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还是意淫？——简评中国古代所谓神器

1840年一直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大清帝国，或者说得更不客气些，中华民族（清朝是满人建立的殖民政权不假，不过到了鸦片战争的年代已经没几个汉人能感觉出当前的朝廷是鞑子建的伪朝了）总算是见识到了洋人的厉害，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里，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上被无论强弱的各路侵略者修理的七荤八素。某些国人（包括当时的和后来的）是在看不下去又无计可施，便祭出最后一招——意淫，各种神话便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到了本世纪90年代中国民用枪械基本绝迹，网络技术进步加上不用担心被反驳，各种神论更是层出不穷，以至于到今天很多当时忽悠人的家伙已经到了忽悠的最高境界——自己忽悠自己，那些对这个领域关心不够的人要想识破这些神论就更难了，这些神论是如此流行以至于很多畅销书都在有意无意间成了它们的载体。高某在闲暇之余揪出几个最有代表性的在此示众，并希望大家不要被类似的神论忽悠住。

1.弓箭比早期火枪更有效
       有这种观点的人很多，这些人不理解，相比于早期的火绳枪和燧发枪，弓箭射速快威力大精度高而且便宜，毒箭更是见血封喉的神器，为什么清军不用这种古老而且高效的武器，反而拿着落后西方一两百年的原始火器冲上去送死。当然这些人不理解也是应该的，他们的观点本身就建立在错误的认知之上，又怎能得到正确的结论？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白痴，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总是有其合理性，早期火器用现在的眼光看也不是什么先进的东西，但是比起弓箭还是相当优越的。

       首先先说说弓箭射程远威力大这样的错觉是怎么来的。如我所言很多人既没有射击经验也不愿意关注弹道创伤知识，自然会被自己的想当然以及从小说游戏电影里得来的所谓“常识”左右。在一般人的理解当中，越大的投射物对人的损害越大，例如大石头打人比小石头疼，那么体积超过弹头数十倍的箭自然也应该有惊人的杀伤力，更何况箭的锋利程度不是那个圆圆的铅丸能比的；同时，箭远远比早期火枪使用的球形铅弹更符合空气动力学（这点没学过空气动力学的三岁小屁孩也能看出来），自然会飞的更远；古典小说里擅长射箭的英雄们各个左右开弓百步穿杨，随手拉弓搭箭就是一条人命，看样子这玩意儿射速应该不慢精度也不坏，等他们偶然知道了火绳枪发射的步骤了解了滑膛枪和线膛枪的区别之后这种印象就更深了。国人对于枪械杀伤力最直观的认识来自于枪战电影，例如革命战争电影和早期港产枪战大片，这两类片子的特点是猪脚大都有猪脚光环，对各种魔法攻击免疫（拳打脚踢刀子捅那真的没法免疫了，铁布衫神马的一般都不是猪脚练的，当然那些片子里的小喽啰大都身患软骨病，基本是打人不疼挨一拳死的战斗力，所以猪脚还能1vn，打boss的时候就没这么好的命了），不幸的是很少有导演意识到弹头是个实体，特别是港产片里枪就是魔杖一般的存在，一把枪连续打个几千发子弹不换弹匣乃是家常便饭（当然能一招秒了boss的QTE时刻掉链子那是毫不含糊滴），既然枪是魔杖那枪击自然属于魔法攻击，于是乎各路大侠大贼大英雄于枪林弹雨之中闲庭信步，挨个几枪该吃吃该睡睡该告白时语言优美表情生动，挨个几十枪拉几个垫背的给队友拖拖时间也不是啥问题，就是真的被击中心脏该升天时通常也能回光返照秒了boss顺便交份党费。忽略掉被子弹擦伤致死的路人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狠群》作者路人甲兄不在此列！！），猪脚的经历有意无意的给大家一种印象：枪对人的杀伤力极小。相对来说，箭属于物理攻击，虽然也喜欢绕着有猪脚光环的人走或者卡着有人挡路的时间飞向猪脚，但是一旦打上了基本就得静养上十几分钟（片中时间）或者直接剧终，特别是某个人胸前插着支箭背后露出箭头的场面给人以极大震撼，自然也会给人留下“箭比枪杀伤力强”的印象。最后说说游戏，游戏中武器的设置最重要的不是符合实际而是平衡，每一种武器必须要有自己的优势和用处，这样每种武器的存在才有意义，因此游戏里你不能让一种武器威力大射程远射速快精度高后坐力小还非常大众化，否则其他武器直接进垃圾桶。因此所有的射击游戏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射速慢的武器一般威力很大，自然，射速最慢的弓箭就成了秒杀敌人于无声之中的潜行神器，威力比起神马AK AR之类的大路货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不少人认为弓箭有大于枪械的杀伤力也不是什么怪事儿了。

大名鼎鼎的威尔士长弓，因为苏格兰战争和英法百年战争的丰功伟绩这种武器被严重神化了。实际上长弓并不足以完全克制法国骑士的厚重盔甲（后来圣女贞德和查理七世击败英国人的过程中重装骑士仍然是相当有效的兵种，甚至在意大利王位争夺战的时代西班牙火枪手的出现也只不过是迫使重装骑兵穿上防护面积较小而厚度更大的四分之三甲，至于重装骑兵完全退出野战，则是拿破仑退位之后的事情了），英国人能够击败法国人更多是依赖高度有效的统一指挥，防守反击的有效战术和法国人的士气低落和各行其是之上，而非某种秘密武器

 

 身穿四分之三甲的重装骑兵，这种甲的特点是相对于旧式的全身铠甲去掉了胫甲，同时厚度加大到足以抵挡早期火绳枪的水平，配备这种铠甲的骑兵仍然是当时各国的主力兵种之一，三十年战争之后逐步被淘汰

 晚期的日本具足（重型铠甲），其胴（胸腹甲）是一整块钢板而不是鳞片状，这样的设计很有可能也是出于抵挡铁炮（火绳枪）射出的铅弹而为之。考虑到类似的防具在日本开国之前一直没有淘汰（日本对铁炮极为重视，到了庆长文禄之役的时代已经差不多完全用铁炮取代了弓箭），看样子还是有一定效果的

        以上文字基本属于扯淡，淡扯完了我们进入正题。首先比较的是二者的停止作用，在此隆重推荐黄叫兽的一篇博文作为停止作用的入门知识，里面还链接了一篇三土老师的文章也是值得一读的。单从数据上看，一支伊丽莎白时期典型的欧洲火绳枪能把200格令（13mm直径）的子弹加速到300m/s（都是大概值，当时的加工精度有限，因此仔细计算数值未必完全匹配），枪口动能大概在600J-700J之间，大概是全尺寸9mm手枪发射的115gr FMJ的两倍，和冲锋枪发射的9mm或者.45 ACP相当。现代枪械中停止作用最接近这种子弹的是用有冲锋枪或者半自动步枪的长枪管（大于7''）发射的.45 ACP扩张性弹头，这个级别的弹药虽然杀伤力和步枪弹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在实用级别的手枪弹里算是杀伤力最强的了。相对之下，即使是威尔士长弓这种极难操作的怪物级别的弓，成绩也不过是把40克重的箭加速到60m/s，或者是70g的箭加速到40m/s，从杀伤机理上看弓箭类似于刀矛，主要靠尖和刃的穿刺切割杀伤敌人，和枪弹相比除了侵彻作用什么都没有，而且箭杆会堵住伤道减缓流血，除非击中某些重要器官造成使人瞬间失能的严重损伤，否则箭的杀伤力是绝不能和子弹比的。最后说说所谓的毒箭，真正对毒理学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离开剂量谈毒性纯属扯淡，再强大的毒药也必须达到一定的剂量才能对人产生毒性。常见速效毒药里，氰化钠的致死剂量大概是3mg/kg体重，一些甙类毒药（例如箭毒木树汁中的有毒成分）可以达到0.2mg/kg体重，乍一看要想在箭头上涂这个剂量的毒药似乎不难，不过实际情况是附在箭头上的毒药不可避免会脱落或者因降解而失效，毒箭的长期保存（哪怕一两个月）几乎是不可能的，现炒现卖用来狩猎或者暗杀在理论上还可能（可惜历史上有明文记载的毒药暗杀多是投毒），大规模用于实战则属于玄幻小说的范畴。个人推测古代关于毒箭的恐怖传说多是来自生锈或者被污染的箭头射伤人体后会引起感染或者破伤风，在抗生素被发明之前这些病是致命的（到二战时期还有因为手指被划破引起感染而丧命的例子），不过除了箭之外很多别的武器也会造成类似的伤害，包括火枪。由此可见，火绳枪杀伤力虽然比起现代步枪相当逊色，但是和冷兵器相比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相当大的优势。

在欧洲大陆重骑兵纷纷换上能抵挡火绳枪子弹的四分之三甲的同时，作为火药武器先行者的西班牙人也没闲着，他们开发出了一种被称为musket的重型火绳枪，质量约为20lbs，是火绳枪的2倍，发射的弹丸是火绳枪弹丸的3倍重（意味着火药用量也要乘3），枪口动能据说有2000j，因为后坐力大到不能靠枪本身的质量和射手的腕力抵消不得不加上枪托，同时枪身太重为了保证精度加上了一个支架。后来musket有枪托的设计被证明比Arquebus（没有枪托的早期火绳枪）更科学，于是渐渐缩小逐步取代了后者

射程上根据记载单人使用火绳枪（例如在美洲或者非洲的欧洲殖民者）可以击中的目标，如果火绳枪兵排成方阵则可以把有效射程提高到100m。根据现代人对16世纪欧洲火绳枪的测试，在100m上对167X30cm的靶子（大概是一个人的正投面积）射击，命中率为50%（这个成绩是把火绳枪固定在架子上打出来的，实战中远远达不到如此高的命中率），可以认为这个数据是可信的。弓箭的射程很多人都喜欢引用英国长弓360米的射程来证明弓箭射程由于火枪，这个360米的话如果在没有空气阻力的环境下一支箭斜向上45°以60m/s的速度射出正好能飞360米，考虑到地球上空气阻力普遍存在的实际情况这一数据不予采信。其实仔细想想别说是360米，就算是50米开外平射出的箭也有大概4m的落差（假定对着悬崖射），这要求弓箭手必须靠自己的经验判断距离然后适当抬高弓箭射出的角度，如此复杂的计算加上将近一秒钟的飞行时间，在靶场上能不能保证命中靶子尚且成问题，要想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保证射中移动中的敌人那就属于痴人说梦了。排除现在作为体育竞技的弓箭射击比赛，古人使用弓箭更多是让很多弓箭手一起向大群敌人齐射来弥补弓箭精度的不足，至于单发射击，弓弩的精度并不比火绳枪好到哪去。至于实战记载，出去早期骇人听闻的可怕传说之外（传说的一大特点是年代越久远事实就会被夸张的越离谱，例如中国上古历史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寿命普遍超过人类极限，希罗多德记载入侵希腊的波斯人有5280k等等，类似的记载在此不予采信），弓箭相对火绳枪并无射程优势——一英国人对于长弓手的要求是100yds的人形靶子有60%的命中率（5发3中），同一时期穆斯林世界对弓箭手的要求是连续三次射中75yds之外3fts的靶子，对比同一时期的中国，明朝要求“射以十二矢之半，远可到，近可中为程。远可到，将弁百六十步、军士百二十步；近可中，五十步。（小南在此友情提供翻译：要求一半能够射到远距离并射中近距离为合格，远程射击当官的要能射到160步，当兵的要能射到120步，近程射击能够射中50步的靶子，12支箭能有一半达到标准就行，注：古代的“步”相当于左右脚各走一步，到底多远存在一定争议，但是可以肯定在1.5米左右）【引自《明史-卷九十二-志六十八》】”清朝武举考试要求在“马射树的三十五步，中三矢为合式，步射距八十步，中二矢为合式（小南友情提供的翻译：骑在马上射挂在树上的靶子，35步之外要求射中3次，站在地上射靶子，80步之外要求射中2次，才算合格 注：均射9次）”【引自《清史稿·志八十三·选举三》】，根据法国人的记载，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八里桥之战，僧格林沁麾下的蒙古骑兵需要冲到40-50m才能射中目标，和中国的史料记载基本吻合。另一个可以作为参考的例子是现代的弓弩狩猎，根据某人的经验，Barnett 200多刀的弩实用射程也就是40-50yds的水准，这还要考虑到现代弓弩因为弓弦材料的改进比古代用麻绳或者动物肌腱为弦的弓弩好很多。综上所述，弓弩和火绳枪拼射程同样占不到便宜。

 欧洲大陆流行的十字弓（弩），图中型号的设计是用转动的摇柄拉开弓弦，这样可以达到用手很难做到的拉力，类似的设计也有用脚踩住弓体前面的脚蹬，把弓弦挂在腰上挂的钩子上然后站起来用腰力拉开弓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很耗时间，因此弩的射速远逊于弓。弩的好处是不需要复杂的技巧，没有军事背景的平民也可以轻易掌握，并以此击败训练有素的骑士。弩除了更安全、不怕风和防潮能力稍好之外相对于火枪并没有什么优势（特别是弩相对于火枪在射速上的优势并没有那么大），所以流行使用弩的欧洲大陆换装火绳枪比起掌握了长弓的英国人要更快些，不过最有讽刺意义的是原本依靠长弓称雄欧洲的英国佬在废除了长弓之后，其舰队的舰载步兵却拾起了弩

除去射程和停止作用上的优势，火绳枪相对于弓弩还有个不小的优势，就是人员的训练。弓箭的操作看似简单，但是只有在那些经过长年训练的人员才能保证威力。例如中古时期威名赫赫的英国长弓，其强大的杀伤力就及其依赖训练有素的射手。为了保证充足的兵员，当时的英国政府用近似强迫的方式要求全部自由民在周日练习长弓，同时禁止了包括足球在内的大量体育活动，加上作为雇佣军的丰厚回报让很多不甘一生务农的少年成年累月的训练以至于这些人的骨骼发生畸形，一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从出土的遗骸上看出那些变形的脊柱和粗大的手臂骨骼；而世界上另一群擅长射箭的战士游牧民族，骑射就是他们的生存技能，相当于耕种至于农民或者开启电脑至于现代人，因此胡儿三岁能上马五岁能开弓，成年之后精于骑射也不足为奇。而火枪虽然操作步骤繁琐，但是只要掌握了操作步骤就能发挥出全部威力，因此一个没有任何军事背景的平民只要三个月的训练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火枪手。这对于文艺复兴时期兴起的由自由民组成的募兵制或者征兵制的军队取代过去由贵族骑士把持的旧式军队，进而削弱这些人对于社会的影响力，有难以想象的深远影响。

 

《阿玉锡持矛荡寇图》，清郎世宁作。画中阿玉锡所配备的武器除了长矛和弓箭之外，背上背的很有可能是火绳枪，可见到了清朝即使是以精于骑射而闻名的蒙古骑兵也承认火枪是有效而且不可被弓箭替代的武器，蒙古将领并不排斥这种汉人发明且不便于在马上填装的武器。和后人反复强调的满清重视骑马射箭而轻视火器不同，清人对于火器的威力有很清醒的认识，只是长期的闭关锁国、高度垄断的科研生产体系以及长期和平造成的武备废弛致使其火器长期处于很低的水平上

 

 湘军中的鸟枪兵，曾国藩创建的湘军编制中只有鸟枪、抬枪、劈山炮和刀矛四种武器，并无弓弩，想来是考虑到湘军士兵多是临时招募的农民，往往经过不太长时间的训练就需要投入战场去和太平军搏杀，因此选择的武器也需要容易上手，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形成战斗力

当然早期火枪和弓弩相比并非一无是处：一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一分钟射五支箭不成问题，弩一分钟也可以射两次，操作步骤不算繁琐而且几乎不出故障，比起一分钟只能射一次的火绳枪快得多；火绳枪点火借助于明火，携带这种武器的危险性不亚于在堆满火药的仓库里吸烟，而弓弩极少有事故发生；火绳枪操作步骤极其繁琐而且很容易忙中出错，而弓弩只要掌握了合适的技能就几乎不会犯错，这在瞬息万变的中近距离战斗中是个优势；恶劣的气候（下雨，大风）经常让火枪失效，而弓弩对这类气候的耐受能力则强得多；更何况箭可以就地取材制作而火药需要一定的手工业基础，因此火绳枪变得成熟之后弓弩仍然在各国的海军以及探险家雇佣的小股武装者手中使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直到英荷战争这种古老的武器才彻底退出欧洲正规军序列。不过历史终究会向前进步，经典的武器最终被更新型的所取代是一种必然，不顾时代的进步死守着过去的教条只会随着这些教条一起被扫如历史的垃圾堆，而意淫着靠古老的武器和战术去击败用先进武器和思路武装起来的敌人，沉浸在落后武器可以克制先进武器的美梦里，以至于不思进取固步自封，则是自取灭亡的最佳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