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谈书法》(完整版) 一、谈品格
三、谈工具
四 谈笔法
五 谈墨法
六、谈布白 不可不知布白。 字要松,又要紧,要笔笔拆得开,不能粘,粘了脱不开。 讲究白,让得开,松得很,从容不迫。懂得这个窍门,就能看古人的东西。 碑要看空白处。 字划不粘,气要通,不让它粘一笔。这是虚,虚中有实。要讲究笔笔拆得开。写字要计白当黑。刻石就要刻白的,光刻黑的就死了。六朝的碑,笔笔离开。古人的碑都是如此。 长舒左足,回转右肩。 楷书、行书要写得松,不要满,气要圆。 书法有邓石如诀曰:知白守黑。即紧处紧,空处空,在得势也。 过北极阁,观树,谓一大一小,俯仰有致。树枝有闪避,书法上也有闪避,伸枝与阳光空气有关。老树婆娑有致(有力量),小树无甚可观。 字要写白的。 要不整齐,在不齐中见齐。字字整齐就如算子了,是死尸。 要在有意无意之间接得起来,字要满,八面都满也就是紧。 字要八面都满,力透纸背,也就是要“紧”。 字要有大小,主要是要有气。…… 肥瘦大小配合才能有意思。……字要布得紧,有奇形,收缩这一笔是为了让那一笔。…… 不能不贯气,气不畅,太老实。要大小、疏密结合。 大小一样,粗细一样,这样不行。要让得开,要松。…… 乱中求干净,墨白要分明。 用笔千古不易,结体因时而变,要理解此中道理。 排列:字的呼吸,不能密排成算子。 邓石如强调“知白守黑”。实则紧处紧,空处空,在于得势。此理书画通用。 七、谈印章 治印摹汉者甚多,要能得其神解,斯为上乘。家有数方,皆国保所刻。近又习汉者,无不佳好。若进而上溯,其妙境似不可量矣。勉之可也。 篆法不能扁,有圆。虚实有力。 边款不易刻,要柔和雅健方为名手。你的刀法略嫌强硬,以后宜稍改学吴让之可矣。 学刻要多看汉印和古玺,才能刻出味道来。 我看您刻无有刀法。最近,广东有位名手刻的很好,由刀法而近入笔法,可惜已故了。 刻法要能将白的地刻好,所谓虚白。 闲章笔划当稍粗,运刀有顿作变化,近看远视都有效果。边缘部分可借用某些字的笔划代之,空处方刻边线。要多备几种,大小随书画篇幅灵活运用。平时多加注意,有了经验,自然消除差误。 昌化鸡血石,以藉粉底色,鸡血成片鲜艳者为贵。 寿山之田白石亦为印材之名种,其精品莹洁如玉,而附有鲜红生动之血缕,价逾黄金,即田黄亦稍逊一筹也。 寿山产石色分多种,以白色、黄色、红色、绿色、青蓝色为多见。以黄、白、红诸色而莹澈凝腻者为贵。 寿山石以田石为冠。田石者产于寿山溪、汇南来诸水坑,溪旁两岸之水田砂层上者,田地分上中下三板,即产最佳之田黄石地也。寿山距闽侯县八十里。 田石中以口黄石最佳。唯出于寿山溪两岸之芙蓉坑、都成坑、坑头冻诸石差可比肩。芙蓉洞之白石以猪油、藕尖最佳,质腻如玉。都成坑所产如田黄质坑头石莹澈而凝腻,黄者兼有红筋,白者兼有栗起,有鱼脑白、枇杷黄、蔚蓝天诸种。 书家要懂刀法。印人要懂书法。行隔理不隔。 [1]手迹。以下同。张国保,即张汉怡。
八、谈读书与医俗 学字要才、学、识。“才”,是自己的本能,指天资,但单纯靠此不能成功;“学”,是学问,“学”的时间最长,三五年,几十年,在古人里面钻;躯壳脱掉,写出自己的面貌来要“识”,增长自己的胸境。境界就是书卷的流露,书读多了就有了。 书法与旧文学是分不开的。能钻进去就好了,不要只看翻译才懂。这是个很高的修养。所谓书卷气,就是书读多了,不是学成的,而是养成的。 谨防学成“书匠”。书法最难的脱不出俗气。邓石如这样的功夫,在书苑中也脱不了个俗。他读书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体都好,他的隶书写得好,其他也不怎样。 书法要写得不俗就不简单,一般人写到形式美就不简单了。 书法跟人走,人俗字也俗。 “俗”,千百万人脱不掉。 不读书,越工越俗。不读书,再写总是个“书匠”。 俗字讲不出来,只有你自己理会才行。古人说不俗、仙骨,真是难如登天,可叹。 光学写字,不读书,字写得再好,不过字匠而已,写出来的字缺少书卷气。 写快了会滑,要滞涩些好。滞涩不能像清道人那样抖。可谓之俗。……字宜刚而柔,乃称名手。最怕俗。 写字要有功夫,要写字,要读书,要有书卷气,否则是匠气。 字有百病,唯俗病难医,多读书方能医俗。 无论书法作画,总宜多读书点书,才有气味。不然,徒事弄笔弄墨,终归有俗气。这个俗气实在难除。书最难读,非一朝一夕之功,游历还属于第二阶段。书读不好,游历也是枉然。古人说入宝山空回,一无所得。山川的气象不能尽心写下来。 全中国莫有深通书画的人,也就是莫有能读破万卷之人,所以下笔粗俗难堪。如民国年间还有些读书的人,都流寓香港了。 这个关不得过。什么关?就是俗字这个关。要读书,古读万卷才能不俗。 变换气质才能不俗。 高二适先生说:“光写字不读书是书匠。”其实连字匠也够不上! 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广,俗病可除也。 仅仅把读书当作提高艺术水平的捷径是不够的。读书为了改变自己的气质,提高精神境界。艺术创作除了读书及前人作品外,还要社会与大自然这两卷活书,它的篇幅无限,每天都在延长、拓深。 书,是前人彼时彼地感受的结晶,不尽与此时此地的我相同,可以参记,不能照搬。照搬,不是创造。 把气捺入纸中,生命溶入笔墨之中,体现生命的跃动,则不会甜俗。 九、谈继承与创新 临古人精神,不是躯壳。 写欧字不能瘦,颜字不能肥。 临是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又是一部分。胆子放大一点,不像不要紧。 临碑不能字大小一样,要有大小,气要通要虚,越瘦越难写。 工整有馀,风华仍欠,今后宜从开展发挥,力求自家面目,不必太守矩矱。大令所以不同右军者,有自己面貌也。 所临魏墓志,工稳有馀,嫌太拘谨,不能放笔,无自己面目。所谓(有)形质,欠精神耳。以后宜从放字用功,求自己面目,即臻上乘矣。 有几道关,钻古人的门。要靠苦心钻研才能到古人的这个关。钻进了古人门要出来也不容易,被那个圈子套住了,很难的。脱了他的门,东西还存在,就有自己的本来面貌了。慢慢地脱,发现自己的性灵。脱离太早就不行,像郑板桥过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没写好。要脱俗气,脱自己的壳。自己的匠气脱不掉,想脱离古人,就要多读书,养气,有些书要读。吴让之是读书人,有书卷气。 诸文艺均须用法度,细心临摹,大胆前去,慢慢地,一步一趋前进。 画先专习一家,次变及他家,后参以己意,创出一格。字、诗同此。 字不必作僻体,俗人不识,高人不值一笑。 写字先求工整光丽,守法。 参悟。参是进去;悟是创造,出来。 李北海云:学我者死,逆我者生。 写字不能只有个样子,要有功力。 书法要有功力。临摹要与古人合,然后要与古人离,要有自己的。人家看不出是哪一家。要钻出来。 要下决心,有野心,敢与古人比比。要有雄心大志,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对秋泉语) 字多看几家。 入得深,才能出得显。 要能钻进古人,跳出古人。古人骂笔笔似的字为书奴。现在即使做书奴都不容易。 临字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就能成功了。很多人学书,都是求像,专求形似,所以不能功功。需要摆脱一切,单刀匹马,直冲直入,此真能成学书者。 字要有粗细。不像不要紧,要学它的气势。 现在你能写熟了,要生,要有粗细,要用重墨。你不敢用,大小一样,粗细一样,这样不行。要让得开,要松。……要细读碑,不能粗粗一看就过去了。 苏、黄、米、蔡都学颜,但各各不同,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创新。创新不是要创就创了,是要学问和功夫到了,自然就创新了。学问要求真学问,不要求形式,要能吸收,消化。(1974年2月) 周琪会五十多种体,都是依葫芦画瓢,有什么稀奇。但他自己的体,却没有。 要多看、多学古人的字,这样眼界高。眼高,手才能高。 古人骂人说书奴,是写字跳不出古人的面目。现代人连书奴都不如,只学皮毛。宋四家学古能化,他们都学颜,手艺各个不同。现要写字的不少是胡吹,写不出个东西。 美术、书法创新,这是不断的,那一代没有创新?唐宋大家都是从古人学出来独开生面。创新早就有了,历代都是这样,凡成功的都是创新,不受古人的规矩。学问、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会创新。艺术要有科学态度,不能像文化革命中乱闯。 要胆大,放得开,不要求像,要力透纸背。 不能模仿古人形状,学古是为了跳出古人,有自己面目,要写出性情来。 学王(羲之),就是随意浓淡不拘,求神似,不求形似。 学书,不要专取形似,要用力,求神,大小不拘,用墨浓淡不拘,取其神趣。 王觉新、赵子昂、米南宫 叛我者生,学我者死,个成面目。 临帖要先像后不像,先无我后有我,先熟后生,有静有动,意在笔先,抱得紧放得开。日久天长,就能达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 学书法必积诸家之长,聚为一体,斯为大成。不能斤斤于一家,死守一门,此为小学,不能大就,切忌! 字写得似古人,不难;不似古人,大难。 说句内行话不难,写出个性、格调难。 创造是自然规律,不是人为拼凑,功到自然成,写出李北海,达到不似之似,有神韵又不全似,方为脱胎。 学古人能学到一点就行,照葫芦画瓢,没有意义。 现在好多人下笔便草,写得一塌糊涂,真是谬种流传,我看了很痛心。我赠他们几首诗,不是讽刺,希望能改。 其一:满纸纷披独夸能,春蛇秋蚓乱纵横。强从此中看书法,闭着眼睛慢慢睁。 其二:更羡创成新魏体,排行平扁独成名。自夸除旧今时代,千古真传一脚蹬。 其三:摇摇摆摆飞天上,钉头鼠尾钩相连。问君何以如此写?各有看法迈前贤。 其四:叹我学书六十年,竟被先生走在前。书法之道真无边,大胆创造惊颠。 先工整光丽守法,而后破法造法。 最高境地:无法而万法生。 写字是为了给人看懂,要有规范,乱画无法度不行。 艺贵参悟! 参是走进去,知其堂奥;悟是创造出来,有我的面目。 参是手段,悟是目的。 参的过程中有渐悟,积少成多,有了飞跃,便是顿悟。 悟之后仍要继续参,愈参愈悟,愈悟愈参,境界高出他人,是为妙悟。 参悟是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的。 参是吃桑叶,悟是吐出好丝来。 不参而悟,如腹中无叶而难吐丝。 我想斗胆说一句:在学术上有点小的野心,敢于古人、外国人比一比。比如写草书,敢同王觉斯、傅山比,这不能看作是坏事。没有这种气度怎么行?这样想动力大,能源足。 与古人比,要扎扎实实去学,去做。好高骛远,自命不凡,对古人持虚无主义的轻视态度,再有空头野心,势必受害! 与古人比,意图在于去同求异,得其精神,坦率地表露出精神面貌。但先要与古人合,后来才能离。 我的话,一切前辈的话可以参考,不能迷信。如果错了,明家指教,功德无量! 走在街上,看到同我写得相像甚至很像的字,使我痛苦。这些人太没有出息,仿林散之并不比仿二王大胆。初学仿帖是练功,仿不是创造。 先求貌似古人,后求神似,再参以己意,积之既久,自成一格,诗、书、画皆然。 师古方知古法,师法数十家,观千百家,尔后知无定法。 钉头鼠尾皆是大病,练笔就是把毛病去掉。名人名作细看,长处何在?就是无病。去病很难,病根已深,必须下苦功才行。 十、杂谈 字要写得绵厚,刚而不露、内藏。 唱歌,要用胸腹的力量唱出来才宏亮有力,写字亦然。 要和有学问的人多接触,能得到许多知识,有帮助。 ——与桑作楷谈 吃过饭不能写,人来了,手又虚。他们不知道写字规矩。一鼓劲写下去好。 ——与范汝寅谈 现在社会上风云变动不定,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古人争一地位。这是个目的。 ——与徐利明谈 习书由生而熟,由熟而生,复由生到熟。普通人走到第二步已不易。 写字不能画字。 篆书写来很慢,人又不认得,楷书、行书最实用,写来又快。 趣味随着年龄而变化:少年爱工丽圆转的字。青年爱剑拔弩张的字。中年爱富于内涵的字。老年爱平淡天真的字。 字写得太死是有实无虚之过。 天才还需要学力,方有成就。 无人领路,天才也易入歧途。 才、学、识三者兼备方可做艺术家;天资、学问见识三者缺一不可。 ——《林散之序跋文集》 艺术上的成就高低不能用时名来衡量,三百年后才能定论。 ——《林散之》 回来后南京双门楼宾馆要整修接待外宾,要创作组书画诸人,去书画创作,我是少不掉的,苏州几位也来了,××忙的真火热。他的字你是见过的,真叫人发呕,完全是江湖气,他的神通广大竟能把世人眼瞒住了。我真佩服他,“竟能瞒住人人眼,世上于今瞎子多。”(这是我论书绝句六首中两句)。把我的字与他同列,我真惭愧,不敢高攀。世上无真理,臭猪头自有嗅[1] 鼻子来闻,你说不好,他说好。你爱吃香的,他爱吃臭的。香臭岂有真味哉,是在嗜之者如何耳? ——1975年9月15日致邵子退书[2] ------------------------------------------------------------------------------------------------- [1] “嗅”字,疑是“臭”字笔误。 [2] 见《风义集》P134页。 十一、谈楷书 所书小楷,似学《黄庭》,很稳圆不俗,可喜,可喜,即可循此道路学下去,自能成就。 ——与冯仲华谈 外圆内方。无圆不方,无方不圆。没有全圆的。今人学颜,往往把笔揉裹,使之滚圆,不是法。 以方学颜。颜从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要上溯颜书源派。 ——与单人耘谈 写魏碑不能光写《郑文公》,要学学其它的碑。黄宾虹先生就是写的《郑文公》,……《郑文公》很好。 《张猛龙》方圆兼用,笔墨双收。要能有力,运转,用笔之道,才能收其效果,不然只能得其形貌耳。 《张》是魏碑中妙品,学者难学。 赵子昂小楷收得拢,放得开,有气味,有轻重。 赵[1] 字雅俗共赏,结构紧,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学。用笔要切入,如刀砍一样,要有锋,要转(转锋)。捺写得好,要一波三折。 赵字写起来要快一些,要留得住。赵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与庄希祖谈 写小楷如大楷。小楷宜宽绰而有余;大楷宜紧密而无间。汝小楷已圆演,宜从宽绰处用功。大楷宜紧密,则书法之道无余矣。勉之可也。 ——宋玉麟提供[2] 楷书学宋人的就很好,楷书是很难的,学好不容易。 《张黑女》要写得古朴,要有拙味。 赵小楷放得开,收得紧。 ——与桑作楷谈 颜书自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文》,要上溯求源。颜也是方笔,有人把笔揉得滚圆是舍本求末。我曾经写《孔宙碑》--《曹全碑》--颜字,颇有心得。 颜字以《茅山碑》为最好,要写得中正肃穆后再求变化。小楷要写《黄庭经》。先楷而后行草。 写赵也要会用方笔,一波三折。 ——《林散之序跋文集》 ------------------------------------------------------------------------------------------------- [1] 赵,指赵孟睢 [2] 手迹。以下同。 十二、谈隶书 隶书笔划,如横划要直下,中间不能让当,中间要下功夫。要留,压得住,要驻,要翻得上来。不看两头看中间。 隶书要讲气,气要鼓得足。一波三折,象刀切的。要用浓墨写,迎合有情,要有盼顾。书法离不了情味。 ——冯仲华谈 隶字从方笔入手。 《华山碑》有人说是蔡邕所写,温润。 写汉隶不能写样子,要写精神,学用笔。 不能以圆笔写《张迁碑》。《张迁碑》为方笔。 ——与单人耘谈 快,要刹得住。所以要学隶书,因为隶书笔笔留得住。 初学汉碑最好学《曹全》,结构很严谨,又紧、又松。 汉碑主要难在气上,要贯气,点画之间要有呼应有尽有,要笔笔留。但不是抖出来的,方笔也要见圆。 汉隶写得抖抖的,好掺假。 汉隶看其下笔处出锋的地方,境界高,章法美。 《乙瑛碑》是从《礼器碑》出来的。 ——与庄希祖谈 《礼器碑》瘦,方笔。原碑现存山东曲阜孔庙,鲁相韩勅造,无额,背列官吏名字,内容多谶纬,不可尽通。1965年,我苦练一年。 《礼器碑》翘脚(挑)细,顿挫用淡墨,难写。 《衡方碑》肥,圆笔。 写隶,从接让处看呼应关系,燕尾要出乎自然。 邓石如善写《乙瑛碑》,功夫很深。此碑较《礼器碑》易学,不必同时学赵孟兆页,可写李北海《好大王碑》、《麓山寺碑》等。 有人说《华山碑》是蔡邕书,圆润含蓄。 有人告诉我,他的孩子同时练习《张迁碑》与《礼器碑》,两碑虽同为方碑,但个性有别,同时临写,两败俱伤,不能逆规律行事。 古人隶书,同一幅字上,两个相同的字写法各异,各字大小不一,因能入法度又出法度,写来不拘谨。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三、谈行草书 写草书要留,一留就厚了,重了,涩了。 临《书谱》要化刚为柔,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学《书谱》最难就是要写出虫蛀文来,笔划象虫蛀过一样。 ——冯仲华谈 草书,运笔直。草书畅志。观蛇斗,蛇走草丛。鲁公观壁坼,坼纹有力,两边毛。 草字取势,势相连。作草如正。 以真书作草,笔杆直,不要撩出,笔杆斜飘那就滑了。 ——与单人耘谈 苏字宜肉中见骨,宜大胆放笔。不能拘谨。宜将学颜字力量用上去,自见新境。 ——宋玉麟提供 怀素的《自叙帖》学二十年不一定写得进去;进去了,再写二十年不一定出得来。 米芾也是骏快,也要处处能留。快要刹得住。所以要学隶书,因为隶书笔笔留得住。 大凡习草字,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子,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 草字要让得开,如鸟从树中飞过而不碰一片叶子,如蛇在草中穿行南昌不碰草。 写草一定要悬肘。 草字要写得圆,不能有角。要大小搭配得好,要让得开。有的行写斜了,但仍然很好看。蘸一次墨可以写好几个字,枯了还是润的,但不弱,仍然笔笔圆。笔一转,又有墨了,还能写几个字。 行书用处大。宋、元、明、清都讲究行书。行书要紧密,又要开展。 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 ——与庄希祖谈 《争座位》外圆内方,如锥画沙,气圆,气撑得开。 颜真卿《争座位》是个稿子,没想到能传下来,他的字没有毛病,见性情,有功夫。 ——与桑作楷谈 《争座位》极为自然,系别人在字纸篓中获得,本性流露,一笔不滑,每撇每横头尾都极有力。《祭侄文稿》亦是至情挥洒,无拘无束,出神入化。《裴将军诗》以隶为行草,散藻漓华,气息高远浑穆。 草书要有内在美。 草书取势,势不仅靠结体,也靠行行字字间关系。 要捉草为正。下笔宜慢,求沉着,要天马行空,看着慢其实快;看着快其实慢。快要留得住,又无滞塞才好。 未有善行草而不工楷书的。 以真书笔法为草书,笔杆直,不要潦草,否则笔杆倾斜,笔划就飘了。 草书运笔直。草书畅志。观蛇斗,惊蛇走草丛;担夫让道。颜鲁公观壁坼,屋漏痕,有力,两边皆毛。 飞蓬自振,惊沙坐飞。圆转,柔中有力。 飞鸟出林,鸟绕树叉。 怀素说:“夏云多奇峰。”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四、谈本人 字到晚年,更精了。人要,我也要,我非写不可。自己看看,可以。日本人来画店,偏找我的字要。 [陈慎之说:“您的书法境界更高了。”] 这是债负的更多了。……无法偿还,没有了时。连不懂字的人,也要写,你看怎么搞法。 我八十岁时,精神一切尚正常。八十二岁后,渐渐衰下去了。近来全不行了。……两手写字如常,不战不抖。这到王母赐我的佳惠。若是手战手抖,不能写字,那更糟了。…… ——与陈慎之谈 [章炳文说:前次日本名古屋书法代表团的团长来拜会您,他们说您是中国的“书圣”。] 瞎吹。我不承认。站住三百年才算数。百年定论。 古人说过“盖棺定论。”杜工部说“千秋万岁名,百年身后事。” 人老了,手脚都笨了,写字都不能写了,手腕迟钝了,一切不灵,真难堪。 ——与章炳文谈 我的主要精力在写楷书上,草书没怎么学。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 我学汉碑已有三十几年,功夫有点。学碑必从汉开始。每天早上一百个字,写完才搁笔。…… 我学书初学唐人,后改六朝,稍去唐人绢媚之习。草书学王右军。…… 浮名乃虚花浪蕊,毫无用处。必回头,苦干廿年,痛下功夫。人不知鬼不晓,如呆子一样,把汉人主要碑刻一一摩下。不求人知,只求自己有点领会就行了。要在五更后起身写字,悬腕一百个分书写下来,两膊酸麻不止,内人在床上不知。…… 我临的魏碑,《张猛龙》最多,有两部橱高,都被人烧了。若留下来人各一册,学学也可以。 我临的(《张猛龙》是精力聚中、精神所至而成,每天早晨百字功课。 写字就是要医病,病没有了,就有健康美。我十年前的字不能看,浑身是病。 ——与庄希祖谈 我从十七岁开始,每晨起身写100字。40岁后才不天天写。 60岁前,我游聘于法度之中。60岁后稍稍有数,就不拘于法。正是:我书意造本无法,秉受师承疏更狂。亦识有人应笑我,西歪东倒不成行。 人不是天才,就质素而言,像庄子说的:“材与不材之间”,因为肯学,弥补了才气不足。 原来写字只为养心活腕,视为体育之一种,可以寄托精神,绝不想当书家,当书家太难。 我在60岁前后写过唐太宗《晋祠铭》,笔意近似北海,每日二张,八十几个字,每天不辍。 我写李北海,希望找到李书所自出。 我到60岁后才学草书,有许多甘苦体会。没有写碑的底子,不会有成就。 1964年11月始写《孔宙碑》,过去未写过。陈曼生写此碑,终身受用。 那段日子也穿插着练字,悟出鲁公肥厚处。疏朗之妙,从前光写,火候眼力不行,看不出来。 1965年,我苦练一年(《礼器碑》)。 我在1966年重写李北海《端州石室记》,有些发现,尤其布白之美。 平生得意之作不过那几幅。写完之后不觉成诗一首:天际乌云忽助我,一团墨气眼前来。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 写字抒写性情,求者过多,作者成书奴,作品全是敷衍,何来灵气? 柯文辉说:“林先生草书五绝或七绝,二十几个字,在得意时,运笔方法全不重复。傅山、王觉斯以后,他是草书大家。”这样说不对,我受之有愧。承认此说,便是狂人。 做人是学不完的。我到九十多岁,依然是个白发小蒙童,天天在学。越学越感受到自己无知。身外名利,天外浮名,时间用于治学尚嫌不足,哪有功夫管浮名微利?不超脱也得超脱。 我不是天才,只是较为勤奋而已。 我有点小成就,是因为遇到两位好老师,路领得正:首先是含山张栗庵。……后来又问学于黄宾虹…… 我在年轻时代总是天未明即起,点灯读《史记》、《汉书》。市声少,头脑清醒,无人干扰,易于背诵,至今仍记得其中名篇。 ——《林散之序跋文集》 我从范(培开)先生学书法,得益颇大。我用悬腕写字全亏范先生的教导。本来我写字是伏在案上,全用笔拖,不懂也不敢悬腕。从范先生学书后方懂得悬腕之法。悬腕才能用笔活,运转自如。 自己十六岁开始学唐碑、魏碑,三十岁以后学行草,六十岁以后才写草书的。 ——《林散之》 十五、谈书家碑帖 《礼器碑》无一笔不工整,不呆板,有奇情,方方正正,但不是算子书。悬腕中锋,像刀切的。瘦,难写。 字须筋骨血肉兼备,方称完美。古今人唯晋之二王能得其秘,尤以大王为胜。又,字有外形之美,内形之美。外形之美即筋骨血肉;内形之美即气味风韵。晋人除二王之外,能入此中奥秘者甚多。唐人如颜、欧、虞、李北海等,皆能继接晋人法乳。宋人如苏、米,明人如王觉斯、祝枝山、董思白辈,亦堪比美。凡古今书家,能独步千秋,无不内外俱美。不然则徒具形似,不足贵也。欲臻此境,非具数十年辛苦功夫,实难造及。所谓功夫即在用笔。古人对用笔,各有心得,而其成功则一。学者于所传碑帖和墨迹中,不难揣摩而得。 《石门铭》是圆里带方,遁方于圆。 《郑文公碑》字的笔划像虫蛀一样,这就是力量,无意写成的,力量硬抵出来的,像虫蛀的,这是布白的功夫。 《魏故怀令李君墓志铭》,这个字雅,境界高,笔笔有味道,笔笔能停得住。用笔尖的力量,内美外美,气味醇厚。 学大王者,唯孙氏能得真诠。 《书谱》墨迹,有些地方似虫蛀,其实那是写出来的。 要无墨求笔,在枯笔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这中间找。练久了才有这个心得。怀素墨迹中可见,他没有墨也能写出来。 董字秀得很。要学秀,拙从秀出,单拙就笨了。 脱离太早就不行,像郑板桥过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没写好。 大胆用笔,干笔蘸重墨写。王觉斯一笔写十几个字,别人这样就没得办法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包世臣把王觉斯列入“能品”,是不成立的。各有各的见识。 邓石如这样的功夫,在书苑中也脱不了个俗。他读书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体都好,他的隶书写得好,其他也不怎样。 安吴包世臣一生学过庭,颇得用笔真理。 何绍基,人问他学书几十年有何心得,他说没什么心得,只是写得比人黑一点。他说的所谓“黑”,就是气厚,练出来。“黑”,就是他的甘苦。 吴让之是读书人,有书卷气。 黄宾虹在《郑文公碑》上下了很深的功夫。 ——与冯仲华谈 《华山碑》有人说是蔡邕所写,温润。 不能以圆笔写《张迁碑》。《张迁碑》为方笔。 颜从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 颜书《争座位》帖,自然。系别人于字纸簏中获得,正见其本来面目,笔笔下滑,虽一撇一直端末,亦有力量。 王觉斯草书转弯处如折钗股,其留空白处须注意。 王觉斯草书圆中有方。 笔笔留。笔笔涩。何绍基字正如此。 ——与单人耘谈 想见见吉野俊子,又名……,是个女士,写得太好,直逼晋人,我不如惭愧。 ——与章炳文谈 怀素能于无墨中求笔,在枯墨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 苏东坡《醉翁亭记》写得最丑;《丰乐亭记》写得好。《丰乐亭》是学颜的。 王铎用干笔蘸重墨写,一笔写十一个字,别人这样就没有办法写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与陈慎之谈 [观傅山书杜甫诗六尺绫本大条幅]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杜子美的诗做得好;傅山的字气质好。凡属大家,都有过人处。 [观王铎论王羲之六尺绫本草书大条幅] 王觉斯写得好。你看开头第一个“鹅”字,写得就与众不同,不愧是大家手笔。 ——与徐纯原等谈[1] 王大令下笔千钧。 大令用笔太快,利锋全出,不如右军浑厚。近购《十七帖》是清人藏本,亦佳本可学也。大凡习草字,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之,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 米、赵、王觉斯都学李北海;董其昌学米、赵、李;李北海学王大令。 李北海的字内藏。刚而不露,绵厚,不正为正,行气气足。难学。 李北海唐大家,难学。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北海有其独到之处。 怀素在木板上练字,把板写穿了,可见苦练的程度。也因为这样,千百年不倒。他写了二十多篇自序帖,现在只留下一篇在美国。 颜鲁公《争座位》,写的时候并不想留下来的,当时是草稿。但现在看,没有病笔,个个字站得住,是真功夫。 颜鲁公笔力雄厚,力透纸背。 苏、米字沉重,在沉重中有奔放,能天马行空。 苏、黄、米、蔡都学颜,但各各不同。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创新。…… 米字也是骏快。 赵字平整,圆润,妍,是元朝一大家,宋以后一人而已。人说他格调不高,是因为他降元。但他的字好,学好不容易。(1974年2月) 赵字雅俗共赏,结构紧,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学。……捺写得好…… 赵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赵子昂小楷收得拢,放得开,有气味,有轻重。 王觉斯东倒西歪,但你学不像。他有气势,上下勾连。 邓石如的对子,力量厚,精密,善于用墨,敢于用墨,耐看,现在人写不出来,用墨酣稳,看它飞白处,极妙,上下联的字大小互让。 周琪会五十多种体,都是依葫芦画瓢,有什么稀奇,但他自己的体,却没有。 吉野俊子,写得太好,雍容儒雅,大雅可爱。中国现代名家一个写不出她的气味。他从晋唐人出来。只有我偶然好的,差可相比。 ——与庄希祖谈 李北海学大王,人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 苏、米的字沉重,由沉重再奔放。 赵(子昂)小楷放得开,收得紧。 董其昌书不正为正。气足。难学。 王觉斯、赵子昂、米南宫,叛我者生,学我者死,个成面目。 ——与桑作楷谈 我在1966年重写李北海《端州石室记》,有些发现,尤其是布白之美,“李”字下一横分成两段,像广告美术字,甚奇。此碑笔划圆劲,字体结体稍扁,显得敦厚,不似《云麾将军碑》、《麓山寺碑》以瘦硬长斜取势。 李北海、米南宫、赵孟兆页三人一路作书道理相同。 北海取斜势,因为气抱得住,所以字字站得稳。 怀素《自叙卷》由楷书过来,于无墨处求墨,各字上下关系天衣无缝,最细笔划也有无穷力量,千古以来无第二人。 孙过庭学王羲之笔法,善布白,《书谱》上有虫蛀文,有认真细看。 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唯君谟能写摩崖大字,可以看出对魏晋六朝隶书下过功夫。 东坡学颜,妙在能出,能变,…… 山谷早年书近二王,中岁之后渐变为自己风格,中宫紧抱,长撇捺向四周扩张,形成幅射般的力度。佛印和尚还说他的字俗,因为一心求好,处处取势,锋棱外露,在纵横中失去了天真烂漫之趣。黄是几百年中不可多见的大家,尚且如此,可见写字之难。 黄学诸遂良《雁塔诗》,出来了。 赵子昂体出钟太傅,能日书万字,千古一人。 赵字活,习之可以破僵板,但要有碑学底子,否则流于甜媚。 明末草书人材荟萃。徐天池、祝枝山、倪元璐、黄道周、傅山、王觉斯各有千秋。 余浅溥不文,学无成就,书法一道,何敢妄谈。唯自孩时,即喜弄笔。积其岁年,或有所得。缀其经过,贡采览焉。余八岁时,开始学世,未有师承;十六风从乡亲范培开先生学书。先生授以唐碑,并授安吴执笔悬腕之法。心好习之。弱冠后,复从含山张栗庵先生学诗古辞,先生贯古今,藏书甚富,与当代马通伯、姚仲实、陈澹然诸先生游,书学晋唐,于褚遂良、米海岳游精重。尝谓余曰:“学者于三十外,诗文书艺,皆宜明其途径,若驰骛浮名,害人不浅,一再延稽,不可救药,口传手授,是在真师,吾友黄宾虹,海内知名,可师也。”余怀然聆之,遂于翌年负笈沪上,持张先生函求谒之。黄先生不以余为不肖,谓曰:“君之书画,略具才气,不入时畦,唯用笔墨之法,尚无所知,似从珂罗版摹拟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亏。”并示古人用笔用墨之道:“凡用笔有五种,曰锥画沙、曰印印泥、曰折钗股、曰屋漏痕、曰壁坼纹。用墨有七种,曰积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曰浓墨、曰淡墨、曰渴墨。”又曰:“古人重实处,尤重虚处,尤重黑处,尤重白处;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微,君宜领会。君之书法,实处多、虚处少,黑处见力量,白处欠功夫。”余闻言,悚然大骇。平时虽知计白当黑和知白守黑之语,视为具文,未明究竟。今联此语,恍然有悟。即取所藏古今名碑佳贴,细心潜玩,都于黑处沉着,白处虚灵,黑白错综,以成其美。始信黄先生之言,不吾欺也。又曰:“用笔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轻、忌俗;宜留、宜圆、宜平、宜重、宜雅。钉头、鼠尾、鹤膝、蜂腰皆病也。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元病,肥瘦异制,各有专美。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则善学矣,君其勉之。”余复敬听之,遂自海上归,立志远游,挟一册一囊而作万里之行。自河南入,登太室,少室,攀九鼎莲花之奇。转龙门,观伊阙,入潼关,登华山,攀苍龙岭而觇太华三峰。复转终南而入武功,登太白最高峰。下华阳,转城固而至南郑,路阻月余,复经金牛道而入剑门,所谓南栈也。一千四百里而至成都,中经喜陵江,奇峰耸翠,急浪奔湍,骇目惊心,震人心胆,人间奇境也。居居都两月余,沿岷江而下,至嘉州寓于凌云山之大佛寺,转途峨眉县,六百里而登三峨。三峨以金顶为最高,峨眉正峰也。斯时斜日西照,万山沉沉,怒去四卷。各山所见云海,以此为最奇。留二十余日而返渝州,出三峡,下夔府,觇巫山十二峰,云雨荒唐,欲观奇异。遂出西陵峡而运载宜昌,转武汉,趋南康,登匡庐,宿五老峰,转九华,寻黄山而归。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二百余首,游记若干篇;得越七省,中波一万八知余里,道路梗塞,风雨艰难,亦去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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