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渔夫
渔夫(1)
齐物论之后,先教了渔父篇,才教养生主。
今天我们要上〈渔父〉篇。(现在是一般念「ㄩˊ ㄈㄨˇ」篇)
我们来看一下内容: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
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
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好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这一篇历来有些争议,虽然司马迁《史记》里有写到它,不过很多人都说不是庄子本人写的,因为这一篇的文笔很「漫画」,感觉上跟内七篇有点不一样;但我觉得这里面讲的道理很精彩,可以为〈齐物论〉中「罔两问景」的议题再做一个参考。
他说「孔子游乎缁帷之林」,「缁帷」是什么地方我们就不要考据了,总而言之就是某某树林。然后「休坐乎杏坛之上」;「杏坛」就姑且当作孔子的讲台。
大家可以想象古时候至圣先师,到一个树林休息,那边有个像升旗台之类的台子,他一个人坐在台上,弟子们散在各处开始读书,接着孔子就在那边弹琴、唱歌。这感觉就像牧羊人放羊,羊在吃草,牧羊人在旁边悠哉地吹笛子;各位是不是觉得其实孔子教书还满有派头的呀?看起来好像一副很伟大的样子,走到那都很有架势。
而这树林旁有条河,孔子弹到一半的时候,有个「路人甲」划船经过了──这事情其实满好玩的,我们有时候身在一个学门里,譬如孔子的弟子,当然都会觉得孔子很厉害;可是他们这些作为,若刚好有个不知道状况的路人经过看到,他就会觉得很诡异──怎么有一个老头子在那边弹琴,所有学生都坐在地上读书,看起来不知道在搞什么宗教集会喔!
于是这位路人渔夫就将船泊岸,从船上走下来,他的胡子跟眉毛都白了,并且「被发揄袂」;古时候的人都会把头发绑起来,而他却不绑,让头发散在那边。「揄袂」就是拖着他的衣袂,也许他的衣服不是很合身,所以衣服裤子拖在地上走;也有人说「揄」是拉一下,把袖子卷一卷,总而言之就是看起来破破的。
然后「行原以上,距陆而止」;通常河岸边都会长一些草,另外还有一块区域是河水涨退会淹到的地方,这个湿泥巴地我们就叫它「原」,而真正长着草的才叫做「陆」。所以他走过来,走到快要到陆地的地方,就停在那里。
接着他「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这老渔夫还满帅的,蹲在那边左手按着膝盖,右手托着脸颊,在看说:「你在搞什么东西啊?」就在那边看着玩。
等到孔子弹琴弹完了呢,这老渔夫就招呼子贡跟子路过来,指着台上那个刚刚弹琴的老头问说:「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结果子路回了一句非常白痴的话,他说:「鲁之君子也。」──「我们老师,他是做『好人』的。」喔,非常白烂的回答。
这老渔夫想:「做『好人』是什么工作啊?是某某产业的小开还是什么吗?」于是又问:「那他是什么家族的?」古时候如果是大家族,大部分都有自己的领土,所以老渔夫想知道他是哪一家的人;结果子路就说:「他是孔家的人。」
这渔夫就再问啦:「孔家的人,是管那里的啊?」
我们知道,子路在孔子的学生里是比较笨的一个嘛,所以一听「孔家管那里的?」就呆住了,他想:「天啊,我现在才想起来,我不知道我们老师家是干嘛的。」──现在才发现我们的老师是来路不明、不务正业的,所以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一旁的子贡聪明多了,像是一个商人,比较会做生意,所以他就开始帮他的老师做宣传。他其实讲的内容还是一样,就是「孔家什么正事都不干,就是做好人而已」,但是他把这个「做好人」三个字再讲成一大串;子贡说:「孔家啊,是『性服忠信,身行仁义』。」孔家的人他们个性、他们的作为都是依循着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然后「饰礼乐」,就是帮社会整理礼法跟音乐;「选人伦」,就是分辨那一种道德对人比较好,譬如说我们告诉小孩子应该要爱国,爱国比孝顺父母还要重要之类的,就是把这个道德列出顺位。
接着「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就是说我们孔家的人,做的事情就是对上的话,国王会得到很大的好处;对下的话,人民会得到很大的好处。这个「齐民」就是一般的人民,那「齐」就是切齐,一般一样、平均值的人民。
最后「将以利天下。」这个「将以利天下」我觉得讲得非常的「心虚」,又有些恶毒,就是「你再等一百年就知道了,我们『以后』会对社会有贡献的!」,不是「现在」喔,现在还在那边弹琴,不知道干嘛,但是我们以后就伟大了,所以你走着瞧,将来就知道我们厉害了。
这就是「孔氏之所治。」我们老师的工作、跟他所管的企业就是这样子。总而言之就是在野党的意思啦,没有人叫他们这么做,是他们自己组成道德推广同好会,也就是说做好人同好会发起人就是当年的孔子喔。
接着这个老渔夫就问:「有土之君与?」他是一个有国土要他管的国王吗?
子贡说:「不是。」
渔夫再问:「侯王之佐与?」那他是一个辅佐国王的大臣吗?
子贡也说:「不是。」
其实这老头子问这个话很有意思喔,不知道各位听不听得出来?
就是如果你卖的东西真的对人有好处,为什么没有人买?这件事情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种减肥药吃了以后,人人都又苗条又漂亮,一定卖得很好对不对?但孔子卖的东西,讲的非常好,为什么那个时代没有人买它?到底人家在讨厌孔子那一点?这些问题是我们到今天为止,没有很仔细探讨的。
接着渔夫就笑着走回去,一面走一面说:「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他说:「嘿,这个人是好人,好人是没有错啦,但是『恐不免其身』……。」这个「不免其身」的意思就是说,他的身体很难免于一些不快乐、不高兴的事情。
我们从前有讲到说庄子心目中,认为人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自己心灵的快乐对不对?外面的事情相对而言,比较没有那么重要。所以老渔夫就说,或许你们可以称他为一个好人,可是他的人生可能不是真正快乐的人生。
于是他说孔子会「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就是说孔子永远都在努力、辛苦,可是会危害自己的「真」,这个「真」是什么东西是这一章要讨论的主题,所以现在我们不能讲得很清楚,但是一般在道家的论点来讲,这句话可以把「真」当做这个人的生命力跟元气,或是灵魂的自己。
虽然孔子那么辛苦,可是最后只会让自己的能量、心境受到损伤。所以他感叹:「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就是说:「可怜呀、可怜呀。这个人跟道啊,实在是分的太远了!」如果我们人要寻求的「道」是这条路的话,孔子已经走到不知道那一条岔路上面去了。
你看这渔翁也不是有超级辩论大法;孔子的学生说他是好人,渔翁就说:「对啦,好人啦,好人啦,只不过是一个很惨的好人。」然后就走了。
子贡回去之后,就跟孔子啰嗦了:「有一个神经病来我们这边闹场,然后讲了一堆不三不四的话……」孔子听了之后就把他的琴推开,然后站起来说:「这个人,是个圣人啊!」
于是孔子就冲下去追他,到了河边之后,「方将杖拏而引其船」。就是说当时渔夫正把他撑船的棍子拿起来,准备要走了。然后孔子就追着那个船说:「啊~不要走啊~老兄~」
这个画面如果你们把它拍下来,就会觉得非常地有趣──本来有一位至圣先师,坐在一群学生旁的高台上弹琴,这时有一个划船经过的老兄,找了其中两位学生讲一讲话,那学生就跑回来跟他讲说:「老师那个人说你什么什么的……」那老师听了惊呼:「那是圣人吶!」接着开始狂奔,往那船追过去;那渔夫本来准备要开船走了,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高呼:「先生~不要走呀!」吓的那渔夫回头一看:
他「顾见孔子,还乡而立。」渔夫听到后面有人这样哀嚎地追过来,于是就回过身来看着孔子,意思是说:「你是要干啥?」这时孔子忽然发现,自己这样子实在是太冒昧、太失态了,所以「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反」就是掉头,然后「走」在那个时代就是跑步的意思。
也就是孔子本来趴啦趴啦往前冲,已经快扑上船了,这时渔夫回头一瞪,孔子就掉头叭啦叭啦往后跑,维持一个安全距离,他怕把人家吓到,然后才回头说:「啊,老先生你好。」再这样子慢慢走过去。
这整个充满了感人肺腑的情节跟礼貌。这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是那个时代的儒家,可能就是给人家这种感觉,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合乎规矩,所以有一些夸张的画面。
然后孔子就再拜一拜,充满了崇拜的眼光;那渔夫就说:「子将何求?」就是说「你要什么?」
其实那个渔夫也满好玩的,他没有说:「你好。」也没有说:「伟大的孔子,……」他第一句就「你要干嘛?你要什么?」好像把孔子当做是一个来抢劫的人。
孔子就说:「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这个「曩者」就是刚刚的意思;「绪」是什么呢?我们说什么东西都有个头绪,就像一条线,你拿到一个线头叫「绪」。孔子说:「先生啊,您刚刚讲话起了一个头,没有讲完。就是你只说了我是好人,接着就嘿嘿嘿地走掉了,那好人之后那个点点点是什么,我很想听,所以……可不可以……」
然后「丘不肖,未知所谓」,就是「我孔丘实在是太驽钝了,不知道您讲的是什么意思」,所以「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他说:「这样子我要站在你的下风的地方,如果我有幸听闻你打喷嚏、吐痰的声音,就可以让我得到成长。」
这渔夫就觉得好好笑,听到这么恶心的话,就说:「嘻!甚矣子之好学也!」;他说:「天啊,竟然有这么好学的人喔。」听到有人比他厉害,竟然要讲出如此恶心的话,来让对方教他。
孔子就对他再拜一拜,说:「我从小就是一个用功读书的好学生,一直用功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还没有听到最高级的教导,所以我怎么敢不虚心呢?」就是因为我学了那么久了,都还没有毕业,所以我当然要向你低头啰。
然后这个渔夫就回了孔子一段话: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
这老渔夫说:「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人一定要有一些共通的话题才聊得起来;所以老渔夫的意思就是说:「本来我觉得我跟你不是同一国的人,可是感觉上你好像也是对『道』有兴趣的人,所以呢,我们可能有一些沟通的机会。」
于是他要「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就请让我来把我会的一些东西讲解给你听,看能不能对你起到参考、修正的作用。」
接下来这渔夫要讲一个满重要的话题,叫做「分位」;人与人之间这个「分位」如果不能处理得很好,是很伤脑筋的事情。
就好比说一对夫妻结婚了,那照理说丈夫跟太太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要过,可是如果婆婆一直觉得他们很不会过生活,每天冲到他们家来说:「媳妇啊,我觉得你工作太忙,不太会烧菜,我来帮你们烧……」或者怎么样,一直插手、一直插手,最后弄得媳妇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机会做好,这样子其实对那个媳妇来讲,是一件满困扰的事情。
其实对人来讲,自己的事自己管是一个很健康的感觉,不要我的事变你的事,你的事又变他的事,这样子会很混乱。
那同样地渔夫就说:「子之所以者,人事也。」──「你做的事情是『人事』。」各位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归那个人本人、或者相关的单位管的。而他说管这些事的人呢,有天子、有诸候、有大夫、有平民;这四种人呢,他们各把各的事情管好,这个就是最好的政治了;如果这四种人都不管自己的事,去管别人的事,那就乱得不得了了。
他认为人很糟糕的一件事是──「我的事情我不管,我还要去管人家的事;人家事情他也不管,他来管我的事。」这样子就会互相去干扰对方;所以应该「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陵」就是欺凌的意思,就是去侵犯、压霸对方。
所以,一个平民百姓他要烦恼什么事呢?平民百姓的话要烦恼他的田种不出菜来、烦恼他的屋顶烂掉了、会不会穿不暖吃不饱、或者是交税发生了一些问题、或者是妻妾不合、或者是长幼无序等等,像这一类的事情,是一个平民百姓需要去担心的。
那如果是一个当官的要烦恼什么呢?如果能力不足以担任这个官职,是一个问题;或者是我做的事情没有办好,这是一个问题;行为不清白、贪污,这又是一个问题;我管理的手下全部都乱七八糟、偷懒,这样不行;或者是「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功美不有」,就是功美「没有」,就是一点都没有做出来的成绩。那「爵禄不持」就是我领的这个薪水,我没有好好对得起它;也可以说他没有制造足够的利润来养活他这个单位之类的。这个是一个当官的人要烦恼的事情。
那诸侯要烦恼什么?当诸候的,就是小国王;他要烦恼朝廷中没有忠臣、他的国家很乱;或是他的「工技不巧」,就这个国家的生产力很低落;或者是「贡职不美」,国家里人民的薪资都不高,他们工作机会不多,大家都失业;或者是「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这边是指春秋时代,有一些诸候越来越不尊敬天子,所以他们就会怠慢他们的伦常,譬如说从前规定好诸候每个月应该要给天子多少钱的,然后他们现在都不给了、懒得给了,或者说:「唉啊没关系,下个月再给。」,他的伦常已经开始怠慢了,叫「后伦」。
他说身为一个小国的国王呢,要担心的是这些事情。譬如说陈总统,他能够直接去抓那个区公所有人偷懒,多喝下午茶吗?这没办法,必须是区公所那个单位的人自己管好才行,陈总统再想抓你也没有办法抓,对不对?因为他的「分位」不一样,他能接触到的领域不一样。
那这整个中国的帝王──周朝的天子,要担心什么呢?他说「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就是天气不好,百姓容易生病这种事情归天子管;当天气不好、或百姓流行瘟疫的时候,天子要到山上去向上天祷告,说:「都是我这个天子失德,所以百姓才会有灾难。」就是跟上帝讲话的事情归给天子去做;「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就是诸候打来打去,伤害到人民;然后「礼乐不节,财用穷匮」,这个国家很没有文化、或是整个国家都没有钱;还有「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就是大家都没有道德、做事情都乱七八糟的──这些是「天子有司之忧。」有司可能是管庙宇的、宗教领袖之类的;是这些人要烦恼的。
渔夫他讲的这些内容呢,其实只是在强调一件事──管不了的就是管不了。陈总统没有办法直接干渉区公所的小职员在干嘛、甚至马市长在干什么,总统府跟台北市政府在不同的地方,他打电话去问:「你们有没有好好工作啊?」马市长一边打麻将一边说:「有有有有有……」那你也没办法对不对?
所以管不了就是管不了,即使我们认为家庭、区公所、市政府、总统府等等单位环环相扣,可是实际上还是管不了。你们有曾经因为家里小孩生病,抱去区公所叫他管的吗?他不是人民的褓姆吗?可是不太可能对不对?若有一天你妈跟你爸吵架,冷战了三天,这件事情区公所管吗?所以很多东西是管不了,即使国家的法律规定人民归区公所管,区公所归马市长管,马市长归陈总统管,还是管不了。
那连国家规定的单位都管不了了,现在有个孔子说:「我是好人,我来管。」人家会理你吗?孔子在那个老渔夫的心中,有点像是一位街头运动者,例如有一个人在街头,在自己身上插满羽毛,然后挂一个牌子跟大家讲:「世界末日快到了。大家要做好人。」
他虽然是「很有爱心」没有错,可是他能管得了谁?你们在路上看到有人在那边大声疾呼说:「道德要沦丧了,我们要做好人!」那你们回家就会对你妈妈好一点吗?
所以渔夫会以这个实际的状况问孔子说:「你到底在干什么?」他说:「你现在『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就是你现在做这些事情,但你不是国王、不是大官,那你到底在干嘛呢?你说你在整理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这不是太多事了吗?
例如我们国家有设立教育部,它可以决定我们国中国小要用什么课本对不对?我们现在要用繁体字、我们现在要讲普通话,这是当官的人可以决定的。然后有一个人叫孔子,他在鲁国的边边开了一个有七十二个好学生的补习班,然后他在那边选择说这条道德好、这个标准化好、这个音乐好,然后跟全世界说:「你们就是要用这一套标准、你们就用这一套音乐。」有一点奇怪对不对?
没有人花钱请他做这个事情,没有人雇用他去当教育部长;而「没有人雇用」这件事情呢,其实也是有问题的。
如果我的东西推行出去,全国人民都会一心向善,全国产能增加,这不是诸候也要、天子也要吗?于是渔夫就问孔子:「你说你的东西这么好,可是为什么你的商品永远都卖不出去呢?」如果你的商品真的那么好,一定会有销路才对,你提一个企画案,人家会说:「这个好!我们国家因为你的这个礼乐、这个人伦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所以会请你来当官对不对?照理说早该已经找到买主了,怎么可能从你十五岁有志于学到六十九岁,都还找不到买主?
所以接下来老渔夫要讲的就是他的商品有那些问题存在: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常会听到有些人说:「我根本就是很不喜欢说谎的。我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只是在工作上不得不说谎。」这样的人实际上是一个在骗人的人,但是我们都会觉得自己有很多的无奈,我们本来认为自己的道德操守,它应该是一个原则,这是我们不可以背叛的东西。可是在大人的世界,往往原则归原则,实际上做的又是另一套。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我要玩就是我要玩,我要打电动就是我要打电动,我要吃麦当劳就是我要吃麦当劳,一切都是很单纯的对不对?可是在大人的世界中,会出现一个扭曲的事情,就是我的目的是这里,可是我的手段会把目的搞坏掉。
譬如说我的目的是世界和平,那我从这一秒钟开始,就应该要跟人和平相处对不对?这才代表我是一个爱和平的人;如果我为了达到世界和平的目的,于是我就说:「喔,这个人行为很暴戾,我们把他抓起来杀掉。那个人行为很不乖,我们把他抓起来杀掉。」然后全世界杀掉了五分之四的人口之后,剩下的人你觉得:「嗯,很和平了。」那你觉得这个人是很爱和平的人吗?感觉上这个人好像很不爱和平对不对?──当你想要用一种「不合原则」的手段,去达成那个目的的时候,往往那个手段都让你的目的完全不存在了。
在一些比较好的管理学书籍里面,都会教人要做一件事,叫做「以终为始」;就是说──如果你最后的那个目的是这样子的话,你一开始就要这样子。
像有些人他就是说什么他存钱是为了他儿女好、甚至说存钱是为了做善事,然后就用很多贪污的手法、很多不合法的方法赚黑心钱,再把这钱捐给教堂什么的,说他在做善事;那各位觉得他到底是一个做好事还是做坏事的人啊?
这些手段跟目的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我觉得很难面对的事情;我觉得现代的人不太能够接受「以终为始」。为什么?因为现代人从小在家庭里面,父母往往都会跟小孩子「做生意」,例如「你要打电动是不是?要先写完功课再打!」这样做生意的结果,会造成一种心情,叫做「我要什么东西,那个目的一定得付出『代价』。」──而那个代价往往是不相干的方向。
我如果要打电动玩具就得做功课;要吃糖就得当乖宝宝……所以变成我们很喜欢告诉人一件事:为了达成目的,你一定要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才是一个正常的手段。
譬如说我的工作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不合逻辑的,人家都说你要工作,这样才有钱过好日子对不对?我不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在工作的那个当下就是好日子,因为我很喜欢《庄子》,我非常喜欢教《庄子》,我很喜欢教中医,我就觉得我在工作的时候就是好日子了,所以我是过着好日子的同时,还有人给我钱。
我不太能够相信人必须做不快乐的事情,来「交换」过好日子;但是平常跟在上班的朋友聊天,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在过苦日子来换好日子,就是做一个他不喜欢的工作,然后每天看老板脸色、弄得非常不高兴,最后好不容易领到薪水了,就觉得:「喔~操到有薪水,不然的话这个月气又白受了。」
现在很多人都认为:「要过好日子必须要付出很痛苦的代价。」所以就变成一个常态了──人们已经不太能够相信自己直接就可以幸福了。
所以孔子其实是代表着大部份的人,就是「我如果不付出一些痛苦的代价,我是不能幸福的」。他有这样的观念存在,所以对他来讲,如果他被很多企业舍弃,他就会觉得:「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人就是要奋斗才有结果嘛。」那个奋斗其实是非常可怜的挣扎,这是一个面向。
那另外一个面向,各位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看到他的朋友在河边钓鱼,就问:「你怎么不去工作啊?」
钓鱼的朋友说:「我为什么要工作?」
他说:「工作之后就可以存很多钱啊。」
那朋友问:「存很多钱之后呢?」
他说:「钱存够了到你老了的时候就很清闲啦。」
那朋友问:「很清闲然后呢?」
他说:「然后?然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例如到河边钓鱼啊。」
那朋友就说:「我现在不就在钓鱼吗?」
我们常常这样说:「你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过你想过的日子啊。」其实父母这样教小孩是不对的,小孩子这一秒钟就在过他想过的日子,对不对?
如果人最后的目的是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为什么不这一秒钟就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呢?因为我们都告诉人家「你不配」。就是说,如果有一个人他曾经付出代价,然后他当了父母了,他看到他的小孩直接过小孩想过的日子,他会觉得嫉妒,真的会嫉妒、会觉得「为什么我活得这样不幸,你活得那么逍遥啊」,看了就会很讨厌,于是就会开始阻止小孩子过他想过的日子。
这个事情可能你们不知道,其实父母是会嫉妒小孩的,只是我们中国人有些冠冕堂皇的论点,都会说「我是为了他好」之类的,来把这个心情掩藏起来。因为我真的听说过有一个妈妈,她是那个天生就有脊柱侧弯,所以她的身材就变得很不好看,于是看她女儿穿漂亮衣服就很生气,有这样的妈妈。
像日本的那个……做什么援助交际的女生,跟什么中年的叔叔、伯伯交往,然后拿钱对不对?那为什么要做援助交际?就是因为日本的妈妈,看到女儿会觉得很嫉妒,因为妈妈都守在家里面,当家庭主妇,没有经济的自主权,爸爸薪水爱给你多少就给多少,每天省吃俭用,还要养了这个家,可是这个女儿活得倒是挺逍遥,爸爸又很疼爱,会给女儿买玩具。然后就变成那个妈妈看那个女儿越来越讨厌,每次只要女儿要什么,妈妈就觉得:「我都已经那么不幸了,你还要幸福吗?」开始和女儿抢利润的分配,弄到女儿得不到妈妈的经济面的支助,那女儿就觉得说「那家里没办法有钱,那我只好到外面去找别人要了」,她们叫那些买她们去一起的那个男人都叫做「爸爸」对不对?她们援交的事情,其实是跟他们的妈妈跟女儿的感情不好这件事情是有关系的,那这个是题外话啦。
所以渔夫就跟孔子说:「你是犯到一些毛病,所以弄到每个人看到你都怕,可是你每次都觉得自己是出于好意、不承认你做的事情有毛病;所以,你永远都看不到为什么大家都讨厌你。」
那「为什么大家都讨厌你」这件事情,我们下一堂课再讲。
渔夫(2)
这一篇其实不是那么好懂,跟大部分的人的思考习惯是不一样的。
渔夫对孔子说:「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
他说人有八个瑕疵,做事情有四个毛病,这些事情是一定要晓得的。他就把孔子的八个瑕疵、四个毛病骂给孔子听。──这实在是满惊人的;因为,接下来这些也就是我们社会上看到的「好人」会做的「不对」的事情。
他说「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这个「摠」,就是我们说的滥权,就是不归你管的事,你也要去抓来管,这个叫「摠」。
好比说你看到你的同事在做一件事情,例如他在敲键盘敲的有点慢,你就自告奋勇过去跟他说:「啊你这不对啦,我跟你讲这地方要这样子……这样子……明白吗?懂了咩?」就是硬要管别人的事。……我常做一件事被人家骂,就是「我跟你讲那电影最后谁谁谁是怎么样……」(喔!)(笑)……
所以渔夫就说人家的事情,你若没有得到人家的同意,是不可以去管的。孔子就像是写信给教育部长,或者是写信给陈总统:「陈总统在上,你管国家的方法呢,敝人区区在下,有一些建议,其实你对于什么……什么……」我告诉你,这种信就直接丢到垃圾筒啦,谁理你啊。
这是孔子的第一个绝招,因为没有人给他这工作,所以他必须自己争取,必须一直写信给高官,跟他讲:「你应该要怎么样……」;最后往往那高官就觉得:「这疯子又来了……」。
各位可别笑庄子虚构的孔子喔,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常有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譬如说小朋友在洗衣服,你觉得洗得不够干净,就过去洗衣板那边搓两下:「要这样子搓!你不会搓啊?」
这样子小孩会比较喜欢他妈妈,还是会比较讨厌他妈妈?当然会讨厌啦!他会说:「那就你洗就好,干嘛还叫我洗?」所以结果是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可是却被人讨厌了──这样一来你要「获得儿子的爱」这件目的就没了,对不对?这就是「手段破坏目的」的第一招。
那第二招是什么呢?「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莫之顾」就是对方不理你,你还要跑过去,就像班上有个女生很漂亮,你送了一朵花她不理你,你再送第二朵,然后再送第三朵,接下来问说:「那我要怎样你才会理我?要不要黄金万两?要不要送你轿车?」那这个「佞」就是讨好别人啦,那讨好别人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很贱的意思;人家不理你,你还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你不觉得你很低贱吗?
这种「莫之顾而进之」,在大学生追女朋友的时候最容易看到,就是百般讨好、拼命倒贴之类的。如果你想到孔子,你就会明白:他希望一个君王重用他,但是君王都不用他,这些君王就会常常遇到臣子跑过来说:「陛下,那个姓孔的,又在门口等你了……」根本是个跟踪狂喔;于是之后那些君王们互相打电话就会说:「我家门口现在有一个姓孔的在那边,等着要告诉我什么如何实行仁政之类的,他下次会去堵你家门啦……」从此以后孔子就被列入黑名单了。
他是存着好心,想要来爱这个帝王、爱这个国家对不对?可是他去周游列国的时候,每一个国家都不愿意发护照签证给他,因为君王之间都已经互相打过电话,说那人很可怕、会等在门口──你的行为一出手就已经吓到人了。
再来渔夫说:「希意道言,谓之谄」。「希意」就是把自己的意识放得很稀薄,然后去顺着别人的心思,去引导他说话,这个叫做谄媚。
好比说今天有一个暴君,例如纣王好了,他说:「我的人民我想杀,为什么不能杀?他们都归我管,我爱怎么砍,就怎么砍!」如果孔子走过去说:「你是坏蛋!」那纣王就会说:「把他一起砍了!」对不对?那孔子怎么能实行他的仁政呢?所以他当然要想一套策略,这策略叫做「希意道言」。
因为孔子的目的是要行仁政,他不能被砍,所以他就会跟那个暴君讲:「大王啊,其实呢,人民都是你的,你要杀、要骂、要打都是你的自由;不过呢,你会不会想要考虑一下,我们今天换个方法来折磨他们,会更好玩一点。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农民都很讨厌读书啊?我们就办学校叫他们来读书,这样子的话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很痛苦,这比杀了他们还要狠!大王你觉得这样好不好玩啊?我们这样来虐待人民好不好?」
他为了顺着暴君要杀人民的心,于是就换一个方法讲,这样一来会造成两种结果:如果大王发现农民在学校上学都很高兴,那他会马上去把学校烧了,然后把孔子赶走;如果农民上学上的很痛苦,大王很满意的话,那些农民就会觉得:「天啊,我们国王多了一个奸臣,每天在那边讲一些怪话来折磨我们。」──那孔子跟妲己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认为他在藉一些方法,让他能够行仁政,其实里外不是人。就像我们在公司上班,常会遇到有一些人,他真的就是跟在老板身边狗腿狗腿的;他总是说「其实我狗腿是希望老板不要生气,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我们会相信那个狗腿是这么好心吗?当然不会嘛,我们会觉得他是在帮老板为恶、自己在弄权。
接着渔夫说:「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不择是非」就是说如果遇到一个国王,国王这样做不对,他就说:「国王其实你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对啦,只是呢……怎么……怎么……」讲一大堆,但是都是在巴结人家。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照理说你不应该会那么容易放下自己的原则对不对?可是孔子为了要达到他的目的,却往往做出很多妥协喔。
接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这个「好言人之恶」跟「析交离亲」都是在讲挑拨离间。
其实不要说孔子,孔子这个学派后来还有一个继承人,就是宋朝的朱熹。我们从前帮老师校对朱熹的书信集都觉得:「喔天啊,这老头子真的是疯了!」看了朱熹晚年的书信后,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死后可以不下地狱。
朱熹晚年身体很不好,每天窝在家里面生病,病到都站不起来了,然后他知道某某地方有一个书生、某某地方有一个学者,他就写信给人家说:「我写信给你是因为我是学界的大老,我关心你的未来,你知道某某城镇住了一个人叫做张杰,某某城镇住了一个人叫文艺修,他们两个人在学术界非常糟糕,你如果要洁身自爱的话,就不要跟他们做朋友……。」
朱熹就专门写这种信,他晚年没事干,就这样子写信去挑拨离间,他认为他有自己的坚持跟洁癖,可是他做出来的事情,我们后代过了几百年再看都觉得很恶心。
像孔子他总是认为,国王是因为有太多坏大臣,所以才会被带坏。其实大家都知道国王的生活是很苦闷的,他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人人叫他要守规矩;每一个人都跟他说你要守规矩、你是国王你要当好人之类的,只有一个奸臣不要他守规矩,还每天陪他玩,说:「老板,我们今天出去玩,去看戏。」、「我们今天出去打小鸟。」那国王当然会觉得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啊,所以国王他会很爱这个奸臣。
可是孔子来到这个地方,看到国王很宠爱那个奸臣,他就每天在国王耳朵旁边碎碎念:「其实这个人啊,他并不值得你这么爱他,他其实在家里面屯积了很多贪污来的钱,你应该把他杀掉。」国王就觉得你要我杀我最好的朋友,这真是太为难了,于是他想:「我不要把我的朋友杀掉,那最好把你孔子赶走,免得你啰哩八嗦让人家觉得我不对。」
所以渔夫说「谓之谗」、「谓之贼」,就是说你以为你在做正确的事,要把坏人跟坏人分开,其实你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基本上坏人跟坏人是分不开的。
你硬要去搞以毒攻毒,对方也没好起来,可是你的的确确是做了「挑拨离间」的事了。
接着渔夫说:「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
慝你们念「特」或者「腻」都可以,就是包庇的意思。那什么叫「称誉诈伪」?我曾经跟你们讲过孟子的例子对不对?孟子是把什么东西都用正面的角度看;例如国王说:「我不行啊,我不能行仁政,我好色啊!」孟子就说:「你好色这样很好啊,这样你就能体谅不能结婚、交不到女朋友的痛苦,所以你全国要办很多婚友社,让男人都娶得到好老婆,女人都嫁到好男人,那每个人都活得很幸福;这样好色,好啊!」
这是孟子,孟子是真的从正面的角度在看待这件事情;可是孔子不是,孔子他看到国王的好色,他其实心里面很讨厌,觉得这个人很污秽、肮脏、龌龊,可是他会觉得说人家有这个嗜好嘛,所以就会说:「国王啊,你现在当花花公子呀,其实非常的潇洒威风喔!这个……你好色也不是不对啦,不过呢你既然这么好色的话,你应该更让这些女人觉得你很厉害啊,那会让女人觉得很厉害的男人是什么?就是事业有成的男人啊,所以你要行仁政、你要行德政,这样子你的女人才会喜欢你啊。」
──你把别人的坏的说成是好的,他就不必反省了;不管你在表面上拉他往哪个方向多走一点点,他人格里面的核心价值仍然一直是坏的。也就是表面上你觉得这样教人比较有效,其实是在包庇他,他真正的缺点碰都不敢碰一下。
接着「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因为孔子非常需要人家重用他,他的目的是要当大官,这样才能改造社会;所以呢,他如果遇到朝廷里面的忠臣,会觉得我应该讨好、送礼物;那遇到朝廷里面的奸臣呢,「如果我得罪他的话,岂不是会害我当不到官,所以我更需要讨好。」那当他同时讨好奸臣跟忠臣,又同时讨好这个国王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八面玲珑了。
「偷拔其所欲」就是说因为他要当官,所以他看到好臣子、看到忠臣就说:「唉呀我们一起努力,好好地把国家弄好啊……」;然后看到奸臣就说:「唉呀,我们一起好好地捞一票啊……」这样子两面讨好,然后再偷偷地迈进他的官位之路,那你不觉得他这样很危险吗?如果奸臣派的人听说他跟忠臣派的人在一起,密谋要把奸臣搞垮;或者忠臣派听到他跟奸臣一起密谋、一起贪污,那谁会要他?各位知道人是很八卦的动物对不对?就只有孔子自己不知道大家很八卦,以为他做得很漂亮,但实际上他这条路走到一半,还没有得到他的官位,就被两边的人打死了,真的是里外不是人。
所以这些事情只是在告诉我们说:我们人自以为在追求、或者钻营一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你选择的方法会让你追求不到。一般人以为说不择手段是为了那个目的;但实际上,就是因为你不择手段,所以才没办法达到那个目的。
这句话各位会不会觉得听起来有点新鲜?一般人以为的都不是这样,从小我们听到的都是「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到达目的」,但实际上付出代价不是一个真正健康的方法。如果喜欢做什么事,就好好去做它,但是不要用一些那么奇怪的方法,因为你一旦付出这个代价,就会害你永远到达不了那个目的。
所以渔夫就说这八个瑕疵「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就是说你如果在工作环境里,用出前面讲的那八招,别人跟你相处会觉得非常头大,各位有没有这种感觉?刚刚前面讲的那八个毛病,如果一个人全部都俱备的话,实在是吓死人,简直是制造问题的人物,我们谁敢跟他靠近啊?一靠近就是灾难。
然后「内以伤身」是说,当你练成那八项绝技的时候,每天在想我今天要跟这忠臣吃饭,不要给谁谁谁知道;今天要跟奸臣密会,不要被谁谁谁知道,于是就每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你这人能不短命吗?所以「外以乱人,内以伤身」。
所以他说「君子不友,明君不臣」;就是凡是没有发疯的人都不喜欢你,好人不要跟你做朋友,好的国王看到这个人都怕,因为这个人太复杂了。像古时候中国人都喜欢那种大剌剌的人,例如很有名的画家,国王去找他画画,看到那画家不修边幅,在那边睡午觉抽香烟,那国王就说:「喔,这种是真正的画家。」因为他不会因为是国王就特别尊敬,代表他是真正爱画的人,对不对?
其实我们中国人就很喜欢那种「不会来撸你的人」,就像诸葛亮不来撸刘备,刘备自己三顾茅庐去噜他对不对?你耍贱格,人家最后就把你看的很低贱了。中国的好人、真正的明君都喜欢那种「淡淡地来」的人,淡淡来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是一个很会做帐的会计,那我就是很单纯会做帐,你需要人算钱你才要来雇用我,因为我做得很好、有口碑啊;问题是你有听过一个很会做帐的会计,需要去说服老板说:「老板我跟你讲,其实我很会做帐……」什么一大堆有的没的吗?其实不必,这种事情会就是会,那有需要说服的?就像我现在是做教职人员,我觉得我的求职之路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说:「我跟你讲,你要相信我教得很好喔。」我从来没有讲过这种话,(笑)我就说「你们有没有人要学《庄子》的啊?」,(爆笑)没有就算了,我在家自己读也很开心(笑)。
所以呢,当渔夫仔仔细细地剖析孔子的君子之路的时候,我们现在连小朋友都看得出孔子其实活得很可怕对不对?都是充满烦恼、充满混乱。例如孔子他说人的最大的三种快乐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古时候「习」字是实践的意思,就是你学的东西,你有机会用得上,所以会很快乐,这可以说是对的;那有好朋友从远方来看你,让你觉得很感动,这也是一种快乐;最后一个是人家不晓得你,你也不要生气,这是君子该有的修养──那这句话就有点毛病,意思像是说「人家好像该晓得你」一样。
当然这是《庄子》的童话故事啦,孔子是怎样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庄子他会写这种故事,可能是因为那个时代的儒家就是那个样子,因为那个时代儒家的工作是「服务业」,不像现在我们中国人说儒家是政治的一部分,那个时代的儒家是服务业,是哪一种服务业?就是他学了很多礼法,学了很多音乐,然后有人家里死了人,他就来跟你讲说:「你应该怎么埋葬、要怎么样包红包、包应该包多少、然后要放什么样五子哭墓的音乐才刚刚好合乎你们家的身分地位……」就是帮你们打点你们家的这些礼法上的问题,像是你们家结婚啦、死了人啦,就有儒家的人来帮忙,当场地布置师,然后帮忙完后,人家觉得有你帮忙很不错,就付红包给你;所以儒家在那个时代是服务业。
所以儒家为了在那个时代生存,就必须讨好那些业者、讨好他的金主。各位知道第四台卖锅子都怎么卖?「我们这锅子多好……多好……」;「我们这清洁剂多好……多好……」;「杰克这个真是太神奇了!这个牙刷可以拿来刷车子啊!」对不对?就是要这样子讲。孔子就是春秋时代的第一个第四台,于是就要摆出那个教坛,有人在那边读书,然后他在台上鼓琴,这样子渔夫从那边经过才会说:「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
然后呢,渔夫说孔子除了上面讲的八个毛病之外,还有「四患」:
他说「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叨」就是很多事、很啰嗦、很贪心。他就在讲说:「孔子先生,你要改变这个礼乐,真的是为了人民好吗?」这就好比说,儿子见到爸爸说「嗨!」,或者说「父亲大人!」;这两种情况,其实对于儿子跟父亲的情感没有太大的影响对不对?就像你见到妈妈说:「妈,我饿了。」跟见到妈妈说:「母亲大人,我可以吃饭了吗?」其实跟你和妈妈的情感没有太大的关系──两边都是要饭。
甚至父母亲对儿女也是一样,小孩说饿了,爸妈说:「饿了,饭在那边,吃啊。」或者小孩说饿了,妈妈就跑过去说:「儿子啊,来来妈妈帮你做了这个东西,你吃吃看好不好吃啊?有没有觉得妈妈很爱你啊?」其实结果差不多你知道吗?不管你用那一种态度给你小孩吃饭,其实小孩子对你的爱是差不多的,当过妈妈的都相信对不对?粗生粗养跟娇生惯养其实结果都差不多。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叫人家父慈子孝?所以渔夫就跟孔子说:「你故意写一本生活伦理课本,教大家儿子见到父母要多么乖,父母见到儿女要多么慈,然后大家走路不要靠右边走,要靠左边走比较好什么的,那到底是为了让人家家庭更幸福?还是为了让你变成有名的教育家?」
于是渔夫又说:「你这个人很坏。」为什么很坏?因为如果你说:「我今天要发明一个新的理论,从此全国都要靠左走!」那所有的路标都要重新改掉、红绿灯都要重新装、汽车的车门都要换边、驾驶座要换,使得全国都忙碌不堪,就为了你要当「好人」!?谁会理你呢?──有些事情就是轮不到你来管。
举个现代的例子,就像日本分成关西地方跟关东地方,这两个区域用的电压是不一样的,因为关东的第一个电厂,是美国人来造厂,关西的第一个电厂是德国人来造厂,美国厂跟德国厂一开始规格就不一样;可是那时候日本空间很大,所以在这边造第一个发电厂、这边造第二个发电厂,在发电厂隔壁再建一个发电厂,然级慢慢蔓延过来,最后终于两边碰到,发现电压不合,但是来不及了,所以到现在都还是维持原状,已经改不了了。
举这个例子只是说,连日本这么龟毛的国家,他要统一两边电压其实都做不到。像日本他们的电车,都是不同公司生产的,因为每一家电车都不同规格,所以通不到一起,于是车道间钻来钻去,把地下挖得像蚂蚁窝一样。所以很多事情不是说你想要统一就可以统一、你想要改就可以改的。
所以渔夫就说你要做这么多事情,目的是因为你「挂功名」,就是你要靠这个来谋取你个人的名声。任何人仔细想想,都会觉得这是孔子个人的表现欲居多,不见得是真正的对人类的爱。
接着他说「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专知擅事」,看人家不会,然后自己会,就要管。然后「侵人自用,谓之贪」;就是这个人他实在搞不清那一块地方是属于他的,他总是觉得「任何人的事情他都可以管」。那各位有没有觉得:如果一个人觉得任何人的事情都可以管,其实也就是在说「任何人都该听他的」?这不是一种很可怕的占有心吗?
武侠小说里有一种人叫做侠客,遇到被坏人欺负的可怜人,可以帮他把那个坏人杀掉。这做得好叫做「侠客」;那如果做得不好呢?叫做「鸡婆」。但是我们中国人都知道,侠客从来都不是故意要去管人的,如果故意去管人的侠客就变成黑道老大。
「侠」这个字就是一个大大的人,中间再夹两个人,旁边还背一个人;他一个人管很多人的叫大侠。我们古时候听到大侠都会觉得是好人对吧?那是因为遇到这个事情,他觉得可以尽力就管一下,那如果不是他能够尽力、不是他能管的,他就运起轻功飞走了,所以我们才会说这人是大侠。如果看到这人也要管,看到那人也要管,然后叫这人去管那个人,叫那人去管那个,最后就形成黑道;所以大侠跟黑道只是一线之差。而孔子就属于黑道的那一种,因为他什么都要管,大侠可不是什么都要管的,随时能够抽身的才叫大侠,什么都非管不可的就叫黑道。
渔夫说你认为你想做大侠,就天下事自有公道人人管得,可是当什么事你都觉得有资格管的时候,就代表你相信什么人都归你管,这不是很霸道吗?你不是国王,可是你心里面的感觉是你是国王,这样难道不是一种很大的贪吗?你明明是一个老百姓,可是你却认为你可以管的比国王还要多;这样子是一个不健康的心。
然后他说「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这个「很」就等于我们说这个「狠」。他说孔子这个人喔,因为是至圣先师、是有招牌的人,所以如果有人提孔子的缺点,他很可能就会觉得说:「我有七十二个弟子在看我,我能够表现出我的弱点吗?」当然不行啊,一定要吵到底,所以有人讲他缺点,他一定说:「喔其实……」
像我们这里的学生包括我,如果被人家讲到缺点,就会回说:「我没有!我没有!我那有!……」吵一吵、骂一骂就算了。其实这些还叫可爱;你知道那些大师级的人,被人家讲缺点有多可怕,他就这样子:「哎,其实那个人,完全不了解我的用心是多么地善良!我同情他。」然后如果有人再多劝他一句,他就会觉得:「这些事情我都有想过,你不用再讲了!」
所以那老渔翁就说你这样的态度非常「狠」,你觉得天下事人人管得,什么事都归你管;那人家也觉得天下事人人管得,他看到你有不对来讲你,人家好心来劝你,这有什么不对?这不是一样吗?但是孔子就是那一副跩跩的样子,越劝他越觉得说我没有错、我没有错。如果只有一个人劝他的话,他还觉得说你不懂我,我同情你;如果一群人劝他会怎么样呢?他就会开一场法会,跟弟子讲:「各位同学,最近我遭到一个很大的舆论误解,其实这件事情是怎么样……怎么样…………所以你们要知道喔:我没有错。」
所以越劝越厉害,越劝越坚持,这不就是一个人很凶狠的特征吗?──有一种莫名的坚持,越有人反对他越要坚持。其实这东西也不只是孔子喔,我们现在哪个政治家不是这样?
然后渔夫还说「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他说孔子这个人啊,人家完全对你很崇拜、很相信你的话那也就罢了;如果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可是他跟你讲说『其实我的论点跟你不一样,怎么样……怎么样……』,那从此以后孔子对这个人顶多勉强把他当成朋友,可是心里头的真心话再也不会跟这个人讲,从此就保持距离了。
就是说只要一个人的想法、观点跟我不一样,我就把他当敌人,然后暗中提防他;这个「矜」我们可以说小心翼翼,也可以说这个人其实城府很深,就是会把自己包得很紧,很怕靠近的人会伤到他。
最后渔夫对孔子说:「这都是你心里头的毛病,这十二种不对的事情,你要强迫自己完全不要再犯到,这样子我才有办法教你,否则的话你根本就纠缠在这些事情里面,不可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我教这一段不是说我要反儒家,我教这一段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明白,我们人生常会面临这样的事情:我们常常会做一些不是我们真心要做的事情,只为了别的目的;而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的行为上真的会出现渔父说的这些问题──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遇到孔子所面临的困境。
接着: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闲,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这里其实讲到好几个非常重要、又非常难的主题,我先把它整个纲要跟你们讲一下,然后我们再开始细讲。
所谓的纲要就是说,我们一般所谓的「真心」,跟庄子说的「真心」是不一样的东西。我们一般说的「真心」例如:「我虽然送他礼物,可是我其实很讨厌他」,这个「讨厌他」才是我的真心。
但是庄子说的「真心」,是另外一个领域的真心。
他举例说:如果你是真心爱你的父母,那你跟你的父母一起相处时,你的父母一定会觉得很快乐;或者你在他面前只是看着电视,或者只是一起吃吃饭、随便闲聊一下,可是你的父母会真的觉得跟这个小孩相处满快乐的,这叫真心爱父母的小孩。
可是有一种小孩呢,他可能每个月都奉养父母很多钱,然后去帮父母做很多事情,可是父母跟这个小孩相处的时候并不快乐,各位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就像有些父母,小孩子给钱他就觉得:「你都不陪我……怎么样……」就是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总体加在一起,虽然这个小孩子觉得他为父母付出一切,可是父母还是不快乐。
也有很多父母对小孩子说:「我真的很爱你,所以要把你……怎么样……怎么样……」要小孩学这学那的,可是那小孩子一点都不觉得父母爱他,觉得很不快乐,然后父母说:「我真心希望你是一个快乐的小孩。」那些小孩就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啊。」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那庄子认为,如果你真心要做一件事情的话,一定会有一个能量,这个能量如果是「真」,是属于心里面真正的能量的话,一定会产生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就是「你真心要让他快乐,那你就会使他快乐。」这叫做真。
那如果你一直说我真心要让他快乐,可是那个人被你搞得很不快乐的话,代表你的能量不是真心要他快乐,而是什么?
是:你「怕」他不快乐。
凡是你怕的东西,用「怕」为基础去动这个能量的时候,就会有相反的结果出来。就像怕失败的人就很容易失败;我们常说骑脚踏车,那边有一个石头,你完全不觉得那石头怎么样,你就骑过去也不会撞到它;可是如果你很紧张,觉得:「我千万不要撞那石头,千万不要撞到,不要撞到……」那通常会撞到──越怕就越会发生。
所以我们一般人说的「真心」还要分成两种:他是基于「爱」、还是基于「怕」。如果是基于怕的真心,你再真心也没有用,就像有一种人他会说:「我要爱人!」可是如果你仔细去探询他,就会发现:他是怕他如果不爱人,人家就会觉得他不好,就会不爱他,所以他是怕没人爱。
这种「怕没人爱」的人,拼命去扮演一个好人的角色时,他对人家付出的爱也很多喔,绝不是怕没人爱的人就不会去爱别人;可是他付出了很多之后,我们往往发现他怎么样?他受害惨重。因为他不断在为别人付出,可是没有人珍惜他,没有人回报他,也没有人觉得他怎么样,他就变成一个好像被淘空的人,每天都在帮别人,可是没有人帮他,最后他果然会体验到「他没有人爱」。
所以如果真心的来源是「怕」的话,那这个来自于怕的真心,就是庄子说的「假心」;也就是说,所谓的真心都还要因为是正确的能量,然后一定有正确的结果,才叫做真心。
庄子他曾经在别的篇章举一个例子──〈骈拇〉: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榖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那个例子是这样说的:有两个放牛的小童去放牛,然后把牛放丢了;问这一家的小孩:「欸,你为什么把牛搞丢了?」他说:「我去打麻将了。」然后另外一家小孩说:「喔,我在树下,为了将来事业,我拼命在读书做功课,所以把牛搞丢了。」那不管你读书做功课也好,打麻将也好,结论来讲,就是你没有把放牛当一回事,所以你的真心就是你没有做好放牛这件事。那要说你读书写功课比较伟大吗?就「没有放好牛」这件事来讲,没什么差别,你们都没有好好放牛。
所以孔子的行为就是没有好好放那头牛;可是他的理由特别多:「我是因为要国王行仁政……」、「我是因为要社会善良……」、「我是因为大家要变成好人……」──「所以我才没有好好放那头牛。」
我们把真的让人幸福起来、快乐起来,这件事情叫做「好好放那头牛」;孔子的所做所为都没有让任何人快乐或者幸福,可是他总是会告诉你,我没有放好那头牛,是因为我是出于好意,我在用功读书,怎么样……;他理由特别多。
通常遇到有人犯错都希望他能承认错误;「你没有放好牛,那下次小心点,不要再犯了。」「好,那我下次会注意放牛。」这样就好了,不用那么理直气壮;我是因为用功读书,所以什么什么……搞了半天,你把牛放丢,还挺伟大的咧?
其实孔子的这么一堆啰哩八嗦,也就是我们人常在保护自己的缺点时,用的啰哩八嗦。我们都希望找到一些「伟大的动机」,让人家不要觉得我们做错事,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你动机再伟大也没有用,这样能明白吗?你不如大剌剌地说:「老子就是不爱念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然怎么样?」这样父母也觉得你这人爽快对不对?妈妈叫小孩子念书,小孩子就说不要,这多简单。
就像家里的外婆跟我讲:「孙啊,你这样子不行,你要早睡啊。」「我就是不要。」她就说:「要多吃水果啊。」「不要!」最后我外婆出杀手锏了:「你要不要多听外婆的话?」我说:「不~要!」这样子其实伤害性最少,因为我没有耍她,我直接跟你讲我不要听话,那从此以后事情就没有什么好啰嗦了嘛。
若每次都骗父母说我要听你的话,父母才以为你要听话,每天叫你这样子做、那样子做,你又不听,最后变成在欺骗人家感情;一开始就说白了我不要听,不是比较简单吗?省得欺骗人家感情嘛!父母每次都以为你会听话,然后发现被你背叛,那更伤啊。
所以呢,怎么样叫「真」这件事情,就变成这个篇章在讨论的重大议题。
我们回到本文:里面写「孔子愀然而叹」;这个「愀」其实是愁苦的愁、忧愁的愁,心写在旁边或者下面都一样。
一般人如果被人家这样讲,照理说就会恼羞成怒、会骂脏话说:「我做事你管什么?」可是孔子不是喔,孔子他觉得很愁苦,就对这个老渔夫拜了一拜,接着开始耍自怜;这整个篇章几乎就在告诉你说:「人可以怎么样演戏」。
孔子满脸悲伤,然后开始跟渔夫哀求,说他已经两次被鲁国驱逐出境了,然后又一次被魏国驱逐出境,接着又在宋国被伐树,「伐树」是一个什么事件我不太清楚;(《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然后呢「围于陈蔡」,在陈国跟蔡国之间被流氓围在一起;经历过这种种险境。(《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闲,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他说:「我人生真是充满了悲剧、充满了灾难,可是我不知道我错在那里。」
你知道被骂了,照理说你就认错;或者回骂说:「我才没有错!」对不对?可是他竟然说:「我这么可怜,可是我不知道我错在那里。」
「离此四谤者何也?」这个「四谤」是说我在鲁国被赶走两次,在卫国被赶走一次,然后在宋国被怎么样一次,在陈蔡间又被怎么样;这四次都是我人生中的大污辱,他说:「我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种侮辱呢?我好可怜喔。」
话锋一转,开始在卖弄可怜了。喔,老天爷啊,一个六十九岁的男人可以这么扭曲;但是你知道吗,这种人真的有喔,就是当你指责他的缺点,他一开始是不认错、不认错、不认错,等你指责到他无法不认错的时候,他就开始跟你讲他很可怜,这种人你遇到过吧,对不对?
就是开始耍自怜,或是用哭来解决事情,这其实比婴儿不如,他这是经过高度的锻炼,这是一种人「扭曲之后的求生技能」。然后呢各位知道吗,孔子他这个招术从前一定是百发百中,每次用都有效、人家都会吃他这一套,所以孔子这次被骂了之后就出招了:「啊,我实在是太不幸了,我该怎么办?你该帮帮我。」这样一般人会觉得说:「喔这个人有心要改啊,我要帮帮他……」对不对?
可是这个老渔翁也不是省油的灯喔,他看到孔子这样耍起来,他真的快要受不了了,所以这个老渔翁就「凄然变容」。老渔翁看到孔子变成这个德性的时候,他整个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觉得看到一种很恶心、很不对劲的东西,可是这个人已经扭曲成这样,他不知道该怎么教了;所以老渔翁觉得:「糟糕,那时候他追过来我就应该逃走了,搞到现在已经到了纠缠不清的状态了,接下来要怎么对付这个怪家伙,真是伤脑筋!」
所以他就说:「甚矣子之难悟也!」就是说「你这个人要听懂我讲的东西太难了,已经不可能了,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已经拿你没办法了。」
接着他说:「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有人怕自己的影子、讨厌自己的脚印,然后拼命狂奔,可是越狂奔脚印就越多;走得越快,影子就追得你越快,他以为自己跑得还不够快,更加拼命跑,最后终于把自己给累死。他就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只要坐在树荫底下就没有影子了,只要在那边休息就没有脚印了吗,你笨死了。」
这段话很难,这个地方就讲到「罔两问景」的世界了。就是说人要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这种人之后,自然就可以决定「我要不要做这样的自己」。
每个人都说人生是自己创造的,可是其实没有多少人真的在创造自己的人生,都顺着情况发展就这样继续下去,很少人真的把人生当做自己的创造物。
如果孔子真的能够安安稳稳地、承认他是老渔夫说的这种人,那他就能够做出新的选择,这新的选择就可以带给他新的人生机会。可是他不是,孔子被人讲了缺点以后,更加地卖弄可怜,然后说:「我没有错,我都不知道我错在那里,你教教我。」这老渔翁说:「我刚不是教完了吗?」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渔父就发现:这个人他有一堆问题,但是他不好好面对自己里面的问题,相反地他不断在外面世界做一大堆有的没的,来让人家不要看到他的问题。
这老渔父跟他说「你有这些毛病」,孔子不但没有去面对自己的毛病,反而他说出一堆:「我其实知道你的好意啊,可是我不知道哪里错啊……」怎么样……怎么样……;为了要逃避他的毛病做了更多的挣扎,当人变成这样子的时候,你觉得他能够被帮助吗?
人家为了你的心好,告诉你「四患八疵」,跟你讲你的缺点;结果你大叫:「我要离开『四谤』!我不要我的人生有这四样很丢面子的事情。」──结果就是,老渔夫爱的是「心」,孔子在意的是「面子」,终就是鸡同鸭讲。
所以渔夫就说:「你呀,也太笨了。」「子审仁义之闲,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
他说你这个人喔,其实很精;仁义是怎么样、要怎么行动你都很清楚;什么东西跟你同一国,什么东西跟你不同一国,你也很清楚;什么人有动作,什么人没有动作,你也在那边像猫一样仔细地观察,像打猎的动物一样。「适受与之度」:就例如见到妈妈要说:「妈妈好~」见到老师要说:「老师好~」这你都会。「理好恶之情」:什么人不知道你,你不要生气,这情绪的控制,你也都知道。
「好恶之情」、「喜怒之节」怎么调理,什么人不要太怎么样,什么心要怎么修养,这没有一样东西你不会,结果你人生一点都不幸福,那你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孔子真的什么都不会那还简单一点对不对?问题是,他什么都会啊!但是人生还这么不幸福。
「谨修而身,慎守其真」。所以老渔翁就说:「拜托你啊,就做到一件事好不好?就好好地谨慎地去修你的身;把你剩下来的人生目标只抓一件事就好──『你的幸福』就是你最重要的事情,好好让自己活得幸福一点,你孔丘能不能做到?对你来讲,最重要的事就是你个人的幸福,为什么一定要认为全世界都好起来是最重要的,然后你自己活得那么不幸?」
根本上来讲,其实老渔翁在讲一件事情,我在从前告诉各位说,儒家是一个「不幸的人伦环境」的产物,什么叫不幸的人伦环境?就是儒家那种人一定是爸爸很凶、妈妈很坏,于是这个人从小就觉得说:「天啊!妈妈每天打爸爸,爸爸每天打妈妈,怎么这样子?」觉得受不了了;因为他很讨厌、很怕这些坏情况,所以他长大以后,就拼命告诉人家说:「人不可打架、人不可以暴力、人一定要怎么样……!」
就是因为受过创伤,基于那个创伤,所以拼命改造世界,希望能够改造出一个人跟人永远都不会打架的世界,这样我家才太平──儒家在根基上有这个「『怕』当做根源」的问题,所以孔子拼命地大声疾呼:「行仁政、行德政、大家要做好人吶!」
那老子听到了,就说什么?
「你家是有小孩被绑架了是吧?」
如果人真的是如你所说的,是向善的、喜欢幸福的,那你应该不用花什么力气,人也会找到他的幸福;你这样子大声疾呼,就代表你认为「人根本是不会向善」的,所以才要这么用力。「若击鼓而求亡子焉」(《庄子'天道》)就是形容好像在打着鼓呼喊:「我们家小孩不见了,警察救命啊,救人喔!」──劝人向善变成一种哀嚎?
孔子就是把劝人向善变成一种哀嚎,这就代表他劝人向善的理由是因为他很不幸福,所以才说「你们一定要做好人,不然不会幸福。」──这是以「怕」作为动力的,是一种悲观的挣扎。
《庄子》里还有写一个「厉人生子」(《庄子'天地》)的故事:「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
我们从前〈齐物论〉教过「厉与西施」,这个「厉」就是丑八怪的意思。他说丑八怪生孩子,半夜赶快点起灯来抱着孩子看,生怕她的小孩子也长得丑,怕遗传到自己的不良基因!
所以庄子一直提到这个「心」,是因为庄子认为世界上很多人叫人家要好、叫人家要幸福,其实都是「怕」人家不幸而已。就像父母叫小孩要这样要那样,其实是怕小孩作奸犯科,警察到家里面来很讨厌,到底小孩子快乐他会高兴吗?其实不见得会,小孩子真的快乐,往往父母都会嫉妒;所以他只是「怕」小孩子惹祸上身而已,这样子的情况是存在的。
因为是基于这些怕的理由而产生的爱,所以这老渔夫就跟孔子讲说:「你可不可以,就好好地相信一件事,你要的东西是幸福对不对?那你就给我好好地幸福,再也不要管别人。」
他说「还以物与人」;就是把这些东西都还给别人,他家的道德由他家管,这个国家的政治给那个国家的国王管,你什么都不要管,你只要管你自己幸不幸福就好了;你自己现在一点幸福都没有,然后说我要让全世界都幸福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啊?你本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凭什么认为你可以让全世界的人都幸福?就好比你自己都没有钱,却认为自己可以喂饱全世界的人,这什么观点?
他在骂孔子一件事:孔子这个人很假,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东西叫做幸福,可是他一直在跟全世界说:「我可以让你们幸福!」所以渔夫就从骂他的做事方法,一直骂到说孔子这个人很假。
那现在有很多父母都很假对不对?父母过得一点都不幸福,然后每天告诉小孩子:「你照我这样做就会幸福了。」就跟孔子一样假,大家都以为自己可以让别人幸福,可是没人有能力让自己幸福;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幸福的人,如何能让别人幸福呢?
所以渔夫就说你一定要抓住你内心的这个「真」、要「诚实」;而孔子眼泪还没有干,就又很愁苦地问了一个很劲爆的问题──「那什么叫做真?」
哇~这个问题太劲爆了,问「什么叫做真」的人怎么可以当老师?什么是真都不晓得──他已经摆烂到极点了,人家说什么,他就说:「我听不懂、我不知道、怎么办?」人家说你要真,他就说:「那什么叫做真?」
一个至圣先师已经摆烂到这个地歩;他要教人家的时候他什么都懂,人家要教他的时候他什么都听不懂,这就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的做法。
这样子讲很残酷喔!我们不一定要把这个当做真正的孔子,但是庄子那个时代里,他们认识的孔子大概就是这种人,而我们现在中国人都受这个人的教诲、叫他「至圣先师」,好像有一点危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