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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兰姨和他的男人

 草桥馆 2013-05-06

        太阳收敛了逼人的光芒, 秋风把阵阵凉意送进了大杂院尽头桂树下的一户人家的雕花窗。于是,这户人家窗户上方吊着的玻璃风铃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桂兰姨和丈夫还有他们五岁的独子就住在这座幽静的小院儿。

      不知道桂兰姨是哪里人,但从她丈夫的口音中可以约略地判断出是不择不扣的山东人,但是桂兰姨未必是山东人。当时,桂兰姨的年纪也就四十五、六岁的光景,有些谢顶,为人谦和随意,没有跟邻居们红过脸;他的丈夫姓冯,个头不高,但很敦实,完全看不出是个山东大汉。但只要他一张嘴,一口地道的胶东口音边溜达出来了,能把人逗个半死。

      桂兰姨的男人我们管它叫冯叔,因为鼻头总是红红的,院儿里淘气的孩子们给他一个‘红鼻头’的‘雅号’。冯叔喜欢喝酒,却从不贪杯。他喜欢穿着露窟窿的破背心,独自在自家小院儿里就着油炸红尖儿椒下酒。喝到高兴处,还会一段山东口味的京剧二黄《桑园会》里的《秋胡戏妻》:“秋胡打马奔家里,行人的路上马不停蹄。”后来,《桑园会》被定为‘封资修’而遭到声讨的时候,冯叔就再也不唱《秋胡戏妻》了,而改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了。当酒喝到高潮时,冯叔那个远近闻名的‘红鼻头’,就仿佛节日里点燃的红蜡烛,红彤彤,亮汪汪的。有些调皮的孩子会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揪他的‘红鼻头’,即便这样他也不生气,而是从盛辣椒的碗里捏出一个油炸‘朝天椒’塞进那孩子的嘴里,辣得那孩子‘咝咝’地直蹦高。这时,桂兰姨会用指头点着冯叔的脑门说:“你呀,你呀,真是的!”然后赶紧将一块儿冰糖塞进那孩子的嘴里,算是替冯叔赔礼了。 

       冯叔还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养蟋蟀、斗蛐蛐。他家的蛐蛐罐真是数不胜数。据他说,这些‘宝贝’都是清康熙年间,赵子玉制作的,价值连城。有“绿泥”、“鳝鱼黄”、“瓜皮绿”、“藕荷色”、“倭瓜黄”等品名。后来,经院里的精于此道的谭爷爷鉴定,说是几乎都是由‘大关’仿照的赝品。

     每到礼拜天冯叔就骑上他那架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的伪满时期传下来的小日本造的自行车,到东陵或浑河堡子等偏远地儿去抓蛐蛐。据冯叔说,皇陵附近的蛐蛐个大、善斗,特别是死人棺材里的蛐蛐更是无敌的‘上品’。每当听到他讲这些话,就感到毛骨悚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因此,我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棺材头”,不过,听到这个外号他并不生气,而是认真地辩解说:“不信?你去问你谭爷爷,棺材里的蛐蛐儿属实厉害!”

    每当冯叔郊外大获而归时,真像高英培说的相声《钓鱼》里的‘老钓鱼’那样,进院儿就喊:“二子他妈妈,快把大木盆拿来诶!”只不过,冯叔喊的不是‘大木盆’而是‘宝儿他妈妈,把我那宝贝蛐蛐罐拿来~~唉!这回我可逮着了!”冯叔把抓来的蛐蛐放进涂有一层黄泥的蛐蛐灌里。罐里放些辣椒籽、玉米粒等蛐蛐爱吃的东西,然后把蛐蛐罐放在窗下的阴凉地儿。

    冯叔调教蛐蛐可有一把刷子。他调教出来的蛐蛐儿,各个滚瓜溜圆,羽翅油亮油亮的。在斗蛐蛐儿时,只要提到‘斗笼’里,翅膀就炸起来,嘟嘟地叫起来,声如金钟,再拿一根猪鬃撩拨它那一对须子,刹那间,这蛐蛐儿就变得得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了。每当我看到此景,就想到曾经看过的《聊斋志异》中《促织》的故事。成名的儿子不慎弄死了成名捉来的‘促织’,因害怕父亲的责罚,自己便化成‘促织’逗败‘蟹壳青’和大公鸡的故事,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只这样所向披靡的‘蛐蛐儿王’呀!

  有一次,冯叔喝了不少‘烧刀子’,也唱过了山东味儿的‘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之后,有些醉意朦胧,嘴里学者鸠山的腔调,含混不清地说:“什么他妈的‘八一五’,什么他妈的‘辽革站’跟老子通通地关系的没有,老子就爱喝些小酒,斗些蛐蛐儿而已!你们斗你们的,老子玩老子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每当这个时候,桂兰姨,总是及时出面点指冯叔:“看!看!喝醉了不是?,还不赶紧去挺尸,在这儿胡吣个啥?”听了桂兰姨的话,冯叔可就乖乖地回屋睡觉去了。

  秋意渐浓,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落满地金黄。每家都在买煤、买黄土,准备打煤坯,以备过冬之需。桂兰姨急得火上房,可冯叔却悠哉游哉,毫无半点儿着急的样子。等到各家煤坯都立起来,准备往屋里搬的时候,冯叔依然我行我素,喝着小酒,唱着京戏。桂兰姨追紧了,冯叔就半说半唱地说:“夫人莫急,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孔明定能借来十万雕翎箭。”桂兰姨也拿他没办法,也只能顺其自然,随他去好了。

寒冷的冬季,不管你愿不愿意,还是如约而来。沉重的晚云压在满是积雪的屋顶,家家的烟囱里都冒出了青色的炊烟,只有冯叔家的烟囱还冷冷清清。桂兰姨在屋里唠唠叨叨地数落着冯叔,冯叔也如霜打的茄子——耷拉脑袋了。桂兰姨的独子——‘大刚’,坐在炕头,将身子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屋子如同冰窖,冷森森的,没有一丝热乎气儿。

 冯叔可真的着急了。这天夜半时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轮寒月如冰盘挂在中天,带着丝丝的寒气。冯叔披上兰色的棉袄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我家的煤坯都码在我家南墙与厕所间夹缝的露天煤棚里,大约有几百块儿煤坯,这是我家过冬用的全部储备了。当时我只有六七岁正是贪睡的年龄,爸妈却没有睡觉。这时,突然听见南墙跟儿发出奇怪的动静,爸爸顺手拿起‘电棒’趿拉个鞋就出了门,向右一拐弯,就进了我家小房东墙与‘少年之家’间的小胡同。来到我家储藏煤坯的地方,看到一个人影快似狸猫,‘嗖’地一下钻进了厕所,爸爸拿‘电棒’向夹缝里照了照,发现少了六、七块煤坯,又向墙角照了照,发现这六、七块煤坯正好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厕所里的那位‘梁下君子’也许着了凉,‘阿~~嚏’一声就露出了山东腔儿。爸爸一听便知道是谁了,但还是装做没事人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道:“虚惊一场!”返回了屋里,一五一十地把经过都向妈妈说了。

妈妈说:“明儿去给他桂兰姨送几块煤坯去!别让人家冻坏了。”

“嗨!这老冯也真是的,要是跟我说一声,还能短你用的吗!”爸爸惋惜地叹了口气。

清晨起来,推门一看真是玻璃乾坤,水晶世界。我和爸爸将十来块煤坯放在我玩的冰车上,拉着向桂兰姨家滑去。院角的腊梅在雪中绽放,淡淡的幽香飘进鼻孔,沁人心脾,使人顿觉神清气爽。

  桂兰姨正在用劈材引火做饭,屋里弥漫着浓烟。见我和爸爸将煤坯拉进院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冯叔敞着怀儿,拿着牙缸正在刷牙,一见我和爸爸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爸爸拍了拍冯叔的肩膀说:“老冯,我家的煤坯烧不了,用时言语一声,随时来拿。咱两家谁跟谁呀!”冯叔愧疚地鼓着腮帮子点一点头。桂兰姨将我爸爸送出院门,一直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望着......  

  这件事情已经整整过去的四十年。八十年代,由于动迁我们住的那个大杂院已经不复存在了。桂兰姨一家没有回迁,也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那座大杂院里发生的故事,却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桂兰姨和冯叔是否还健在?他们的独子‘大刚’的儿子——‘小刚’也该快到结婚的年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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