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切尔夫人去世,引发了广泛的悼念。她对于推行私有化的强势和果决,对自由市场经济的坚持和捍卫,也成为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近些年来,从欧洲到美国,“社会主义”的思潮确有抬头,不少人将其归结为选举民主导致的灾难性后果。任何社会中,高收入者都是有限的,而穷人和懒人却总是不少,穷人和懒人没有创造出社会的多数财富,却在选举中拥有和富人一样的投票权,必然导致财富倾向穷人的再分配,进而扼制经济活力。
纯粹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分析问题自然是简单的,但事实上任何国家的政治运作都并非那样简单。共和党是个坚持自由市场立场的政党吧,但共和党从来不是农业补贴的反对者,因为中部农业区是共和党的票仓。民主党在大选中打出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旗号,也并不都是出于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也有讨好劳工数量较多的摇摆州的考虑。
事实上,对一个国家经济社会政策倾向影响更大的,除了一个国家的社会阶层结构和民众对“市场经济”体制的接受程度以外,还有更多的其它因素,比如说“文化因素”。一个国家的文化保守主义势力越强,这个国家的右翼势力就往往越强,美国的右翼传统与其是由美国人对经济自由的信条来维系,毋宁说是长久的清教传统使然,共和党的支持者未必在经济政策上保守,但一般都在同性恋、堕胎等社会议题上坚持。因而民主的反对者更可以此为由说明,要是没有保守主义的传统,美国早就不知道有多“社会主义”了。
然而,选举制度呢?在人人网上,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人对选举制度和国家经济社会政策走向影响的分析,那些抬英美而抑欧陆者,除了泛泛地批判民众的平庸,也就是唱唱“天不生大英,万古如长夜”的长调。
很多司法至上主义者认为英美之所以能够维系相对世界其他国家较保守的经济社会体制的原因在于司法权威的至高无上,我并不认同,很大程度上英美两国的整个政治体制相对于欧洲大陆的国家都具有明显的保守性,这才是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英美两国自由传统的根源。不可否认的是,虽然说在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英国也相当严重地“社会主义化”了,但是其“社会主义化”的程度相对于欧洲大陆,还是不够深的,而且英国的政治体制使其相对容易走出“社会主义化”,而不会像法国那样越陷越深。
当今世界上,最容易产生民粹政府的政体是总统制,在总统制下,总统自恃自己全民选举产生的权威,很容易以强力推行经济社会改革。总统由全民选出,有了“主权在民”的合法性,进而他又要更加迎合民意,从而取得自己所想要的连任,如是循环,一旦有野心家当上总统,整个国家就会陷入民粹的循环,一个总统在福利上的价码开得越高,他的反对者就要开得更高,否则就极难撼动其地位,委内瑞拉的查韦斯上台,便是这样的例子。拉美国家容易选出左倾的总统,也是因为这种“一人一票”制带来的。
美国是全世界实行总统直选的国家中唯一一个同票不同值的,别的国家的总统选举都是按选民票来统计票数,唯独美国实行选举人票制,这一选举制度的结果是,美国总统一般都能够得到超过半数的选举人票,但实际上得到的选民票数过半的情况并不多。更重要的是,由于绝大多数州的选民都有明显的选举投票倾向,美国总统选举的关键在“摇摆州”,也就是说,总统想要当选或连任,最重要的并非是要赢得全民的支持,只需要赢得“摇摆州”就行了,像法国那样为了争取选民的“大社会主义”承诺,在美国意义不大,因为这种承诺比起对某一个地区的特殊照顾而言,根本不是立竿见影的,所以美国的选举会更集中在地区利益调和,而不是阶级利益挑动,因为在这种选举制度下,挑动阶层议题的作用被分区计票机制消解了。
实行比例代表制的国家,也容易产生比较左的政府,因为“选党不选人”,所以选民只能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上做选择,虽然在单一选区制国家,选民在投票时也是“选党不选人”的,但是这种“选党不选人”受到当地的地域色彩甚至候选人个人色彩影响浓厚,绝大多数选民的投票倾向是比较稳定的,而非不断摇摆的。
撒切尔夫人不会出现在欧洲大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英国的选举制度。英国是个纯粹的单一选区国家,没有比例代表制,所有的选区都实行赢家通吃的制度。这是最能够维系两党制的政治体制,在世界范围内也有其独特性,翻看英国历次议会选举的结果,执政党即使拥有绝对多数席位,也不会获得绝对多数的选票。英国二战后历次大选的执政党,从来没有在议会选举中获得过半选票的。1983年撒切尔夫人领导保守党取得议会选举中前所未见的胜利,但当时保守党的得票率也只有42%出头,当时的两大反对党工党和自由党——社会民主党联盟得票之和却有52%。
如果按照当今世界上最流行的总统选举方式——二轮绝对多数制在1983年的英国组织一次首相直选,撒切尔夫人真的能当选吗?这其实是个问号。有撒切尔反对者要庆祝她的死,其实这些人从来在英国都不是极少数。
英美两国的选举制度最为独特的地方就在于此,它以选举充分保障了政权的合法性。撒切尔夫人可以大刀阔斧地推行“撒切尔主义”,因为她通过选举赢得了人民的授权。前几天有个人改了一个状态,“撒切尔的成功在于真正的改革者没必要被所谓民意的杂声羁绊 若是为了民意 某些时候就需要不听民意”,这句话在逻辑上不大通,“若是为了民意”恐怕改为“若是为了民众”好一些,原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撒切尔夫人没有因为当年劳工势力的强大声音而延滞自由化改革。但一个问题是,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一个总统直选或者比例代表制的国家,你要是不为了“民意”,你肯定下台了。
这就是英美选举制度和欧陆选举制度最根本的区别,前者的选举基于地域,后者的选举受阶层分布影响更明显,前者的“赢家通吃”使得执政党根本不需要赢得超过一半的选票,而后者的选举制度却要求执政党或执政联盟必须得到超过50%的选票。
当然欧陆也有右翼政党上台的时候,为什么呢?一般是因为占据反移民这类社会议题的制高点。在多数国家,自由和福利的尺蠖效应,在选举中已经变成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钟摆了,当今世界上最能抗衡社会主义的思潮,实际上是民族主义和与一个民族俱来的保守传统。当今世界上最无敌的民粹思潮,就是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合流,早在七十多年前,这已被纳粹德国证明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