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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去英雄不自由故乡

 敬秋 2013-05-06
运去英雄不自由
力纳


    晚唐著名诗人罗隐,是个很有才气,但也是个很不得志的悲剧人物。罗隐生活的时代,正是李唐王朝急转直下、由盛转衰的时代。朝廷内部各派系的纷争;藩镇与藩镇之间、朝廷与藩镇之间的混战;唐朝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战争,连绵不断。内忧外患的李唐王朝,摇摇欲坠,瓦解之后几近土崩。生于斯,长于斯的罗隐,虽然有大才大志,却也难于伸展。怀才不遇的感慨,对现实不满的激愤,必然流于笔端,传于诗文。因此,罗隐成为一个历史性悲剧人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罗隐的才气,曾经被后人赞誉为“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吴越备史·罗隐本传》),但是他十次投考进士,十次落第不中。《唐才子传》说他“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自以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这段评价有失公允。罗隐的“十上不中第”,非因“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而是因为他写了《谗书》,而且用来讥讽当时的朝政,尽管当时的唐王朝已经是日薄西山,江河日下,但是它也不容许来自民间的指责。触犯了统治阶级,统治阶级就容不得这种跟自己对着干的人物中第出仕。可见罗隐的悲剧是与统治阶级不合拍,又专门揭统治阶级的疮疤,总想挖尽腐败,还老百姓一个清平世界的结果。
    但是,罗隐的不得志,也成就了他现实主义诗人的盛名和后人赞誉的文学事业。尽管那盛名之下的成就里更多的是揭露与抗争,愤世与嫉俗。
    罗隐怀才不遇,必有感慨;对现实不满,必有激愤,写《谗书》也就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他在《谗书》自序中说:“取其所为书诋之曰: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为富贵,而予用是以为困穷;苟如是,予之书乃自谗耳,目曰谗书。”后人亦说“所为谗书,乃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
    鲁迅先生对罗隐及唐末的小品文有着极高的评价。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说:“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皮日休和陆龟蒙是和罗隐相通的,都是科举和仕途上多坎坷的现实主义诗人,但罗隐的小品文比皮日休、陆龟蒙二人的更胜一筹。
    罗隐的诗,虽不见于《唐诗三百首》之类的唐诗选本之中,那多半是含有文人相轻式的嫉妒在里面。但这并不影响世人对罗隐的诗的喜爱,虽然那诗也同他的小品文一样的明快和犀利。一代伟人毛泽东对罗隐的诗十分喜爱,尤其喜爱罗隐的咏史诗。据毛泽东逝世后,参加过毛泽东藏书整理工作的人统计,毛泽东圈点过的罗隐的诗,就有91首之多,与毛泽东最喜爱的唐朝诗人“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圈点的不相上下。而且毛泽东由爱诗而喜人,对罗隐身世遭际深刻理解和同情,对罗隐的军事才能十分赏识。
    毛泽东读《通鉴纪事本末》第220卷记载:唐末藩镇割据,江东纷扰,镇海、镇东节度使钱鏐与黄巢所属孙儒旧部作战时,在杭州修筑城垒,对身旁的幕僚说:“十步一楼,可以为固矣。”当时罗隐在钱鏐的手下当掌书记,他说:“楼不若皆内向。”从此,人们都以罗隐的话为准。毛泽东对罗隐的话,逐字加了旁圈,并且批注道:“昭谏亦有军谋。”以此观之,足见了一代伟人毛泽东这位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大军事家的慧眼。
    罗隐的咏史诗,的确令人百读不厌。罗隐咏诸葛亮的《筹笔驿》:“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怨谯周。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毛泽东多有偏爱,几次圈点。李商隐的咏史诗很多,也很有名气,其中也有一首《筹笔驿》,诗说:“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这首诗虽然被收入到《唐诗三百首》之中,但是,比起罗隐的《筹笔驿》就“稍逊风骚”了。
    古人替西施做翻案文字的很多,并不新奇。但罗隐的《西施》却独有见解:“家国兴亡自有时,越人何苦进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罗隐不但不把亡国之罪强加于“红颜祸水”,使历朝历代女子蒙受不白之冤,而且认为封建王朝的灭亡,是历史的必然规律。此种观点,正值李唐王朝已经到处显现着灭亡征兆之时,大胆表露,尤其难能可贵。历史上,帝王出了事,总要找些“替罪羊”来为自己顶罪,许多史书也常常于有意无意之间,为这些帝王开脱罪责,把亡国的罪过强加到无辜的女子身上。唐玄宗时发生的“安史之乱”,是使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开始,这场军事政变,完全是唐玄宗自己惹的祸,可是,人们却把罪责一股脑地推到了杨贵妃的头上,而且还把这位“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美女子推上了断头台,制造了这场千古奇冤。李商隐也对这起冤案深为不满,曾经在《马嵬》诗中为杨贵妃翻案:“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穿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罗隐在《王浚墓》的怀古诗中写道:“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来即命通。若使吴都犹王气,将军何处立殊功。”王浚是西晋大将,大练水军,破东吴有功。罗隐在诗中不仅仅是对自己怀才不遇的酸楚感叹,更含有一种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千百年来,人们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即:是英雄造时事,还是时事造英雄。罗隐认为是时事造就了英雄,所以他对王浚的这段历史作了上述评价。这是符合历史唯物论的。
    晋武帝太康元年,即公元280年,晋朝益州刺史王浚率八万大军,乘着相连百里的战船,自武昌顺风顺水而下,浩浩荡荡,敲锣打鼓,直逼石头城。孙皓反绑双手,抬着棺材,到王浚军营门前投降。东吴王朝末代君主孙皓,是孙权的孙子,算是第三代,东吴政权到了他的手里,已经是腐败透顶了。陈寿在《三国志》里说:“皓既得志,粗暴骄盈,多忌讳,好酒色,大小失望。”孙皓在晋武帝泰始二年(公元266年)十二月,把国都由武昌迁回建业,第二年六月兴建昭明宫,俸禄二千石以下的官吏,都亲自进山督促伐木。大规模开辟园囿,兴建土山、楼台,极尽才艺工巧,工程、劳役的花费以亿万计算。当时东吴的民风奢侈,民间争相奢华,家里没有一锅米、一石粮的积蓄,出门却都穿着丝织的艳丽服装。朝廷有人屡次向孙皓上书,劝谏他应该勤政戒奢,端正民风。但是孙皓从来不听,腐化日甚一日。陈寿对东吴的这位亡国之君作了这样的评语:皓之淫刑所滥,陨毙流黜者,盖不可胜数。是以群下人人惴恐,皆日日以冀,朝不谋夕。其荧惑、巫祝,交致祥瑞,以为至急。况皓凶顽,肆行残暴,忠谏者诛,谗谀者进,虐用其民,穷淫极侈。宜腰首分离,以谢百姓。
    唐代的著名诗人刘禹锡在《西塞山怀古》中,也怀着与罗隐同样的心情,记录了这段历史:“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古垒萧萧芦荻秋。”
    罗隐的《焚书坑》,从另一个角度写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含蓄之中别有新意:“千载遗踪一窖尘,路旁耕者亦伤神。祖龙算事浑乖角,将为读书活得人。”毛泽东对此诗也作了圈点,而且在最后两句下面加了密圈。毛泽东很关注前人对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评价,罗隐友人章碣的《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多为后来人称道,毛泽东也非常喜欢。对于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评价,罗隐、章碣,以及人民领袖毛泽东,是英雄所见略同,都有点反潮流精神。毛泽东也有关于这方面的诗,他在《读〈封建论〉致郭老》一诗中就有:“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的诗句。
    罗隐对一代大儒董仲舒的直言评价,在封建社会也是极为大胆的。《董仲舒》诗曰:“灾变书生不合闻,漫将刀笔指乾坤。偶然留得阴阳术,闲却南门又北门。”儒学一向被统治阶级奉为正统,董仲舒又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祖师爷,罗隐大胆嘲讽,足见他的潇洒。董仲舒曾经给汉武帝上《天人三策》,系统阐述了他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他著有《春秋繁露》,认为《春秋》一书著录了长时期的天象资料,集中了天人相与之际的许多解释,所以后世言灾异要以《春秋》为依据。他主张“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董仲舒思想的核心是维护封建秩序,神化专制皇权,力图把封建政权和族权、神权、夫权紧密结合起来,而四种权力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所以长期为腐朽的封建统治阶级所拥护。而罗隐能够在那个时代对董仲舒大胆讽刺,实在是难能可贵!
    罗隐也间或有消极和低沉的情绪流露于诗中,但他的消极,不是醉生梦死、沉湎于声色酒肉的颓废;不是超脱尘世、遁入空门的虚无,而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受压抑的血泪呻吟,是他对世事沉浮客观冷静的观察。以下四首诗就是罗隐心境的直白。
    《自谴》:“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偶兴》:“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东归别常修》:“六载辛勤九陌中,却寻归路五湖东。名惭桂苑一枝绿,鲙忆松江两筋红。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惟惭鲍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风。”
    《嘲金陵妓云英》:“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毛泽东对这四首诗多次咏读,多次圈点,也看出他对罗隐的深刻理解和同情。毛泽东终其一生,在哲学、政治、军事诸多方面都获得巨大成功,而且为中华民族成就了千秋伟业。能够对一位科举挫折,政治坎坷的古人,如此的看重,除开自身的伟大之外,能不说明罗隐的才华和人格魅力?!
    罗隐也同其他的知识分子一样,奔走于公卿之门,希望得到引荐,求得功名。但他从来没有卑躬屈节的向人哀求,他希望在受到别人尊重的条件下,使自己的才华得以发挥。“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过夏口》)罗隐常自比祢衡,可以看出他的为人有高风亮节。何况唐朝的科举制度,自唐德宗贞元年间和唐宪宗元和年间以后,风气渐渐大坏,非依靠权贵的推荐,否则就不能及第。连韩愈也是在京城盘桓了十年之久,东投西靠,奔走于豪门之间,才于唐德宗八年中进士。象罗隐这样“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的贫寒之士,想要考中进士,的确比登天还难。为了生计,罗隐则不得不投奔郡守,做幕僚佐吏。
    因为罗隐的怀才不遇,没有功名,又为人耿直,不谙人情事故,后人多因为辛文房《唐才子传》之误,很少选用他的诗文。惟有人民领袖毛泽东给予了正确的评价。其实,罗隐并非是一味抗争和愤激,也有专述平和道理的。《谗书·辨害》就是告诉人们办事要以小服大,不可顾小局而坏大局。这不是很好的工作方法吗?《谗书·蒙叟遗意》虽然是一则寓言,却把今天人们才提倡的环境保护、生态平衡、可持续发展等等,讲得十分明白和透彻。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是罗隐对诸葛亮出众才华的颂扬和钦佩,同时也是对诸葛亮未能实现初衷的惋惜。毛泽东曾经用此诗评价南北朝时的梁武帝,那是对历史悲壮人物的理解和同情。其实他不止于梁武帝,更不止于罗隐。罗隐的时代早以成为历史,但是,历史却没有因为罗隐的那个时代的结束,而不再出现罗隐式的悲剧人物。这也许就是一代伟人毛泽东所以对罗隐寄予极大同情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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