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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银烛台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4-17
一对银烛台
陈祖芬
▲ 20年前,伦敦街头的这个女孩,20年后,还是那对银烛台,向下看,向下看!我等着歌声起来,铺排开比天空更宽阔的胸怀……
  陈祖芬

  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 

  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雨果  

  20年前,1993年,我在伦敦街头看见了一张叫人不能不驻足的大海报(见插图):一个小女孩的大脑袋,忧郁的眼睛,飘零的头发。这个叫珂赛特的小女孩从此就走进我的心里,她带着我走进伦敦一个剧院,看了《悲惨世界》,这是我第一次看音乐剧。雨果的文字转化成音乐、歌唱、布景、人物的碰撞,叫我分分钟感觉着立体的震撼。看完后想什么?想立刻返回剧院再买张票,花上36英镑。回到北京就苦苦想着怎样能引进《悲惨世界》,让更多的人,让很多的人,看到这出音乐剧?当然我也就可以再看、再再看。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其实一无办法。我也不想想,那时,20年前,国内有几个人知道音乐剧是个什么东东?叫人怎么引进? 

  想起了余秋雨。上海戏剧学院的校友,一个系的,没说过话。93年(不是雨果的《93年》)那时,他是上海戏剧学院的院长,他或许有办法?想到余秋雨,已经是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官”了。我给他写了信,他很快回了信,一篇很真诚很校友的文字。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那么我想,比学生更大的是老师,比老师更大的是校长(院长),余秋雨比学生大,比老师大,但是怎么能要求他把这部音乐剧搬到中国来呢?发功? 

  后来我在新加坡的航班上又看见了那张海报,又看见了大脑袋的小珂赛特,叫我在机上又着实激动了一番。1993年至今20年了,那个忧郁的、飘零的小女孩,再没走出我的脑海。2月28日新拍的电影《悲惨世界》在京上映。我心里有个快活的声音:我要在第一时间去看!虽然那天的天气预报是:严重污染,尽量减少外出。不过我知道,进了电影院,进了雨果笔下的那个悲惨的世界,恰恰是去感受高洁,感受纯净。 

  主角冉·阿让不忍看到他姐姐的孩子快饿死了,他偷了一个面包,于是前后坐牢19年。他终于获得一纸假释的自由,但是需要定期向有关部门报告,而且永远是一个可以随便被打被辱的苦役犯。没有公正,就没有尊严。但是出现了一个主教。他把走投无路的冉·阿让请进家里住,告诉他:这里,与你分享我们的所有。可冉·阿让半夜爬起偷了主教家的银器就逃,又被警察暴打抓回主教家。 

  警察对主教说:我们找到你的银器了。 

  主教对冉·阿让说:我的朋友,你一定在我家丟了东西。说着拿来给冉·阿让,又对警察说:记住, 这是我的朋友。 

  冉·阿让背着一大袋银器,或者,用主教的话说:分享我们的所有。他走向苍茫大地,那,好像在用烛光引领他的灵魂。他仰天自问: 

  我的生命从来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

  这世界痛恨我,我对世界也只有痛恨。

  可是,莫非前方还有另一扇门? 

  那对烛光引领的自由,那种走进另一扇门以后的自由,使冉·阿让从放浪形骸,走向慈爱,走向仁厚——分享我们的所有。 

  最能惩恶扬善的法宝,是那对银烛台。

  最有力量的感情,是爱。 

  8年后,冉·阿让化名办起工厂成为造福一方的马德兰市长。一次街头大车翻倒,把拉车人压在车下。市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个人把这辆大车扛了起来,救出了拉车人。以市长这样的年龄,谁能有这样的力气?站在一旁的贾维尔(原小说译名:沙威),正是冉·阿让被关押时的狱警。他在尘封的记忆里,找出了当年人称千斤顶的苦役犯冉·阿让,只有他才能顶起这样的重量。但是,一个是假释名单上的在逃犯,一个是为人称道的好市长,他怎么能从放浪形骸和高贵之间寻找到连接点?他是执法者,他必须忠于法律,抓住逃犯。他向巴黎警方报告,可接到的回答是,“冉·阿让”已经被抓归案。当然其实那只是一个长得相似的人。贾维尔立即向马德兰市长坦白自己的多疑,要求市长处置自己。 

  贾维尔的存在是冉·阿让永远的威胁,但冉阿让放弃了这送上门来的可以永远太平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对方是忠于职守,更因为他的眼前,始终有那对银烛台的照耀。这个放弃,没有斗争没有过程,于冉·阿让,只是一种当然。有一个名词,叫做:高贵。现在很少讲,或许很稀少,或许觉得不需要?看到这个没有过程的放弃,我感觉到的是:高贵。 

  但是,另一股思绪,叫冉·阿让心潮起伏跌宕。他怎么能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来顶替他?可是,他奋斗了那么多年才有今天,如果他坐牢,他的工人们市民们会受苦。但是如果沉默,那该遭天谴!他该如何面对自己?他走到那对银烛台前。 

  他知道了答案。 

  他走进正在审判“冉·阿让”的法庭,宣告他才是冉·阿让,应该抓的是他,放了那个无辜的人!不过他还有一件事要办,需要3天的时间。 

  这件事,是他对一个女工的许诺。女工叫芳汀,她的幼女寄养在远方一个客栈, 老板夫妇狠命敲诈她,芳汀卖了自己的头发,再卖牙,再卖身,她的生命已被榨干,她临终托付冉·阿让照看女儿珂赛特。 

  那对夫妇集恶之大成,几岁的珂赛特就像一个苦役犯那样干活。冉·阿让用重金把她赎出,前脚刚走,后边贾维尔就赶到了。 

  冉·阿让又沦为在逃犯,又走上了逃亡之路。但小小的珂赛特对他的依靠,使他获得一种全新的、柔软的、爱的感觉。 

  幸福突然到来。 

  9年后,1832年,巴黎街头堆着路障,弥漫着巷战前的激奋。又是音乐剧《悲惨世界》的唱段:向下看,向下看,看看他们的苦难。向下看,向下看,看看你们的同胞。向下看,向下看,在路障以外,有个你渴望的世界。 

  而路障,还在源源地从街两边的房子里往下抛:床垫、床板、灯架、柜子、桌子、椅子,那感觉,抛下的,是巴黎市民的日子。殊死决战的市民抓住了贾维尔,准备枪毙。冉·阿让说这个人我来处置他。 

  冉·阿让终身被贾维尔追猎和压迫,这是他第二次得到处置这个对手的机会。 

  他把贾维尔带到一处,放了他。 

  贾维尔:你一生为贼,终身为贼! 

  冉·阿让:你一生都错了。我不怪你,你只是尽你的本分。你自由了。 

  贾维尔:如果你放我走,我还要抓你的。 

  冉·阿让:如果我还活着,你在什么街几号可以找到我。 

  有个词叫:一见钟情,而冉·阿让和贾维尔这两个人,一见之下就好像是前世注定要终生为敌,虽然冉·阿让是被为敌。冉·阿让生命的线头一直被贾维尔抓在手里,本来,他有两次机会可以轻而易举地处置这个死咬住他不放的凶狠的对手。也许很多人,包括我,都不愿意冉·阿让放过贾维尔。当然,应该处置他!因为,我不是雨果,写不出《悲惨世界》;因为我不是冉·阿让,没有这份高贵。 

  冉·阿让所以告诉贾维尔他家的真实的地址,因为他本来就没想能活着走出巷战。他来这里是想救助珂赛特心爱的人马利尤斯。他是刚刚知道有这么一个年轻人的存在。他的第一感觉是:他最担心的一天来了。他在东躲西藏中把珂赛特抚养成一个妙龄少女。他的生命之水,只为珂赛特倾注。珂赛特就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个共和党人马利尤斯的出现,他知道,他和珂赛特的世界将成过去。而这个共和党人参加了巷战,死亡将是这个青年的现实。冉·阿让说:如果要死,让他活,让我死! 

  巷战已成尾声,警察追杀青年学生。冉·阿让找到受了重伤的马利尤斯,背起他逃进下水道,然而又被贾维尔追到。贾维尔面对两次把他放生的冉·阿让说:你别想打动我。冉·阿让说:给我一小时,我就跟你走。冉·阿让此生只剩下一个愿望:把他肩上的年轻人,活着送到珂赛特身旁。

  贾维尔眼看着冉·阿让从他身前过去,终于没有开枪。因为,一个冉·阿让,到底使他开始怀疑他奉行的那个法律,他那固有的世界正在坍塌,可是他又不能允许自己不忠于职守,他只能投河。 

  冉·阿让也走了。因为,珂赛特和马利尤斯像童话的结尾那样在一起了,冉·阿让在那对银烛台的照耀中,悄悄地走了。他听见送他烛台的主教在说:爱护他人,就是存在的证明。 

  爱护他人,就是存在的证明。我知道,这是雨果在说,在对这个世界说。 

  1862年维克多·雨果出版小说《悲惨世界》。1980年法语版音乐剧《悲惨世界》上演。1985年英语版音乐剧在伦敦上演,1987年亮相美国百老汇,从此已在全球42个国家、用21种语言演出,观众超过6000万人次,百演不衰。我想,那么,不包括《悲惨世界》的小说读者和电影观众,世界上有6000万人的眼前,都有了一对银烛台,有了永远的爱的气脉?也许?但愿!《悲惨世界》的百演不衰,终究因为世人永远的追求,是爱。芳汀的唱段《我曾有梦》(I Dreamed A Dream)更是经典 。2009年英国选秀节目《英国达人》中,不青春不明星的苏珊大妈一曲《我曾有梦》唱响英国,唱响世界,一直到2011年来中国上海,唱响《中国达人秀》梦想之夜。现在,世界艺术有什么好东东我们很快就引进,再用不着我苦思苦想怎么给余秋雨写信。2013年2月25日电影《悲惨世界》刚获得3项奥斯卡金像奖,3天后,28日,我就在北京的电影院里,等着幕布拉开,等着歌声起来:Look down, look down,向下看,向下看! 

  浑重的歌声中,1832年法国底层人民的苦难,像惊涛拍岸那样一下推向观众视野。是悲惨,是悲剧,是悲悯,但又是以爱制恶,爱心激荡,正气高昂!

  含着眼泪走出影院的时候,我舒了一口气,听见雨果在对我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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