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在校园里的死神
游荡在校园里的死神 （新作选载） 采访时间：2012年11月。 地点：南方某省一城镇小学。 采访对象：蓝河（化名），女，状元楼小学教师。 姚校长，女，状元楼小学校长。 欣儿（化名），女，11岁，状元楼小学5年级学生，自杀未遂者。 学生家长若干。 蓝河，一个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任教不到两年的美女教师，认识她很偶然。她是我的微博粉丝，读了我出版的书籍，知道我正在撰写教育黑皮书。于是，她在微博上发私信请求我留下联系电话，说发生了天大的事要告诉我。我照办了。 “老师！我已经铸成大错，可我实在不知道错在哪里？三条活生生的命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该怎么办？”电话里，我听见蓝河老师近乎绝望的哭泣声。对于这样的电话，我当然不敢掉以轻心。 次日，我将自己空陆联运到蓝河老师供职的那个南方小镇，在一家古色古香的茶楼里与她见面。 茶楼外面挂着两幅木质长联，左联：“君勿言空山闲水窄井低檐有浪心无长志”；右联：“我所愿道德为本书卷立身无恒产有恒心”。横联是茶楼的名称——“状元楼”。 据说长联的笔墨出自清期当地一位穷秀才之手，原作每年春节写在纸上，重贴于自家的茅屋门前，以励志自勉。经历十年寒窗后，秀才终于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于是，乡人便央请秀才将长联写在木头上，着人雕刻后悬挂起来作茶楼门联，以为乡中后生效仿先贤。 茶楼前厅的壁挂，全都是当地历年高考状元在长联底下立此存照的相片，据说那些有资格将子女照片挂在这里的家长，每个考季都可以免费到茶楼喝一次茶，就算平日里他们也是人前显贵，相邻之间讲起话来都硬气许多。 蓝河老师挑了一间朝向最雅静的茶室，窗外果然山水玲珑，一面是碧波闪烁的芦苇荡，另一面是青黄翠绿的小山峦。 “出事那天，正好我当班主任刚满一年，同学几个正在这间茶厅喝茶……逢到周末或有什么好事坏事的机会，我们都到这里聚聚、聊聊！”蓝河老师二十岁冒尖，水灵灵的江南女子，由于脸上挂着一串沉重的心事，显出几分憔悴。 “我们几个刚开吃，姚泓校长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让我马上回学校！一听校长的口气我知道事情不妙，撒腿就跑。刚进校门气还没顺过来，就见三个学生的家长围住校长。他们见我到了，转而问我是否知道他们女儿去哪了。 “刚开始一听是这个事我还松了一口气，平常也有家长找不见孩子跑到学校问老师的，更何况那几个女孩子平常都很温顺，哪会出什么事？我让家长们别急，说，等天黑了她们自然会回家吃饭。 “有个家长见我没事人似的，急了，其中一个大声嚷嚷：‘你还笑？刚才农资站的人告诉我，说我女儿在那里买了几瓶农药，还谎称是我差她去买的。我们地里的庄稼好好的，要买农药干什么？还有人看见她们三个中午在一家小店里买了好多酒菜，暴食一顿！’ “一听这个我开始发慌，因为我太了解那几个孩子，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从不乱花钱。她们为什么喝酒？喝完酒以后究竟去哪里了？慌乱中，我猛然记起头天开班会的时候，我对7名期中考试有功课不及格的孩子罚过站，而且要求他们写出期末考试门门功课必须达到优秀的保证书，并让家长作为第二保证人在保证书上签名。这三个孩子就在其中。天哪！会不会……我不敢再往下想，急忙去找另外几个罚过站的男孩。 “几个男孩倒没事，有的在家里做作业，有的在网吧打游戏机，大家都没见着那三个女同学。其中一位提醒我，让我去找秀秀（化名）问问。在女同学当中，秀秀因为读书晚些，年龄大两岁，行事仗义，说话有人听。 “我赶往秀秀家，半途中遇上她爸爸。秀秀爸看见我很高兴，告诉我他刚下汽车：‘原打算明天去学校找老师商量，准备下学期让秀秀转学去东莞读书。今天碰上了正好！’秀秀爸在广东东莞打工，她平常随了姑姑在我们镇小上学。我心里着急，顾不上与秀秀爸多搭讪，紧着步子赶路。 “到了秀秀家门口，她姑姑刚从工厂下班，手里还拎着两盒带给秀秀吃的饭菜。我赶紧问她秀秀在不在家，她说：‘在呢，中饭后她要跟几个女同学一道去县城玩，被我锁在家里做作业！’ “我一听心里一块石头掉下来，随秀秀家长进屋。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想不到，秀秀的房门从里面扣死，她姑姑用钥匙也打不开，敲了半天没动静，我喊秀秀也没人应。这时候，一种不祥的预兆由心而生，我顾不上跟他们解释什么，大声喊叫着：‘快撬门，秀秀出事了！’ “门被撬开，眼前一幕我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蓝河老师无声地哭了，眼泪夺眶而出。 “一条红领巾沉甸甸地挂在双层床架子上端，一头套紧秀秀的脖子。面呈茄紫色的秀秀歪倒在床头，单腿弯曲，像是不愿意站直来换得吸氧的机会。我箭步上前抱住秀秀，哭喊着救命，秀秀姑姑手忙脚乱地想解开侄女脖子上的红领巾，可是红领巾打的是死结，解不开。秀秀爸急中生智，掏出打火机将红领巾烧断，这才把秀秀抱到高低床上……（照片） “我当场晕倒，醒过来以后才得知自己是与秀秀一起被120急救车送进县医院……平日里那么坚强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后来，我听说警察在秀秀的床上找到了一封遗书……”蓝河老师边讲边哭，直至泪枯言尽，憔悴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灰暗泪沟。 “您见过秀秀的遗书吗？都写了些什么？”我问。 “没有，派出所到现在也没公开遗书……”蓝河老师摇摇头，用纸巾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相信蓝河的眼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但究竟是悔恨还是怜悯？抑或是委屈？我当时并没去深究，因为这一事件的结局更让人揪心—— 蓝河接着告诉我，另外三个女孩在学校西边的山林里被找到，其中两位喝农药当场死亡。另一位名叫欣儿（化名）的女孩喝农药时闻不得气味，少喝了些没死掉，再用红领巾挂在树枝上自缢，幸好树枝被压断人掉下来，被寻到时还一息尚存，经过抢救活过来。 次日，我买了一些礼物找到那位幸存的小姑娘欣儿家里，她和她的家人一块接受了我的随机采访。 记者：“能告诉我事情是怎样开的头吗？” 欣儿：“嗯……期中考试，我们四个女孩子都有功课不及格，被班主任蓝老师罚站、打耳光。其实那些都不要紧，平常也会有，赶上男老师上课，问题回答不上，还会被拎起耳朵丢到教室外面去……” 记者：“你说的这些是真实的吗？” 欣儿父亲：“我亲眼看过一位男老师用脚将学生踢倒在地！” 欣儿母亲：“就你眼尖？哪个老师不打学生？不打不骂不成材！你上学的时候没挨过打？你不也打孩子吗？还更狠！” 欣儿父亲：“那不一样，孩子是我生的，打不打由我。再说我打孩子是为她好……” 欣儿父母亲当着我的面吵起来，欣儿有些难为情。我示意她接着往下讲。欣儿正要开口，蓝河老师进来接我，她怕我一个人迷了路。 欣儿见老师进屋，赶快起身帮着妈妈给老师端茶送水，顺便撇开我的问话。 我跟蓝河老师打完招呼继续问欣儿：“这次你们一起自杀，谁出的主意？到底因为什么事情引起来的？” 欣儿：“我们几个都听秀秀的，让她拿主意该怎么办？秀秀说：‘像我们这样活着没多大意思，不如早点死掉！’我们三个都同意，死就死呗，至少不用再回家想父母、上学怕……” 记者：“怕什么？” 欣儿看了看老师，没接茬。蓝河老师倒是很识趣，起身去外间跟欣儿父母攀谈。 记者：“在学校怕什么呢？咱们接着谈吧！” 欣儿：“其实也没那么多怕，就是我们几个都感觉活得没意思，死就死呗，更简单一些……” 想不到眼前这个十一岁大的小女生，说到死的时候竟然那样的淡定和坦然，让我不寒而栗。 记者：“出事那天是‘六一’儿童节？” 欣儿：“嗯。” 记者：“为什么要选那一天，是你们的节日呀，不上课放假，本应当快快乐乐的？” 欣儿摇摇头欲言又止，无奈地挤出一丝笑状——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就会苦笑，简直有点毛骨悚然。我没说话，等着她回答。 欣儿：“……就算放假也不能玩，不是做作业就是帮家里干农活。” 记者：“作业多吗？” 欣儿：“课内课外一大堆，做不完……” 记者：“……农药，你们怎么买到的？” 欣儿：“头天我们几个凑的钱，让菊儿（化名）去农资站买，她认识那里的人！” 记者：“那秀秀她怎么……” 欣儿：“吃过中饭后我们三个一起去找秀秀，她被姑姑锁在家里做作业没办法出门。她让我们按照原计划行动，说有办法在房里把自己解决掉。她还说死了就自由了，没人管得着，不用背书做作业，从明天起，我们想去哪里玩就可以一起去玩！” 记者：“你相信真可以这样吗？” 欣儿：“没去想可不可以，就觉得比起交不了保证书要在黑板面前罚立站、被老师和同学们耻笑，死要简单得多……” 记者：“出事之前你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吗？” 欣儿：“当时不知道……” 记者：“现在呢？” 欣儿没马上回答，一脸的茫然。过了好一阵子，她无声地抹了把眼泪，接着往下讲。 欣儿：“其实喝完半瓶农药后我就后悔了，肚子疼得很厉害，像拿着刀子在里面绞。一看她们两个都已经不会动弹，可能那就是死了。我不能一个人活着啊，就解开红领巾挂在树枝上……” 记者：“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欣儿摇摇头：“他们告诉我，树枝压断了，我药性发作昏迷过去……” 记者：“这些天，你想过死去的那三个同学吗？” 欣儿不再回答我的问题，用上牙咬紧下唇，发出急一阵、缓一阵的抽泣声，听着让人窒息。
究竟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让四个花季女孩决心踏上不归之路？她们到底要用自己的生命向亲人和社会说些什么？我不相信事情真相如欣儿说的那么简单，突然想起蓝河老师提到秀秀写过遗书，那里面肯定会透露一些孩子们真正的死因。与欣儿谈话后第二天，我悄悄一个人去了趟秀秀家。 “遗书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勘察现场的警察拿走了。我去要了三次，看都不让我看一眼！这里面肯定有鬼，派出所包庇学校！我敢肯定，秀秀就是被老师逼到死路上去了。她从小吃惯了苦，这两年家里条件好了，她想吃什么、玩什么我们都替她买……”秀秀姑姑一边哭诉一边指指放在秀秀床边上的一堆东西，其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布娃娃，还有运动鞋、没吃完的几包饼干和饮料。 “我们都这么宠着她，她怎么就会寻死呢？我真是想不通啊！”秀秀大姑还说，她已经向很多媒体求助，要求记者们主持正义，帮他们要回遗书，弄清楚侄女的真实死因。 秀秀爸呆坐在女儿自杀的那张高低床上，一言不发，自顾自盯着小窗户外面那不足一平米的天空。那条被烧掉小半截的红领巾依旧挂在床架子上，偶尔微微飘动几下，像是向每个来访者复述那一幕令人心碎的惨景。（照片） 我劝秀秀爸将红领巾摘下来，免得天天面对它伤心。 秀秀爸摇摇头，木讷地告诉我：“秀儿加入少先队以后没离开过它，有时候睡觉都戴着……”然后将目光从窗外的天空中移下来，转而盯着那条曾被女儿视作生命、最后却要了女儿性命的红领巾，再也不言语。 秀秀姑姑在一旁说：“我摘下红领巾，他又重新挂上去，说秀秀是去阴间看她娘了，万一哪天回来，看不见红领巾就找不着家……” 秀秀姑姑还告诉我，秀秀出生不久，母亲就患上肝癌。秀秀爸变卖了所有家产，还欠下一屁股债也没能够挽救妻子的生命。此后，为了偿还债务，他将女儿留在老家让父母亲代养，自己独身一人到东莞打工，白天在工厂里干活，晚上到路边卖烤肉串，一干就是七年。债务刚还清，秀秀的爷爷去世，奶奶害病无力照看读小学的孙女，为了让秀秀能继续上学，在东莞邻近地区打工的单身姑姑主动把侄女接到身边读书。 喉干舌燥的姑姑喝下一瓶矿泉水，接着向我诉述：“这才来了两年，哥哥说秀秀明年要升六年级考初中了，打算这学期结束后，接她去东莞一所口碑很好、高考名次靠前的重点中学读书，连学校的赞助费也准备好了……她爸单身十几年，再好的女人也不娶，就只是一心一意攒钱培养秀秀考大学，图她将来有个好前途……” 下午，为了弄清几个孩子的死因，我去了当地公安派出所，找到办案人员。他们回答：“我们经过现场勘查和事后调查，可以负责地下结论，第一，孩子们是自杀，不是他杀；第二，死因嘛，主要原因是父母不在身边，孩子心理脆弱，经不起老师批评教育……” 我提出要看秀秀的遗书。办案人员没同意，理由是死去的三个孩子还没火化、安葬，遗书暂时不能公开，以免激化矛盾，影响安定团结。 欣儿说话吞吞吐吐、秀秀姑姑那么肯定地说孩子是被老师逼死的、蓝河老师有苦难言的表情，还有派出所对秀秀遗书内容守口如瓶、讳莫如深，更使得我对这起事件打上越来越大的问号。我深信，所有的秘密一定藏在秀秀的遗书里。 于是，我先通过在省政府工作的朋友与当地政府官员通融，但协调无果，派出所归公安部门垂直领导，一句“结案前遗书不宜公开”，便轻而易举搪塞了行政部门的询问。后来我又让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学生跟当地宣传部门联系，结果都一样。 派出所不公开孩子们的遗书，并没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与失控。 在我到达镇上的第三天，三位出事学生在外打工的家长全回家了，他们将孩子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移去学校操场，搭起临时祭奠帐篷，并且在那里举行新闻发布会，指责教师违法打骂学生、学校失察导致惨案发生，还联合向校方提出三项要求： 1. 要求学校为每个死去的学生赔偿安葬费、家长精神损失费、误工费120万元； 2. 要求班主任蓝河老师披麻戴孝在学生的灵前下跪、磕头、谢罪； 3. 要求校长带领全校师生给死去的孩子送葬。 家长们这三项要求显然都难得到满足。第一，县教育局下拨的教育经费和学校平常一点勤工俭学的积累，全加在一起也不够赔偿一个孩子家长；第二，即便蓝河老师答应披麻戴孝为死去的学生磕头谢罪，学校领导和教育主管部门也不会让她真去那么做，会寒了所有教职员的心，往后还有谁敢当老师？第三，让学校全部停课为死者送葬，不合规矩，就算校长答应，学生和家长们也不干。 由于学校保持沉默，更激起家长们的愤怒，他们一连几天坐在校长办公室理论，不让校长出门，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出面劝阻，遭到谩骂和推搡。校长被围攻了几天后，高血压心脏病复发被送进医院。学校群龙无首，蓝河老师被家里人禁足，无法上班。其他老师每天到学校点过卯，布置些作业就让学生回家做去。 学校师生越来越少，外面的人却越来越多。如同嗅出血腥的鲨鱼，先是本省，接着全国各地的一些媒体也纷至沓来。一时间，这所乡镇小学成为新闻批发市场，正常的教学秩序被彻底打乱。 综合各路媒体的主要视点，无外乎关注两个问题：一是几个学生的直接死因；二是抓住俩孩子用红领巾自杀这一爆掉眼球的视觉效果，各自写出一些自家的解读。可是，先到的记者还能找到学校的领导和老师聊聊，后来学校干脆停课，晚到的记者就只能听听家长方面的一面之词，再找镇上一些并不知道事件前因后果的市民补充一点小道消息，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与发挥，安装一个唬人的标题，再配上那张索命红领巾的醒目照片，抢时间见报、上电视、互联网。 讲究点的媒体在就事论事一番后，还会找几个曝光率较高的教育界知名人士，请他们就事论事给事件装置几顶政治大帽，再激聊一堆应试教育的罪状，发表一通批判中国教育大政的檄文。了了。 还没完。最后来的记者不甘心炒剩饭，怂恿学生家长一起去镇派出所讨还孩子们的遗书，希望从中找到振聋发聩的独家猛料。在媒体与家长的起哄下，派出所迫于舆论压力公开了秀秀的遗书。 秀秀的遗书写在语文作业本上，错别字很多，有些明显属于笔误。语言流畅、不加修饰、一气呵成，看得出孩子在写遗书时虽然情绪激动，但去意已决，没有丝毫犹豫。 “老爸：我很想你，但是知道你回家也帮不了我，我只有找（走）这一条路，才能不挨老师的大（打）、不受同学的气！！我进（尽）了最大的努力，每天做作业到深夜，姑姑看到的。星期天除开帮助姑姑做家务事，从来没有玩个（过）。可是成绩就是考不好，得不到优！辜负了你这些年辛辛苦苦在外打工，也对不起姑姑在家里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正如你对我见面常讲的那句话：考不上重点初中，我就是废物，你和姑姑远离家乡来外地打工的辛苦也白费！！昨天老师要我们几个写一张保证书，还得让你们在上面千（签）名，保证期末考试门门功课都拿优，否则就要自动退学！我笨，我做不到！昨天晚上做梦都看见你生气的样子，骂我是废品。明天要是交不了保证书，老师又会罚站、打耳光，要我们退学！ “我只有死！只有死！死了一了百了！一了千了！！！不孝女儿、笨蛋、废品秀秀……” 短短300多字的遗书，14个感叹号，尤其后面那个落款：“不孝女儿、笨蛋、废品秀秀”——孩子在毁灭自己的肉体之前，还要用老师和家长赠送的一顶顶“桂冠”摧毁自己稚弱的自尊心——我止不住一阵强烈的心颤。 听派出所的办案人员说，四个自杀的孩子人人都写了遗书，内容大同小异…… 正如警方所料，遗书公开后，的确更加重了校方的压力。学校乱成一团，校长病情加重，老师上班也遭受家长们的围攻。蓝河老师更加不敢露面。 闹腾一周后，在市教育局、公安局和镇政府的联手干预下，事件终于平息下来。不知道官方、校方与家长们达成怎样的共识（双方都守约不透露细节，据说学校赔付了巨款）。外界能知道的是：校长被免职，蓝河老师被免除班主任职务、行政拘留审查。跟着，学校得以清场、复课，恢复正常教学。媒体也随之撤出现场。 一个月后，我再次回到小镇。有意识拉开事件时差，独自在沉淀后的水池里不受干扰、清晰透彻地观察新闻之“鱼”，是我多年职业生涯养成的习惯。 回镇上的第一天，我还是先约头两天刚从拘留所出来的蓝河老师见面，地点依旧在那家挂着劝学长 联的状元楼。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用蓝河老师的话来说，“简直是经历了一场生死穿越、脱胎换骨！”可不是，人消瘦了、眼圈也黑了，眼角旁生出几条明显的鱼尾纹。 “吃了一个月牢饭。怎么样，老师？25岁的小美女，是不是变成52岁的白骨精了？”丫头貌似轻松地用调侃掩饰内心的苍凉。我勉强陪着她不咸不淡地开了几句玩笑，实在不忍心用语刀去重新捅开她血迹未干的心思。 “老师，想听听我对这件事的真实想法吗？”蓝河主动切入正题。冰雪聪明的姑娘！ “说实在话，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平常每个学生的家长见面都一再叮嘱：‘请老师对孩子严加管教，该打就打、该骂就骂，那是为他们好！’行啊，我照办了！接手班主任快两年，这个班的平均成绩就高出十几分。我容易吗？得付出多少心血？” 我没像平日那样，伺机给采访对象抛过去几个嗜血之问，只是安静地听着蓝河老师满心委屈的倾诉。 “我白天给他们上课、找复习资料，晚上还得加班备课、改作业，就连寒暑假也没休息几天，得给学生补课呀！尽管上面不提倡，可是老师们都互相比着拼着，人家补课你不补行吗？考不过别的班级，学校批评、家长埋怨，还得扣绩效工资……说句丑话，我到现在连男朋友都没时间处。去年同学介绍了一个条件比较好的省城公务员，拖了几个月连见面的功夫都腾不出来，泡汤了……就这样，最后还落得个开除留用！别说我不服，其他老师也兔死狐悲啊，往后谁还愿意去为学生卖命？” “你真的觉得这次事件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问心无愧？你确定你们所做的一切纯粹都是为了学生？”尽管我理解蓝河老师因为受重罚而产生的逆反心理，毕竟是80后嘛。但是她连开始给我私信时那种起码的忏悔都没有了，让我心生愤怒。 面对我的质问，蓝河老师的怨怒平息了一些。她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老师不是来听我忏悔，或让我再重复一次官样文章的深刻检讨吧？” “无耻！”如果换上是一个男孩，我指定张口就骂，此刻我只在心里怒吼了一声。 “你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几个孩子的死亡负主要责任？不应当拷问一下自己的良心吗？”我努力控制住语调。 “哼！”蓝河老师发出一声冷笑，此前我视觉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小美女，变得如此的自私与冷酷，简直有些面目狰狞。 接着，她毫无表情地说：“这件事过后，家里家外、学校社会都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拘禁、检讨、开除留用……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充当裁判、法官、教父，都有资格向我索取内心的忏悔……” 我懂，这最后一句就是针对我的了。 “你看过秀秀的遗书吗？”我试着平静下来，换上讨论的口吻问她。 “我平常是有打学生耳光、罚站，我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连他们家长都说打得好，还让我打重些，‘不打不骂不成人’！我不是虐待狂，平常看见流浪狗挨别人打我都会伤心！写保证书要求带上家长签名，那也是为了让家长知道学生在校的成绩和表现。再说，学生们会单纯因为写保证书去自杀吗？” “那你以为什么是导致孩子们自杀的直接原因呢？第一次给我写信时，你不也说过那些孩子不该承受那样的生命之重吗？难道你忘了？”我不再顾忌是否戳痛面前这位姑娘的心伤，追问。 蓝河见我情绪激动，不再与我争执，默默递过一杯凉水，轻轻嘀咕一句：“我知道您讨厌别人说假话，而且说假话也瞒不过您。所以……” 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我承认，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孩子们的死因并不是如您想象的那样简单……我给您看一篇秀秀的日记，她摘选在作文里面的……” 她翻开作文本，给我念了其中有一段文字：“二年级的时候，在广东打工的爸爸买了一个美丽的布娃娃给我做伴。每天我上学，就把她锁在家里。我没有见过布娃娃的爸爸妈妈，也没有见过布娃娃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布娃娃想不想她的爸爸妈妈呀？一个人关在家里会不会孤单害怕呀？” 读完这一段，蓝河老师忽然精神失控，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哀怨地倾诉：“您知道吗，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比秀秀还惨！” 我似乎从中嗅出些什么味道，眼神恢复了些宽容。 “四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谁都不要我，像丢垃圾一样把我扔给一位远房叔叔，每月付给他20块钱生活费。在叔叔家的那几年，我白天没吃过一顿饱饭，晚上一个人睡在满鼻子霉气的杂物间里，关上灯就黑咕隆咚，成群的老鼠从床上跳上跳下。您看看我耳垂下的这块疤，就是被老鼠咬破的……” 蓝河老师侧过面让我看她伤残的耳朵，接着说：“熬到七岁，爸爸出钱让他们送我上小学，可叔叔家里的活儿一样不能少干。带弟弟妹妹、烧饭喂猪，稍有闪失，弟弟妹妹摔跤了什么的，我就得挨打挨骂！ “读到三年级，成绩不好留级。放假那天，我拿着成绩单不敢进屋，在门外池塘边坐了一夜，几次想跳进水塘里，变成鬼去找我的亲爸爸、亲妈妈……” 讲着讲着，蓝河老师止住了抽泣，可是我的鼻子却开始发酸。 “天快亮了，我受了冻发高烧，还是不敢回家，就去敲开一位好心邻居的门，那位叔叔在我们学校当老师。他把我送去医院打针吃药退烧，完了给我熬了一罐热粥吃…… “病好了以后，那位老师叔叔叮嘱我：‘孩子，你记住，要活下去、活得好，就只有读书一条路！’从那时候起，我把这番话死死记在心肝上！发奋读书，升初中、考师范、参加工作……如果没考上师范、找到工作，我现在会过怎样的生活？不敢想象！” 蓝河似乎从回忆中找出了一些平衡，情绪安定了许多。她喝了点水，直视着我的眼睛：“现在这些农村孩子，长大后面临的就业竞争只会比我们那个时候更加激烈。假若考不上大学，他们就只有像父辈一样外出当打工仔，生儿育女以后，还会过着骨肉分离、有亲无家的日子……” 我闪开了姑娘渐渐激愤的眼光，无言以对。是呀，她要孩子们遵循的正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成功之路，从主观愿望上讲，她有错吗？错在哪里？ 第二天，我通过市教育局联系蓝河所在镇小的姚校长，没想到她非常利索答应了我的采访请求。一见面，我就发现这位因学生自杀事件受到撤职处分的校长心态异常平和。 记者：“姚校长，这起事件过去有一个多月了，不知道您有些什么想法？” 姚校长：“唉，首先，对几个孩子的死我非常悲痛，觉着作为一校之长，自己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因此受到撤职处分毫无怨言。再说，我前几年就到了正常退休年龄，因为工作需要一直被组织上留用，现在出了这件事，就算是革命到底了吧！” 记者：“您说自己对这起事件有‘直接责任’，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姚校长：“因为不管怎么说，学校的教学思想，老师的教育方法都与我这个当校长的思想理念和管理方法有关。” 记者：“能详细谈谈您的治校理念吗？” 姚校长：“作为一所农村小学，我们的生源几乎全部都是中国社会地位最底层、生活质量最低的农民子女。我一贯认为，从某种角度讲，小学教育的成败，是决定这些孩子前途命运的关键一步。道理很简单，小学基础打不好，将来上不了重点中学，上不了重点中学，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将滞留在农村。最多出外当个打工仔或打工妹！” 记者：“现在不也有许多打工仔、打工妹发家致富，日子过得很好吗？” 姚校长：“别怪我说话直接，扪心自问，如果您自己的儿女也面临同样的处境，您是让他们继续受高等教育，然后跟您一样当记者、作家，还是让他们离乡背井去当打工仔、打工妹？” 记者：“……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姚校长：“不是，我是‘老三届’初中毕业生，1970年从上海下放到这里插队当知青。1978年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上海师范大学。毕业后，也是出于一腔热血，我放弃了留在上海当中学老师的机会，自愿回到插队的地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这个贫穷落后的湖区老百姓子女，多一些通过受教育改变命运的机会。” 记者：“您做到了？” 姚校长自信地：“问心无愧，我做到了！这所学校是我从上海募捐创办的，一连十几年，无论是入学率还是进入重点中学的升学率，一直是全市第一。这么些年，从我们学校出去的学生，考去国外读博士的有2个，读硕士的有10个，考上各类大学、中专的有100多个！” 记者：“很冒昧，我想知道，校长作为一位有近四十年教龄的教育工作者，您对此次事件的前前后后、方方面面做过个人以外的系统性思考吗？” 姚校长：“……这件事，你们媒体有媒体的考量，站在全社会的角度，也许比我们站得高一些。而我和我的老师们，包括被开除留用的蓝河老师，我们面对的是一户一户农民，一个一个望子成龙的梦想。所以只能站在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高度来思考这件事。狠抓教学质量、狠抓考试成绩，我们没错，是对这些农村孩子的未来负责，是对为了子女将来比自己过得好而离乡背井、打工赚钱的家长们负责！再好的愿望也会有不尽人意的负面现象，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记者：“我非常理解校长的心情，恐怕这也是大部分老师的真实想法。不过我想换一种方式思考，这几年因为作业负担重、学校教育方法失当而选择自杀的小学生越来越多，您真的觉得只要能换来刚才所列举的那一堆辉煌数字，以孩子们沉重的童年记忆，甚至是付出生命代价作为教育成本，就值当了？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对社会、面对那些死去和活着的孩子吗？” 校长心情复杂地：“……不叫心安理得，但是至少我们对自己的付出问心无愧……” 回京后，我以“红领巾自杀”作为关键词上百度搜索，竟发现近些年类似案例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读起来触目惊心—— 可以查到的“红领巾死结”，首例发生在2008年11月30日。广东省汕头市下寨小学分校一位9岁的男孩因发烧难受，找父母要10元钱去看病抓药。窘于家贫缺钱，当晚，孩子父母亲为谁出面去借钱而相互推诿、激烈争吵。次日清晨，小孩高烧未退痛苦不堪，取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悬于床梁之上，打上死结引颈自尽。所幸断气之前被父母发现，剪断红领巾，将昏死的儿子送进附近医院抢救。10天后，孩子捡回一条命，但由于脑组织严重受伤，留下智障后遗症。（新闻照片） 2009年1月7日，柳州市XX小学三年级九岁女生韦某，因为学习压力大，午休时间在校园内的自行车棚里，用两块红砖垫脚，挂上红领巾上吊自杀。事后，家长控告学校未尽到“托管”责任，校方则归罪于家长不该掏钱给孩子购买日本“死亡笔记”之类的书籍，起到诱导作用。经过谈判调解，以学校“大出血”、严惩当时值午托班老师而息事宁人。此后，市教育局下达禁止补课令。 2009年12月10日晚，广东东莞石排中坑村一间出租房内，11岁的打工子弟何某看见老师来家访，便躲进卧室反锁房门不出。两小时后家长回家，用钢筋撬开窗户进入房间，见孩子用红领巾挂住脖子打上死扣，悬挂在架子床上。父亲用打火机烧断红领巾急救，儿子已经气绝身亡。家长向记者控诉：儿子的死是因为在学校经常受到老师体罚所导致；学校则认为是家长只顾打工赚钱，对孩子监管不力促成悲剧发生；死者自己在日记中留下字迹：“（从）老师打我的那一天起，我心里总是想着快点长大，找老师报仇去……”（照片）。 何某自杀不到一周，云南省晋宁县凤踪小学又发生一起同类事件。2009年12月16日下午，12岁的五年级学生小A，被发现用红领巾在宿舍里上吊。老师赶到后，用小刀割断红领巾的死结，紧急呼叫120，但为时已晚，经过大夫十几分钟的奋力抢救后，小A被宣告死亡。在老师眼里，小A是个学习成绩好、上进心强的好学生，从三年级开始一直担任班干部。在家里，尽管父亲去外地打工，但是爷爷奶奶对这个独苗孙子却疼爱有加。 2010年4月18日，12岁的小学生小华因为玩电脑游戏，遭到爸爸的狠打。次日，他趁父母上班，解下红领巾在阳台的晾衣架上自杀身亡。记者了解到，该学生平常学习成绩较好，全年级300多人中他排名前50，但家长并不满足儿子的排名，天天加压要他进入前几名。 不出一月，2010年5月12日，银川市西夏区四小一名11岁小学生有一门功课考了89分，担心无法向家人交代，在家用红领巾上吊自杀。 一周后的5月18日晚，重庆綦江县XX学校五年级女生宿舍熄灯过后不久，传出一阵尖叫——12岁的住校女生黄XX用红领巾悬床自尽，被送至医院后，抢救无效当场死亡。该校负责人告诉记者：“黄XX是个表现非常不错的学生，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听话懂事！”究竟为什么自杀，老师和家长都说不出所以然。 2010年10月30日，昆明市官渡区某小学10岁男孩小B，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抄作业，趁人不备用红领巾上吊自杀，经抢救无效死亡。家长认为孩子之死与学校实施惩罚性教育有关，理由是该学生自杀前曾被罚连续三个月扫地。校方承认罚扫地事实，但否认此事是孩子的死因。 2010年12月29日，昆明市菊花村一位11岁少年在家中用红领巾自缢身亡，自杀前曾向家长描述：“作业太多了，他做不完那么多的作业，做不完就要被老师罚，罚抄书，一抄起码五遍……” 2011年11月，浙江省嘉善县第一人民医院在一个月内，收治了3名用红领巾自杀的小学生。记者采访了解到，自杀原因基本上都是出于对学校老师或家长高压教育的反抗。 2011年12月29日中午，11岁的云南男孩周周被老师留校抄写教辅——《语文课课练》，直到下午1点才被获准回家吃饭。午饭后，周妈妈上班心里不踏实，打电话回家没人接，去学校没找到儿子，忙返回家中，却绝望地看见儿子瘫倒在地，项上紧缠着红领巾，在卧室门上自杀身亡。 周妈妈拿着儿子花了一中午时间抄满的一本小楷，伤心地哭诉：“连课本上的填空题都要抄，孩子害怕完不成，字迹越来越潦草，我真不知道抄写这些练习题有什么意义？”周妈妈还告诉记者，儿子“是被繁重的学习负担给压垮累死的！我称过他上学用的书包，足足有7公斤啊！”（新闻照片） 后记： 就在本章将近结尾时，我收到蓝河老师发来的一封Email。自从最后一次在状元楼的不愉快谈话后，我们中断了所有联系。蓝河老师在信中告诉我，她辞去了“开除留用”的教师职务，去俄罗斯留学，选择了一个在中国非常冷门的专业——宗教。同时，她已经皈依了基督教。 她还在信中写道：“……先生知道红领巾的来历吗？其实，红领巾最早是东正教少年儿童佩戴的信物,礼拜天戴着它迎接基督复活,后来被布尔什维克演绎成为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Logo。作为前苏联同盟国的新中国成立后,红领巾被还原了某种宗教元素,成为'烈士鲜血染成'的象征物,戴上它便多了一重血祭的悲情!” 血祭？ 我没有给蓝河老师写回信，因为即便不认同她以宗教的方式洗脱自己，可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改变她的宿命，超度那些屈死少年的魂灵？即便我在宗教之外找到了些什么答案，却也无能为力去解开那些染血的红领巾死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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