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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博学馆945 2013-05-02

 

    注意,这篇文章适合在夜深人静时阅读。

 

    由同为美国人的E·B·怀特解读梭罗之作,有历史文化背景的一脉相承,意境自然别有深情。

 

    虽然二人相隔一个世纪,但是不妨碍知音的神交。迷上一个人,是没有时空问题的。

 

    《夜之细声》,百度文库搜不到这一篇,其他地方也搜不到全文,我只好一个字一个字敲上来,尽管还是有些微删节。希望怀特先生不要介意版权问题。美国人眼中的《瓦尔登湖》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喜欢《瓦尔登湖》的朋友。

 

美国人眼中的《瓦尔登湖》

 

夜之细声


E·B·怀特

1954年夏,艾伦湾



  梭罗在184171012日的日记中写道:“夜的一缕细声引我侧耳倾听,令生命有说不出的沉静与庄严。这声音或是来自乌拉诺斯(希腊神话中天空的化身),或是来自百叶窗。”后来他将乌拉诺斯和百叶窗都写入了一本书,1854年出版,如今,一百年过去,《瓦尔登湖》的沉静与庄严不稍失真,还在引我们侧耳倾听,还在传递我们行将遗忘的那种语言:“一切事物和事件的叙说,都不依赖修辞,它本身就是丰富的,自成标准。”


  《瓦尔登湖》是美国文学中的一个另类。它可能是我们那些另类作品中最怪异的了。对很多人来说,它简直过于怪异,对另外很多人来说,它又过于沉闷。我的熟人中,看不出有谁喜欢它,虽然说到这本书,人人都保持敬意,我极为推重的一位文学批评家认为,《瓦尔登湖》看过拉倒,没有理由认真。实际上,赞美这本书有时倒让人难堪,因为大多数人都懵懂地认定,作者是那种未开化的人。


  我想,人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遭遇这本书,自有其好处,这个阶段,你就像1845年春的梭罗一样,充满正常的青春焦虑、热情和叛逆情绪,梭罗是借了了一把斧子,走入林丛,砍伐树木,斫取木材。此时读这本书,就像有人发来生命之舞的请柬,心情烦乱的受邀者得到保证,不论他面对怎样的成败,都欢迎参加舞会——舞曲同样为他奏响,只须他聆听,跟上脚步。确实,这本书就是如此——一张请柬,平白素朴;它令人激动,像少女第一次接到盛大舞会的邀请。许多人将它视为说教,许多人只当它企图改造社会,有人认为它是在实践对大自然的爱,也有人认为它不过是个喜欢卖弄的怪人撮在一堆儿的胡思乱想。凡此种种,我都不能苟同。对我来说,它仍然是美国人迄今为止写下的最好的青年读本,它正言警告人可能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它对轻松上路,冒险作出新尝试都有很好的说法,它宣扬了积极崇拜的力量,书中有宗教情怀,却没有宗教偶像,它坚决拒绝记载消极的讯息。甚至书中泛神论的口气也如此纯净,没有丝毫邪恶——纯净得如同远去的夏夜池塘上飘落的笛声。我们的大学校园如果有心,本该同羊皮纸文凭一道,发给每个大学毕业生一册此书的廉价袖珍本,或者干脆免了文凭。即使有些毕业生读后当真,钻入林子里去伐树,也算不上最糟糕的事情:斧头的出现,毕竟早于口述录音机,青年人不妨看看他斫下了哪类木屑,回头再来聆听他自己声音的响动。即使有些人只读完目录,也可以血多如何用仅仅三十九个字词,就能概括十八个章节,体会行文简洁的快意。


  倘若梭罗只不过留给我们一本关于丛林生活的记录,或者只不过避入林间,写下它对社会的牢骚,甚至二者兼而有之,《瓦尔登湖》断然不会百年来流传至今。显然,梭罗很可能并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不过是自由自在地在荒天野地里生活了些日子,自以为是,欢愉放纵,却抓住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在社会中的困境和人追求精神升华的能力,并将三者掺和在一起,摊出一张颇具创意的煎蛋饼,供人们在饥饿的日子里获取营养。《瓦尔登湖》是第一道富含维他命的美国菜肴。少一些精彩,甚至少一些古怪,它都会成一本倒胃口的书。即使如现在这般,它仍然困扰那些刻板的人,那些无法容纳它的怪诞或接受它的主题的人,或者让他们烦恼。当然,矻矻终日的经济学家要想出入此书,建立清晰地经济思想体系,还有一段路好走。梭罗对十九世纪康科德镇小社会的攻击,有点当代西部片的味道:他策马长驱主题,朝四面八方放枪。子弹乱纷纷弹射回来,擦伤了自己,混战之中,难免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像可怕的阴云当头罩下,等枪声消歇,硝烟散尽,人们感叹的倒是骑手的胆略,而果然有人拍马前来,搅起这么一场骚动,真是了不起。


  梭罗初到湖畔,不免有些造作,而且是刻意为之,但他的姿态,不是为了招徕别人,而是为了吸引自己,反身内省。“至少我通过自己的试验得知:坚定地朝着梦想的方向进发,努力去过想象中的生活,就能取得寻常时刻意想不到的成功。”对沉溺在困惑之海的青年人来说,这话有一种起死回生的力量。我回想起读到它时的振奋心情,那是在许多年前,我还处在犹疑与绝望中。它让人振作起来。如今,1954年,在此书问世一百周年之际,我来向亨利·梭罗旨意,不过是偿还一笔债务——或一笔分期付款。


  1838534日,他从波士顿前往波特兰途次的日记中写道:“午夜——头探出船帮——似睡非睡中——不时瞥见安恩角附近一两点灯火。月光闪烁——晕船加强了这种效果。”日记照见了这个人,就像五月之夜,的月亮照见了大海。在梭罗看来,翻肠搅肚时刻,自然景色不是黯淡,反而升华,晕船也有晕船的好处。如果说小艇动摇,至少有一位乘客是坚定的。此种坚定(有人会讥为鬼迷心窍),是《瓦尔登湖》的精华所在——信心、信念、磨练自己永远去正视现实,对眼前不断生发的新生活始终心存感激。“从来无人写下对生命之赐单纯而压抑不住的满意之情,对上帝的深深赞美。”他动手来弥补这一欠缺。《瓦尔登湖》是他对生命之赐的礼赞。是一位忿忿不平者的告白,只因为(在他看来)很少有人听到那从不间断的造物之诗,听到清晨的微风又在吹拂。如果有时他下笔,面对的读者仿佛都是男性,单身,血统高贵,那是因为他作这番告白时,还不免幼稚。就此而言,他从来没有长大。因为作者不成熟和逻辑上有误而拒绝这本书,无异于瓶子里掉进几星软木塞的残屑,就要丢弃一瓶葡萄酒。


  梭罗说,他要求所有作者,每一个人,须对自己的生活有个简单和诚实的交代。这般自负地声明过后,他先就不加理会。他的书和卷帙浩繁的日记,省略或是矫饰了赖以理解他一生的大部分事实。《瓦尔登湖》,副标题是“林中生活”,算不上对生活有个简单和诚实的交代,不管是林中还是林外,它叙述了一个人的回归内心之旅,是对邻人吹响的警号。梭罗明白,除非邻人自己清醒,否则,谁的警告也不管用,所以他走入林中(这也是理由之一),保证他在开讲时是清醒的。1845年到1847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都不曾记录下来,读者被阻隔在作者的私人生活之外,他几乎绝口不谈自己,对邻人和天地万物倒是口无遮拦。

 

美国人眼中的《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秋色


  至于我,我无法在短短的随笔中对自己的生活有个简单和诚实的交代,但我想梭罗或许会认为,知道以下一点是有帮助的,我写这篇纪念文章时置身的屋子,虽然并非有意,与他在护盘的居所同样大小和形状——十乘十五英尺见方,逼仄,装修简单,与我的康科德镇相距不远。……在这间放船的小屋里,我是个野人,似乎也可以说,还更健康些。我有一把椅子,一条长凳,一张桌子,如果厌倦了陆地,可以走入水中。我的房子正对小湾。……实际上,这间房子是个多功能住所,半独立式房子。正由于我在这里是半独立的,我发现在处理手边的私人事务时,干扰最少。


  这里还有只土拨鼠,住在四十英尺外的码头那边。风向对头时,它可以嗅到我的房子;方向反过来,我可以嗅到它的洞穴。我们共用码头,轮流晒太阳,相互迁就对方的时间安排。梭罗吃过一只土拨鼠。我想他以为他对读者有所亏欠,但想想读者在他那里收到的侮辱和申斥(《瓦尔登湖》有些部分完全是在诟骂),此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或许,他捕捉土拨鼠,是因为相信每个人都该养成严格习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土拨鼠正在糟蹋他拿来换钱的豆子。我说不清楚。梭罗有强烈的试验欲。吃土拨鼠,或许并不比构思一个句子让它流传上一百年来得艰难。梭罗是我知道的惟一作家,靠吃土拨鼠磨练自己,准备承担巨大磨难,也是惟一的作家,喝水多了,也有宿醉。(他经常醉醺醺的,虽然他很少沾酒或咖啡或茶。)


  这里,只要没有杂志编辑逼迫,我会在这间紧凑的小屋里自由自在过上一天,而与一只(还没给人吃掉的)土拨鼠为邻,我能感到与瓦尔登林丛湖畔小屋的主人贴近,他的小屋距村子一英里,靠近菲奇堡铁路线。即使我眼下忙的事务,也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交往:梭罗偶尔也会为杂志赶一篇稿子,但对耗费时间刻意去做的任何事情,他始终都不以为然。他说,人得小心,不能因为铁道上掉的每个果壳或蚊子翅膀,就偏离正轨。


  对他为什么要隐居湖畔,人们说法很多。认定是逃避主义,显然误解了所发生的事情。亨利进入林丛后,仍然在抗争,《瓦尔登湖》叙说了一个人如何给两股相反的强大动力撕扯——一股是享受世界的欲望(不因一只蚊子翅膀就脱轨),一股是让世界恢复正常的冲动。人不能两全其美,但有时,在很少的情况下,一些良好的甚至崇高的结果就产生于受煎熬的灵魂调停二者的挣扎中。亨利投入抗争,如果说他是自己搭建舞台,按照自己的设想,使用自己的武器来抗争,那是因为他天生做事与众不同,而且自以为是。如果说比起镇子里,湖畔与林丛才适合盖房,那是因为对他,牛铃听起来比教堂的钟声更悦耳。《瓦尔登湖》这本书,更像牛铃的响声,而不是教堂的钟声,理由也说得明白,虽然字里行间响彻了两种声音,都很清晰,都很悦耳。他其实愿意拉开些距离聆听教堂的钟声。


  我想他避居林丛的一个理由,其实非常简单,平常——显然他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生命的某个阶段,”他写道,“看每块地方,都会考虑用来盖房的可能。”说这话的人很年轻,大学毕业刚几年,还守在家中。他尚未结婚,也没找到符合他严格就业标准的工作,像每个年轻人,或幼兽一样,他躁动不安,戒心重重,急于找到自己的窝。当然,大多数寻觅安身之处的年轻人,都是为了离家出走。而梭罗确信,邻居们眼中的好,很多时候并不好,他要离开的,就不仅仅是家人:他想一段时间内躲避开一切,让所有人惭愧他们的乏味,连带为自己的主张做些无伤大雅的试验。


  上面关于找房子的一句话,带出了题为“在哪里居住,为什么生活”的一章,接下来的一段,不妨照抄如下,因为它鲜明体现了梭罗运用自如的怪异文风,收则严整,发则狂乱。“我在住处周围十几英里,巡视了乡间每一处地方,”这位想入非非的青年继续写道。“想象中,我一个接一个买下了所有农场,要买就得都买下,我知道它们的价钱。我依次走遍农家田地,品尝野生苹果,和他们谈谈庄稼,照他的价钱,随便什么价钱买下农场,随后又想象把农场抵押给他;价钱定得更高——买下一切,惟独没立契约——他的话就是契约,我太喜欢和人聊天了——我开发农场,而且,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也开发农夫,等我开心够了,就抽身离去,把农场丢给他经营。”哪位编辑要想把文字梳理一番,好向上司交差,非得累出双侧疝气,但他的文字无须梳理,它充分表明了作者的意思,还有他下笔汗漫的特点。


  “不管坐在哪儿,我都可能在那儿生活,风景绕我辐射开。”梭罗这位找地方安家的人,坐在小丘上,整个马萨诸塞州都绕它辐射开,在我看来,遍数新英格兰人物,他是最幽默的人,众多书中,《瓦尔登湖》也是最幽默的一本,虽然那幽默感始终潜在深层,书中从不故意逗乐,偶尔才有几个稀松平常的笑话和蹩脚的双关语冒出,就像湖里的鲈鱼迎合大师的笛声跃出水面。梭罗写作时经常以句子为单位,并非每个作家都有这个本事,就修辞而言,《瓦尔登湖》是一系列精粹句子的集合,如今看来,一些句子凌乱芜驳,却又不可删减。书市萃取大量日记后写就的,它的饱满盖出于此:他拣取那些悦目的精彩断片,填入他得意的万花筒中旋转,形成了耐看的图案,不管是色彩、形状,还是光影。


  梭罗的《瓦尔登湖》当此一百周年纪念之际,仍然很有意义,很适时。我们这个时代,动荡不安,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只想寻觅一块地方,逃离完全失控的世界,此刻,他在康科德林丛中的小屋无异于避风港。他呼唤“简单,简单,简单!”于我们热衷奇巧和便利的文化,就像警钟长鸣。面对隐然逼近的战争和辐射风暴,他在夏日午后的纯净与从容正可打开记忆的心扉,回望那段欢愉的间歇——它的镇静,它的纯洁,它的悠然,像是睇视熟睡中孩子的面庞,人们只觉得惊奇与欢欣。


  “八月一场和缓的雨暴暂停后,与这片小湖为邻,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没有一丝风,湖水也静止不动,天空乌云密布,下午三时左右显出傍晚的静谧,黄褐森鸫四处歌唱,此岸与彼岸都能听见他的鸣啭声。”如今,在始终乌云密布的我们这个时代,我们怀着新的认识和深深地谢意,聆听这首连接了此一世纪与彼一世纪的歌。


  ……(注:此处省略四段文字)

 

美国人眼中的《瓦尔登湖》
  无论如何,我愿意在梭罗陪同下,漫步乡间作一日游,观赏当代风情,体察今天的暴风雪,指点湖山景致,为我的罪孽道出早该道出的歉疚。梭罗是作家中很独特的一位,仰慕他的人发现很难与他共处——他让人浑身不自在。死心塌地的梭罗迷聚成一堆儿,将是个悲惨的景观:憎恨妥协的人妥协了,喜欢无拘无束的人缩手缩脚,在他们一旁,是这位正直者鬼魅般的身影,监察他们,呵斥他们,很久之前,是他论证了他们认为正当的种种冲动,就他们下意识地敌视的那些事物发出了警告。我不喜欢给人称作梭罗迷,然而,我每次推门走进谷仓,都不免皱皱眉头,谷仓长七十五英尺,宽四十英尺,《瓦尔登湖》的作者在我年复一年的琐碎日子里,始终是我的良知。


  自在也罢,不自在也罢,有他做伴,比大多数人都好,即使可能,我也不会丢下他,换上一位更清醒或更理智的朋友。我可以重读他的著名邀请,激情丝毫不减。可惜,接受邀请者不见增加,太多的人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推辞了,借口有约在先,或是身体欠佳。但邀请依然有效。只要这本不同凡响的书还在印行,它就在发出召唤,而只要还有和缓的雨暴暂停后八月的午后,只要耳朵还能捕捉到交响乐中的微细声响,这本书就将印行。我发现,今日上午坐在这样一间大小适度的屋子里,跨越一个世纪聆听他的笛声,他的蛙鸣,他充满诱惑地召唤人们陶醉于那些放纵的狂欢,真是件很惬意的事。(完)

——摘自《重游缅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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