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於版本鑒定独具隻眼,功力絕非一般。先生嘗自云:「余生薄祜,十二喪父,上襲先祖餘蔭,有書四萬卷。稍知人事,頗喜涉獵,自經史子集以逮百家雜說,輒复流覽,貪多務得,每為塾師所非斥,而余怡然自樂,未嘗以他嗜少分其好。弱冠以還,節衣縮食,窮搜墳典,于時求備而已。秘冊精槧,不暇計及。先兄泥古善鑒,與有同嗜,力所未及,輒為援手,積累二十年,藏篋卅萬卷,列架插籤,雖不敢自比于通都豪富之藏,然以之考覽优游,無閱肆借瓻之苦。」(《陟岡樓叢刊》序)又云:「學藝而外,耽嗜圖書金石。才十五六齡時,便節衣縮食,有志窮搜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自壬戌(1922)迄丙子(1936),十五年中積書三十萬卷,石墨二萬通,簿錄甲乙,丹黃紛披,甘老是鄉矣。」
先生弱冠起即購书,隨著時間的推移,經眼之書也多,賞鑒能力也隨之增強。二十年代後期,先生即與蘇州藏书家鄧邦述、徐乃昌、宗舜年、丁初园等人結識,晨夕過從,獲聞緒論,縱論今古,樂谈版刻,賞析奇書。甚至與老輩藏书家角逐於書林,偶見一奇帙,輒相爭取,而書賈从中居奇,互相射覆。那時先生年方弱冠,而諸老皆皤然耆彥,引為忘年之交。也正是先生通過和多位老丈的溝通交流,而獲得了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和經驗。先生曾告訴我說:和老輩們在一起,聽到的都是聞所未聞的事。他還說,那時買版本書也有鑒定錯誤,沒有看准的,那就會請老輩們看,想怎么會上當的,然後總結教訓,以求少犯錯、不犯錯。先生的版本鑒定学问全凭水滴石穿之苦功,非长年累月之积淀,决达不到此一境界。如此說,是因為此門學問无捷径可走,全憑所煉就的一雙眼睛。
1937年,日寇侵華,蘇州文物備極蹂躪,狼藉篋衍。藏書家老成凋謝後,遺笈飘零,流散市廛者不知凡幾。丁初園、孫毓修小綠天、莫氏銅井文房、曹元忠箋經室、顧公魯、徐氏積學齋、許氏懷辛齋藏书相繼流散殆尽。淪陷区之不少文献故家,又以生活日漸艰困,所藏珍本古籍,无力世守,也紛纷流入市肆。在抗战正酣的那個年代,以個人的力量去大規模搶救古籍善本,保存傳統文化是不可能的,先生盡管衣食困廹,无復购书餘力,但仍以搶救傳統文化為己任,訪旧搜遺,择尤选萃,盡可能地去保存一些鄉邦文獻、故家遺物及明末史料。先生認為中華典籍文化乃前賢精力所萃,即使一般學人稿本也應保存。如諸仁勛《後汉书諸侯王世系考》一書,此稿經乱,由疁城流徙沪肆,鮮有过问及之者,先生独惜其文字之湮灰无传而留之。
有些稿本流入市肆,估人莫審誰稿,一時無人問津,但先生識得手筆,急欲為故人存留紀念,如吳大澂《吳愙齋先生手校說文》、宗子岱《爾雅注》殘稿等。先生還曾在市肆乱书堆中,发現劳权手抄《云山日記》,黏貼在兔园册子上,先生知道是焚燎之餘,購下後覓工重装。又如像陳鱣手校本《五代史补》及《五代史闕文》,既无陳氏印記,又无署款,賈人不识,先生亟收诸篋笥。有的書流入印匠之手,破碎幾罹覆瓿之厄,如《姚秋農說文摘錄》稿本。先生嘗嘆云:「鋒鏑餘生,情懷抑郁,重以衣食困頓之際,癖嗜未解,嗟嗟吾生,徒自苦耳。」那個時期,先生在蘇州還協助鄭振鐸搜集明清總集及清人詩文集,曾代為購得罕見本多種。先生在保存古籍方面,功不可泯。
王佩諍《續藏书紀事詩》中有一首是詠潘先生的,詩云:「滂喜斋溯收藏富,金薤琳琅旧雅園。渊博当今刘子政,玄著超超七略存。」先生費尽辛苦,多方蒐集,累藏珍本数萬册,均藏於著硯樓中。「著硯」者,以藏宋代王著之硯也。先生很多藏書,都有函套,紅紅綠綠的顏色,我曾問過先生,為什么要用這種顏色。先生笑著說:那都是用被面做的,紅白喜事時,親朋好友們送的,太多了,又沒有什么用處,所以就用來糊在馬糞紙上做成書函套,這叫廢物利用。先生藏書雖说未丰,但孤本秘籍往往而在,是犹千狐之白,所重者以精不以多也。
书籍藏弆,鲜有百年長守之局,自古皆然。先生是过來人,兴废变迁看得实在太多。抗戰勝利後,先生遄返檢书,三十萬卷所存已十不一二矣。1950年,先生在滬,又悉故鄉所存之書為其姪論斤斥賣以盡。固知聚散飄忽,但及身而見,仍愴然之至。「第念三十年來,篋衍所存,一没於兵火,再罹於胠篋,其仅存者比悉論斤於犹子之手,历劫蕩然,固不免恋恋悵悵。」(《著硯樓書跋》序)1956年在上海時,尚有宋元明刻本、抄校稿本千餘种,但十餘年中,生活困难,不能敷給,往往出以易米,其時,亦去十之四五。
先生深感守書不易,恐旦夕间往往所聚者容或失之,乃将所貯悉数捐贈圖書館保存。前几年我在寫《顧廷龍年譜》時,就發現潘先生在四十年代贈給「合眾」不少書,也包括元刻本。先生跋《大阜潘氏支譜》云:「比岁旅食沪上,不暇顧及故居,家中長物悉被論斤称担,蕩然无存。此书之成,与余齐年,环顧滄桑,冉冉将老,緬怀终岁飢駆,焉能長护斯籍耶?殘岁檢籍,亟捐藏合众图书馆,俾異日犹可蹤跡焉。」
先生捐出的書很多,有些比較重要,如1947年將叶昌炽手稿本《缘督庐日记》捐给苏州图书馆。1949年末,將清人傳記資料以及其他書籍約三百餘種捐獻合眾圖書館,並編成《吳縣潘氏寶山樓書目》。1950年,又將不少宋元刻本捐獻北京圖書館。由於先生對保護傳統文化有功,且捐獻了不少稀有罕見的古籍善本給國家,1951年6月7日,文化部副部長郑振铎在上海設宴,宴請捐献文物图书给国家的人士,包括潘世兹、丁惠康、潘景郑、瞿凤起等人。
先生收藏中最可觀的是金石拓本。弱冠時,先生思輯《苏州金石志》,搜拓石墨,即一縣所得,已千餘种。并曾鸠工編拓虎丘刻石,纖細靡遺。先生所輯《虎丘題名全拓》,較之《虎阜石刻僅存錄》、《虎丘金石经眼錄》又增益十数种,並装成大册捐贈「合众」。先生後來又从孫伯渊处购得刘氏聚学軒所藏七千种金石拓片,内含葉昌熾五百經幢館拓本、拓片計三千六百八十一种。叶藏以题名造像为多,分地凡八十餘处。先生经二十年之殚心搜罗,所聚逾一萬七千种,也悉數化私为公,捐與「合眾」,而今珍藏於上海图书馆。
潘先生是从事图书館工作的資深專家,早在1940年4月,合众图书館总干事顧师廷龙先生即深盼潘先生能來相助。這也是葉景葵先生之意。据顧先生是年4月21日日記,「揆丈意,將來須主金石一部,則景郑尤为相宜,实为图书館中难得之真才,与龙意見融洽,合力为之,必能薄具成績,非为私也」,「但独木不能建大厦,然得人之难若登天。」潘先生自己也説,抗戰時,葉景葵創辦合眾圖書館於滬上,「招余從事編校之役,先後逾十年,因得盡窺枕秘,纂錄藏書提要十餘冊,并與校勘藏目之役。」由于潘的加盟,顧师如虎添翼,潘先生也是如魚得水。从1940年8月1日在合众图书館上班始,直至1988年从上海图书馆光荣退休止,共计四十八年之久。
原「合眾」的藏書基礎,首先是几位發起人所捐獻的家藏,他們將數十年甚至畢生搜集的珍藏無條件獻出,並各具特色。如張元濟將數十年收藏的善本及舊嘉興府著述、海鹽先哲著作,李宣龔將近時人的詩文別集和師友手札、葉恭綽將收集的山水寺廟專志及親朋手札悉数捐出,而潘先生捐贈的是清人傳記、大宗金石拓片、清代科舉考試硃卷約一萬份。數量可觀。「合眾」的藏書目錄大部分是潘先生所獨立編竣,如1946年10月編的《海鹽張氏涉園藏書目錄》,1948年8月編的《番禺葉氏遐菴藏書目錄》,1951年5月編的《胡樸安藏書目錄》、1951年9月編的《李宣龔藏書目錄》、《周氏幾礼居藏戏曲文献録存》等等。
1958年10月,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併入上海圖書館,自此先生就一直在上圖善本組工作,一直到退休。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為善本書編目、編輯《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上圖那一萬四千種善本書,包括宋元佳槧、明清善本、抄校稿本等等,就是在1961年至1965年時,由先生和瞿鳳起先生編完的。
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國人來说是一场大災难,潘先生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没有逃过此劫。1966年夏,他即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处境日艰,压力日甚。不久,上海图书館又抄了先生的家,部分图书梱載而去,餘下者全部封存在柜。先生1975年三月跋《敝帚存痕》云:「七八年來,囊篋屡空,筆墨頓废,雖未皈心空门,視世间文字都如嚼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