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执信的“家难”解读他的《原山狼》和《獍去谣》
陈汝洁
《原山狼》是《饴山文集》的最后一篇,是赵执信晚年作品无疑。《獍去谣》作于雍正九年(1731)四月,赵执信时年已七十岁。赵执信的这一文一诗都是寓言体作品,一狼一獍均为贪婪恶兽。于此,赵执信这两篇作品的挞伐性不言而喻。笔者认为这两篇作品与赵执信晚年的两次“家难”有关,今试作考述如下。 先说《原山狼》。这是赵执信文集中唯一的一篇寓言体文章。文章说在原山上有一洞穴,旧为人居,后被一只狼占据。这只狼长得很丑陋,而且很脏。它能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使山中的鸟兽奉之为雄杰。狡猾狐狸善于献媚,它奉狼为山中之王,于是群小附和。狼大喜,叫声越发凶厉。有时狼到山下去偷食鸡猪之类禽畜,狡猾的狐狸就鼓动它去城市中游玩。有一次,狼闯进官吏的住处,这名官吏是生长在海边的人,熟悉鱼鳖虾蟹,见了狼非常恐惧。就为狼置办酒肉,显得非常尊敬它。狼非常得意,恣意吃喝。从此狼经常光顾吏舍,吏与其亲昵,士人无可奈何。后来,有一位身怀奇术的道士,作檄文告诸神,将狼穴夷为平地。狼因为失去了巢穴就逃走了。这篇寓言写得通俗易懂,文章最后一句“地固不可以假狼哉”极易让人联想到赵执信晚年的第一次家难。关于这一次家难,赵执信在几篇文章中曾约略提及。 这次家难发生于雍正三年(1725),至雍正五年(1727)才获平息。赵执信《磺庵集自序》云:“余以甲辰冬暮返里,居去家之日适四年矣。屋宇倾颓,田园荒废,居室之中,人事纷扰,非老病所宜。明年夏,葺因园而处,将终身焉。茅屋三间,先成于巨石之上,故径也限一短垣,不复通人。庭皆石矣,而室隐焉。名之曰'磺庵’。方理旧落,未暇吟咏,而萧墙难起,受侮弥年。岁改丁未,小获宁息。……”赵执信自康熙五十九年(1720)至雍正二年(1724)携家寓居苏州四年,雍正二年冬返回故乡,修葺因园。次年即雍正三年(1725),发生家难。从文中“萧墙难起”来看,这次家难是发生于赵氏家族内部。这一家族矛盾前后持续了一年有余。赵执信在《祭冯退庵文》中说:“雍正丙午,(冯退庵)以间致弟山中,适有家难,三日而去。”(《饴山文集》卷十)冯退庵即冯协一,是赵执信会试座主冯溥的第三子。赵执信和他是儿女亲家,赵执信的第四子赵念娶冯协一的小女。雍正丙午即雍正四年(1726)。不难看出,在这一年赵氏家族的矛盾仍然很激烈。那么,导致这次家难的原因是什么?从赵执信的文章记载来看,是家族内部的田产之争。赵执信在《重修先祠新置祭田告先中大夫文》中对这一家族事件有较为详细的记述: 雍正五年,岁在丁未,秋霖为患,屋宇多颓,我朝议大夫、江南庐州兵备道布政使司参议、诰封中大夫,陕西布政使司参政府君之庙,势将不支。孙男作羹等,谨于八月上旬,奉迁神主于天逸堂,而谋修葺焉。曾孙男执信实主其事。又以其祖父遗田四十亩岁久虚悬,乃具元值四百金,分授同堂,以息众口,而入其田于庙中,永供祀事。……念我先祠,曾祖所创。八世之宗,一堂相向。以情则宏,于礼则旷。将恩之笃,岂争之尚?鬼神弄人,言之凄怆。谁攫我金,以势相倾?谁悔尔田,遂酿后争?惭彼先人,远我庙庭。本支昧焉,反倚为名。贪谋不就,分祀乃成。于斯之时,规模更立。我父持之,刊诸坚石。嗟我同气,佥壬是昵。群从依违,惛其神识。忘祖背父,自市其德。小子一身,内外交仇。亦何足惜,遗曾祖羞。及高高祖,诬其所由。狂澜乱起,文网自投。谁实致之?中宵汗流。曾祖在天,神灵杲杲。下视鬼蜮,阴埃顿扫。小子奉之,济以权道。庙貌既完,祭田永保。庶几后人,仁亲为宝。…… 从文中我们不难看出,导致这次家难的是由于赵氏族人争夺赵执信曾祖赵振业遗留下来的四十亩田地。从文中“狂澜乱起,自投文网”来看,此次家难惊动官府,最后解决的方式是“具元值四百金,分援同堂,以息众口”,将这四十亩地收入赵振业庙中,成为祭田。赵执信用原山狼来讽刺族人中“忘祖背父,自市其得”的争田者。《原山狼》最末一句“地固不可以假以狼哉!”可谓是足章显其志。 再谈《獍去谣》。雍正八年(1730),赵执信再罹“家难”。此次“家难”,赵执信《千金歌注后跋》记述较详: 其年(雍正八年)二月,有恶亲杀余从子之仆,而诬余以觊自脱,纳贿于益都令,令助其奸,诡祠申台。台使者虎而冠,方吞啖士大夫。牒下,事叵测,而墨令先以他事裭去,恶者计沮。后令承讯,余使儿愻往郡城对簿。令首鼠观望,屡献不决。……其夕(九月九十六日),益都令复讯,忽尽反前词,坐告者以诬,首伏,狱顿解。…… 这桩命案官司,持续了半年多,期间颇有周折。前任益都县令因受贿于杀人者,诬陷赵执信,及至他因故被罢官,继任益都县令才使案情大白,拿获元凶。赵执信不但在这段跋文中记述了案情,而且还于次年(雍正九年)四月愤笔写下了《獍去谣》一诗: 獍来何突兀,吸人膏血吞人骨。凶威直使海波翻,地陷山崩城郭没。獍去何委迟,临水自照残毛衣。黔首凋伤孑遗在,老饕空曳馋涎归。我欲叩天而问,生獍奚为?不如马与狗,远道奔驰夜警守。不如豺与虎,食人有程避有所。蓄心龌龊羞貑豚,弄影跌宕矜麒麟。麒麟上瑞岂容假,闻风走匿神洲下。獍乎,獍乎,长去休!慎莫更向轩辕郊外游。 诗中之獍,是传说中的一种恶兽,形状像虎豹而较小,一下生就吃掉它的母亲。赵执信用獍来代指前任益都县令。诗中骂其“不如马与狗”、“不如豺与虎”、“蓄心龌龊羞貑豚”,足见赵执信对这个县令的痛恨。 两次“家难”对赵执信晚年生活影响很大,以至于他在著述中屡屡提及,并写下了《原山狼》、《獍去谣》这样的文学作品以宣泄愤懑。故钩稽两次“家难”史料可得诗文之本事,于读懂这两篇寓言体作品有所裨益。 原山狼(清)赵执信 原山有穴焉,处非极颠,与村墟密迩[1]。而经路险僻,旧盖人所居也。溪谷阴黝,草树蒙密。顷岁,一狼据之。狼状丑且秽,其声甚怪,出入百兽,且能为人。每日暮,阴晦,则负穴而嗥,为儿啼,为嫠妇泣[2],为冤鬼哭,为市进喧哗,为军阵鼓吹,林壑响应[3],村人震悚,久而憎恶之,然莫敢犯。山中鸟兽闻之,以为雄杰也,群往附焉。有黠狐者,善媚,请奉为山之王,群小咸和。狼大喜,声益凶厉,间出行山下[4],窃鸡豚食之。与人值[5],亦未敢搏噬。黠狐曰:“此去城市才数里,盍往游乎[6]?”狼意蹙缩[7],内自揣:吾以夜往,脱有不虞[8],返吾穴而据焉,若我何?至,则阑入吏舍[9]。吏者海壖人也[10],所习惟鱼鳖,见狼则大惊,为具酒脯,致礼敬。狼意得甚,恣饮啖。由是数过吏,浸不避昼日[11]。市人或遇之,骇而走,相恐以妖,竞闭其户。士人者从墙上视之曰:“狼也!”语吏不可近。吏既不能绝狼,因不听,狼益无所惮,泽其毛衣,侈然往来[12]。自村及城中,皆相戒,谨避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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