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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渺镜 || 寻找张爱玲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寻找张爱玲

但愿人长久

天涯共明月

寻找张爱玲

到上海的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沐浴梳洗。因为前一天去常德公寓寻找张爱玲,被玻璃门上的“私人住宅 谢绝参观”拒之门外。一楼的千彩书屋倒是开放的,隔窗瞅一瞅,感觉太雅致,而我风尘仆仆赶来,气不定神不闲,不敢贸然闯入。更可恼的是,常德公寓整个被脚手架包围着,正在装修。余秋雨题词的常德公寓简介,装在一个椭圆雕花木牌里挂在触手可及处,牌子边缘挂着几段粉泥流成的白色短线,像一位老人不堪忍受屈辱,不胜悲愁掉下来的几行浊泪。

张爱玲不在,她的气息却那么浓郁地留着——

我在脚手架下仰望公寓,视线穿过冷漠的水泥墙壁,钻进公寓的65室。“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屋子里便闹了水灾。我们轮流抢救,把旧毛巾、麻袋、褥单堵住窗户缝……”我仿佛看到二十多岁的张爱玲,挽着袖子,绞干湿濡了的障碍物,换上,还不忘把污水折在脸盆里倒进抽水马桶。“忙了两昼夜,”她那写出传奇文章的纤弱而白皙的手,“手心磨去了一层皮。”

她分明站在阳台上,看电车厂里的电车排着队回家。众人眼中生硬机械的电车,在她的眼中都是有生命的孩子,它们在她眼中叫嚣着。她能感觉到它们的“疲乏”和“驯服”,就连被遗弃在马路上的最后一辆,也在“半夜的月光中裸露着白肚皮。”彼时的张爱玲,多么像一位温柔的年轻妈妈,她心灵平静,目光里满含慈爱。

也不知道在她哪一篇文章里读到,女主人公吃了像“含株停”之类的堕胎药,一个小小的生命便被抽水马桶轻易卷走……张爱玲,终究没有做妈妈,她一辈子都活在自我里,活在她的文字里。

然而,电车场不在,知书达礼的开电梯的人物也不在,屋顶花园溜冰的美丽女孩不在,声势汹汹的异国绅士大概葬在他们自己国家的公墓里了,公寓前马路上的“护城河”也干着,闺蜜急着让我欣赏大都会更美的风景,我一步三回头,被她牵上了公交车。

“起这么早干嘛?”闺蜜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嘟囔着,翻了个身抱住被子,将柔美的背脊晾在外面,几粒碎玉串在红绳子上,环绕在她腰际。

“起来,起来吧!”我梳着头催促她,“去看看李鸿章陪嫁给张爱玲奶奶的老房子!”

“啊哟!”闺蜜不耐烦地说,“又是张爱玲。上海好多好地方都看不完了……”

“嫂子说去就去吧!”小姑对着镜子描着眉毛,“大老远来,她的愿望是要满足的。你不知道,她现在是我们那儿小有名气的作家啊!”她放下眉笔拿起口红,仔细地涂起来。

小姑是丈夫的堂妹妹,我仗着老公比她大,堂而皇之地给大我两岁的她当嫂子。说实话,平日里,我们很少有精神层面的沟通与了解,这次趁着她送女儿我和老公送儿子上学,我们一起结伴出来旅游。在苏州,白天跟着导游游了一整天,晚饭后老公倒在床上疲累不堪,而我惦记着山塘的“杜丽娘”,决定夜间再续“春闺梦”。她欣然陪我前往,虽然她之前并未接触昆曲。

“来,把我这件旗袍穿上!”小姑从拉杆箱里取出一件淡绿色齐膝旗袍,抖一抖,“去年还能穿的,昨晚一试,拉链拉不到一起了。”

张爱玲穿着旗袍微扬颈项,高傲冷艳的照片浮现在眼前。木心在《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中写道:“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欣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才能与旗袍相配。”摸摸自己的大圆脸,看看自己的短粗腿。罢了罢了,哪敢穿啊?

“穿上穿上!”闺蜜掀开被子翻起身,“你也应该学着打扮打扮自己了。”她下得床来,三两下梳洗完,和小姑一起联手,将我按在床沿上。

闺蜜拿着梳子,揪起我的一缕头发,从发梢向发根倒梳。“哪有这么梳头的?”我一直是从发根向发梢梳头的啊。“这是盘头知道吗?”闺蜜用梳子把我转动的头戳了一下。“还要盘头啊?”我乖乖地任她摆布,惊讶地问。“不是要见你的偶像去吗?”想到张爱玲那么精致一个作家,出身那么高贵,性情那么孤傲,而文字又是那么苍凉凄美,直戳得人心灵发痛,灵魂滴血,我就任她摆布吧。我这中年女人,就为“悦己者”而“容”一次吧。

(张爱玲玉照)

“你这口红也太淡了吧!”小姑在我的嘴唇上涂摸着。就这口红,还是这次出来,在镇江西津渡步行街买的,只因为喜欢“上海女人”那种古色古香的牌子。

想我这株黄土高原上的草,一直土生着,土长着,自由自在,素面朝天生活着,今天忽然来到这样的大都会,为了朝圣女神张爱玲,要被两个精致的女人扮成一束花——一束骨髓里流着朴素、天然、奔放血液的,伪装成的花——花不花,草不草的花,用张爱玲遭胡兰成背叛后的感觉来形容,是“萎谢”了的花(张爱玲的萎谢是精神,而我的萎谢是年龄。)我想,我是要大出洋相了。

不知道公园里,街道旁那些花被修剪得齐齐整整,甚至被嫁接,是否是花们的本愿。

记得上一次被别人这么打扮,是和现在的老公相亲。那次,我见到他,一身白大褂,一双布鞋,亲切安全可靠。而张爱玲第一次去见胡兰成,也借了姑姑的大衣套着。胡兰成说:“你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这个四十多岁的情场老手,用他的成熟老练,套住了当时已经写了很多爱情故事,而感情生活如一张白纸的张爱玲。

“我与爱玲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是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这是胡兰成在《今生今世 民国女子》里写张爱玲的一段话,印在张爱玲作品选的底页背面。读到这段话,心抽搐了一下。抛开政治,抛开他后来的负情。他真的懂她爱她欣赏她,可恨的是他没珍惜她。而她最终没能在他们之后的夫妻生活中调好他这根弦,正好他那根柱。他们的弦断了,他那根柱歪了,她的爱情大厦,从此坍塌了。她,萎谢了……

“抿一抿,抿一抿。”小姑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僵硬地抿了抿嘴唇,闺蜜已经盘起我的头发,用发卡夹起前额的刘海,生气地说:“现在谁还留刘海。多土气!”

“来,穿上你的白皮鞋。”小姑从袋子里掏出高跟鞋,摆放在我脚下。

“不想穿,脚疼!”我踢开鞋子。

“哎呦!”闺蜜惊叫,“你穿旗袍,总不会穿双旅游鞋吧?”

“不能穿吗?”

她们俩无语了,四目圆瞪,朝我射来“你不穿皮鞋,我们就不陪你去找张爱玲”的目光。

“好好好,”我咬着牙把我的胖脚塞进尖头皮鞋里,扶床站起,朝镜子走去。

“走猫步!猫步!”闺蜜在身后扯着我,小姑在前面扭着腰身教我,我歪歪扭扭,终于站到镜子前,没有椭圆脸,不是欣长身,然而,一株草,终于有一朵萎谢了的,假花的样子了。

杜丽娘在闺房对镜梳妆:“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听到丫鬟夸赞她打扮得漂亮时,她嗔她:“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好一个“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想起童年清晨,我们洗一把脸,扎一个羊角辫子,穿布鞋,挎柳筐,迎着朝阳去地埂割野草。割草虽是主要活儿,但在我们是其次,麻利地完成任务,剩下长长的时间,我们摘豌豆,烧土豆,在清冽的河水里洗脚丫,到无人的旷野唱歌。那些“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野性的,自然自在,随情随性的日子,成了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然而,为了张爱玲,我姑且为已经魂归天堂的她,“容”一次吧!

                           2017.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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