去香港,随后竟去了日本。”(张爱玲写信与他决绝,并寄了三十万元作为最后的一点接济)。书后面他又提到自己借钱逃离大陆和香港,那是何等苍茫困窘,俨然就是一丧家犬。
  
  胡兰成和张爱玲的文章有许多类似处,都用词华美精妙,底子都是静的凄凉的。再往下看,就知道大不相同,张爱玲的华美是落到实处,如一地浓重的樱花,有着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她的措辞比喻你想不出,模仿不来,但是你会赞叹她的熨贴,那是对生活真真切切的体验和把握。她的底子是对人生凄凉本质的认识,但她的静是冷静又真挚的付出,无论对文字,对爱人。胡兰成就不同,他的华美是天花乱坠,还没被风舞就失了形,你看了也说漂亮,回头却想不起他都写得个什么。他的静气是面子上的静,靠书里不断重复的“简静”、“端然”、“静然”等词汇撑起来的。
  
  张爱玲的这一炉沉香屑,燃情于这样的一个男人,注定是要熄灭的。值得庆幸的是,张爱玲还是从这场《滚滚红尘》中嶓然悔悟了(三毛以张胡爱情编剧的电影),写去了“绝交书”。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是美国剧作家,年老多病,但张爱玲一直以赖雅的姓氏冠在自己名前,至死未变。
  
  张爱玲说“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因胡兰成,她的政治背景始终被别人怀疑,终于一九五二年七月结束十年卖文生涯,永别中国。
  
  一九五0年七月二十四日,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共产党主办的大会。大家都穿着蓝色或灰色的人民装,而她,穿着旗袍,外面罩了有网眼的白绒线衫,虽然坐在后排,还是很显眼。她曾经对张子静说人民装太呆板,她是绝不穿的。或许因为这样,她走了。
  
  走到一个她追寻的远方,此生再没回来。
  
  后注:1995年9月8日,74岁的张爱玲逝世于洛杉矶公寓,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人,恰逢中秋节,团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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