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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处

 昵称12146969 2013-05-02
1、
  落叶一排排地下,集体性逃逸。这有一种闹哄哄的气味,像一场葬礼,一群人仅剩下哭泣声,悲伤反而掩蔽在场面之下。秋初的中午,罗三友挎工具袋走到小树林,迎面一两片叶子悠然,闲适地落到他的前头。工具袋是绷硬布料的老式袋,土黄色,上面有些红字已被黑色的污垢侵蚀掉。里面装着墨盒,卷尺,粗芯铅笔,螺丝刀,等等。
  第三枚叶子,就是杨树叶子,蜷缩地落到他的头上时,他从头顶上抓过来看,就是一片半黄半青的叶子。用手捏,碾。他的手黑,粗,手指上的螺纹像抽象派大师笔下的线条,粗犷意象。老茧上的细毛刺常长常硬。叶子被他捏碎,黏成一小团。

  2、
  大工具,如电动锯,电动螺丝刀,电动刨早有张贵的儿子张茂茂请人拉来了。现在的木匠师傅都外出打工,请一个人过来打四口木箱反成了一件大难事。张贵经多处询问,才知道三马庄的罗三友在家多月,才去请他。
  张茂茂认识罗三友,推算起来是十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张茂茂的小学就在翻过三马庄的一条废弃的水渠后,每天必要经过罗三友的屋门。记忆中他是四口之家,他,他的老婆,他的儿子,他的女儿。他的儿子像一个小非洲人,漆黑,到处跑。女儿在地上爬,她的妈妈在一旁放一条长马凳,打麻,由着她流着口水和鼻涕。
  张茂茂说,罗师傅还认识我吗?
  罗三友不置可否。张茂茂说,罗师傅,我读小学天天经你屋门过。张茂茂是个热情的年轻人,精瘦,说话有百折不挠的劲头,见对方拿着木料若有所思的样子,拉线,用小刀划一道印子,弹墨,接着说:“你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村时常晚上停电,就跑到你家去看,你老婆是个好人,经常拉长板凳让我们坐,放给我们这些小孩看。”
  罗三友说,哦——我对你有印象
  接下来,他不吭声了,将木料一条条放进电动锯。
  他让张茂茂拉着木料,自己抬着前头进锯。他有时候回个头来粗鲁地嚷:“年轻人,真蠢!抬根木料也不会抬。”
  张茂茂心里很不爽快,叫你来做事,无偿帮忙还这等态度,自以为是的老货。

  3、
  第七天,四口方的木箱大功告成。这四口木箱是特地按照风俗用于结婚的。将来木箱里放着女方带来的鞋,衣服,还有压箱底的钱。张茂茂要结婚了。木箱一定要漆成大红的颜色。在完工的晚上,张茂茂的母亲特意多加了几个土菜,老母鸡煨香菇,干笋炒肉片,腊肉干鱼干豇豆。张父拿出了好酒,打电话叫张茂茂的大哥张雷回来陪师傅喝两盅。
  席间坐定,张雷见着罗三友就哈哈笑起来,说,老同学,听说你很能喝几两,你今天要多喝几盅。罗三友原来和张雷还是同学,不过双方说起来,两人还曾经在学校打了一架,因为那时学校的主课是劳动,争标兵,为了多拉一车土,两个人在最后关头竟打了起来。
  张雷塞了口菜说,我抓起一把土灌进你衣领里。
  罗三友摆着手掌说,不是不是不是,你那时没现在当官这个本事,是我打了你一铁锹,你跑折了胯。
  张雷说,你几个子女?
  罗三友说,两个,女儿嫁到外省,儿子也要结婚,老婆已经不在。
  张雷问,你老婆也只四十多吧?
  罗三友说,是啊。去年到我们工地做事,让上面掉下来的砖砸死了。
  罗三友说完咕嘟咕嘟喝完一盅酒,脸在灯光下涨红。大家瞬间无语,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张雷倒是无事的样子,又劝他喝了一盅,说道,老同学,那你得找个伴,没有女人,家庭也不成个家庭了。接着他笑道,我给你找个怎么样?
  罗三友说,要得要得!哈哈地笑。
  两人白酒喝光一瓶半。眼红脖粗,喷着酒气。

  4、
  小半个月亮照着起伏不平的路。张茂茂受大哥之托送歪歪斜斜的罗三友回家。罗三友不让张茂茂牵他,他说,我稳得很。
  他说,我那女儿嫁到外省若回来,定是不理她,她的心有多狠!
  他又说,儿子比你还高,很壮,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嫌老子的木匠手艺,打死也不肯学,跑到广东去进厂,三五天跳一个,屁股像装一排弹簧!找个老婆,还得靠他老子拿钱去娶。
  张茂茂也不过有声无一声应他一句。后来走到一条桥上,罗三友扶在栏杆上吐起来,酒的馊烂味掉进青色的水流里。罗三友说,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可以喝一斤半白酒。罗三友见张茂茂看着他喘气突然问:“你相信有鬼吗?”
  张茂茂有意识地看看周围,河两岸的树木灌木丛在月光下,冰凉,有些阴森森。头顶上飞过夜鸟的叫声,也有些破音。张茂茂说,现在谁还相信那个东西。
  罗三友说,那你年轻没经过事就不知道了。有一回我从外地做事回来经过一片坟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转了一个晚上,让鬼迷了路。
  张茂茂问,那你怕吗?
  罗三友说:
  “我这辈子什么人也不怕,更不怕鬼。那天半夜,我听到窗外一声声响就问,谁呀,没人应。我睡了,又一声声响。我便立马起床,拉开大门,见前面一个黑影往外一窜,我追了两里地。”

  5、
  罗三友的儿子已经等在家门口。二十四五的年纪,叼着香烟,帅气的轮廓有罗三友的影子。他问他父亲:“存折呢?”
  罗三友好似没有听见,招呼张茂茂坐下。他说:“把那些欠的钱讨回来,再加上我去你舅家借些,应该差不多了。”
  他儿子说,我要存折。
  罗三友说,我欠你的吗?
  他儿子说现金如果不拿去,她家就有意见了。
  罗三友说,有意见就有意见。
  他儿子提高声音说,存折里有现成的钱拿出来,为什么要去借呢?你将那些欠的钱讨回来再存进去,不是一样吗?而且,那钱本来是我的!
  什么?罗三友就差跳起来,红色的脸罩着一团怒气,你再说一遍?
  那钱本来是我的,我妈妈说,她原本就要存一笔钱给我的!他儿子直挺挺地说。
  罗三友扑向他的儿子,带着未曾有过的怒火拉起儿子的衣领。张茂茂坐不住了,嘴里说,父子两个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不必这样,拉下罗三友的手。他儿子见状,慌张出门,骑上摩托车,一声马达响过消失在淡弱的月光下了。
  罗三友一把推开张茂茂,进了房间,竟气呼呼地喊,狗东西!
  张茂茂进房,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抽屉被撬,他儿子先斩后奏。

  6、
  罗三友急得团团转,从门后面拿出一把斧头。
  张茂茂说,罗师傅,你疯了,他是你儿子!
  罗三友怔怔站了三秒钟,拉出一个抽屉放在他跟前。
  罗三友说,那天早晨,孩子她娘说,她把饭菜都给我做好了放在冰箱里就去工地了。十点多,有人跑到木工部来喊我,说你老婆被压在砖下了。我跑过去,见到一堆红砖,搬开,就是一滩肉糊。
  罗三友从抽屉里捧出一堆破布摊在地上,带着恶心的血痕,还有乱乱的毛发。张茂茂几乎一声惊叫。显然这些是女人的衣服,即使有血污,还可以看到这布上的纤维,有窟窿,有毛边。当建筑物上空的砖堆掉下来时,下面一个无知无觉的女人,就被天空压平了。
  罗三友说,小张你来看!
  张茂茂接过他手中的存折,只见一串长长的“0”。
  罗三友说,赔了11万元,我以为可以永远保存这笔钱。我以为可以永远保住这个跟我吃了半辈子苦的好女人。这堆破衣服和这个11万就是她,就是她,可是现在她真的没有了,消失了。
  罗三友说着丢下斧子,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继而又吐出一堆酒肉秽物。月光照着锋利的斧子口,照着这个哭泣的木匠,也照着有些难过又无法掩饰莫名难过的张茂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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