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是我在上海图书館杖随三十年的老師之一,我永远也不会忘記他对我业务上的指导和提擕。四十多年前,我在輯錄清代乾嘉年间学者翁方纲的資料,准备編写《翁方綱年谱》。那時的我,只是一个初涉版本目録領域的年青人,什么都不懂,但這項工作,時時得到潘先生的幫助,潘先生將他在四十年代鈔錄的不見於《復初齋文集》及《集外文》的題跋等,大約有數十種,都交給我,讓我補入。他還將年青時買到的抄本《覃溪碎墨》(未見著錄,有容庚、潘先生跋)送給我。1988年,我見到了台北文海出版社出版的《清代稿本百種彙刊》,里面收有翁方纲的《復初斋文稿》二十卷《詩稿》六十七卷《筆記稿》十五卷《札記稿》不分卷,總共一百三十八冊(縮印為二十八册),是「中央图书馆」的珍藏之一。然而這部價值極高的手稿本,卻因书中之字大都是行草書,台北學者無法閱讀。我雖熟悉翁氏的書法,經眼也多,但還是有不少字辨認困難。我將晚上識不了的字用小紙條夾著,次日上班前請教潘先生。而潘先生就从字里行间辨識,對照語句,最終也就冰解霧釋了。后來,《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的稿子全部請先生通讀一過。不然的话,這本書是难以面世的。
尺牍中的字,有不少是行草书写,那是书写者率性所为,收信人如相熟,大致知道所言之事,那就不难理解。反之,則要花工夫,視文意猜測。潘先生的认字功夫十分了得,如没有深厚的学術底藴,以及早年在书法上的臨池所得,那就根本无法释读。1961年間,上图請來早年任職商務印書館的文書高樂賡、項平甫先生抄写《汪康年師友手札》,《手札》六十巨冊,七百餘人,三千餘通,對研究中國近代政治史、文化史、經濟史都有重要參考價值。這批手札多為行書,間有草書,有些字不易辦認,高、項二人都臨帖數十年,基礎雖好,但有些字也无法识得,必須請益潘先生方得冰釋。
我的著作中最早出版的是《書城挹翠錄》,潘先生專门作了一首詞以代序。後來所輯錄的《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録》,則是潘先生作的序。如今我珍藏先生的手书,除翰札外,尚有先生贈我的三首词,第一首是七十七歲時所作的「贊成功」,詞云:「盛年奮志,點檢琳瑯。書城長護作梯航。廿齡精業,明眼丹黃。幾多錦字,紛留篇章。徙倚圖府,晨夕相商,多君才智證高翔。蘇齋碎墨,收拾珍囊,摩挲老眼,欣看騰芳。」那是先生為鼓勵我完成《翁方綱年譜》及《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而寫的。
第二首是七十九歲時所作的「西地錦」,詞云:「廿載同舟图府,更几多风雨。琳琅点檢,丹黄共理,勤奋堪数。壮志鹏程,高步万里登云路。期君放眼归来,日展经纶芳杜。」那是1986年初,我将赴美任访问学者,离沪前先生书此以誌別。
第三首是八十四歲時所作的「減字木蘭花」,詞云:「清才高藝,壯志淩雲稱拔萃。流略精治,海外名揚樹一幟。同舟卅載,圖府論文深契在。振翅重飛,離別情懷盼後期。」「沈津大兄遠志港行,驪車在邇,賦以贈別。」那是1990年4月,我要移居香港時所写。如今展对先生手书,摩挲遺澤,能无山陽鄰笛之感?能无山頽之痛!
先生所写题跋有千篇之多,六七十年來,所至官私庫藏,列肆冷攤,靡不恣意覽閱,耳目聞見,籍記於冊。五十年代出版的《著硯楼书跋》,僅收先生所写跋文四百三篇,那是捃三十年藏見所記,掇拾丛殘,十存二三。而前几年出版的《著硯楼读书记》,在《书跋》的基础上略加补充,虽可以視为潘先生的历年所写文章之总集,但這只是先生著作的一部分,还有不少文章都沒有被收入,如「章門問業記略」等。津在先生去世後之次年,曾应潘家都之約去了虹桥潘寓,細細看了存放先生文翰的六七个紙箱,并將先生历年的日記、题跋、詩词,以及小筆記本、杂件等作了區分,我曾將十多本先生手书題跋和《读书记》稍作比对,发現不載之跋甚多,或俟之將來,再加訂补。
先生人格的純潔几乎是有口皆碑的。这位恂恂儒雅、敦厚和蔼的长者学问深厚,但不張揚,他从來没有恃才傲物,顧盼自雄之态。他的床头上挂着一幅高燮(吹萬)先生寫的“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对联,這是他最喜欢的联句,淡泊而有味,令人暇思无穷。是啊,如今淡泊名利,視富貴若浮雲的名士又有多少呢?我的记忆中,先生似乎从來就没有胖过,也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他是那么地朴实无华,那么地平凡,没有人推崇他的所作所为,但他的學誼行誼,皆可窺見學術精微,实足为後世所楷則。我時時想起先生那精神矍鑠、面容清癯的形象,他手夾著最廉价的工字牌雪茄,那一口輕儂細軟的吳語似乎還在向我訴說著什么。有時还会浮現出六十年代初,先生教授我和吳织及二位修补组的青年同事古文和吟唱唐詩的形态。想得多了,真覺得先生鬚眉罄欬,一一如在目前。回憶當日追隨顧师廷龙、潘师景郑、瞿师凤起三公杖履,獲承教益,賞析之樂,恍在目前。
潘先生退休後沒二年即臥病在床,此後就再也沒有起來。每年我返滬探親,必定要去探望先生,問候飲食起居,拍幾張照片。潘先生走了,听潘家都说,老人走的時候很安然,没有什么痛苦。潘先生長眠了,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於這样一位温润敦厚、知識淵博、学貫九流才一艺的老人,現代最先進的医疗条件也无法留住他。先生是当代重要图书館文献学家、目錄版本学大家中最長寿者,王重民、王大隆、趙萬里、瞿凤起、周叔弢、顧廷龙、冀淑英都走在潘先生之前。而今,像潘先生这样广纳百川、触类旁通,既渊博而又精深的版本目録学家恐怕最近这数十年之间不一定再会出现。
潘先生枕耽典籍,和书相伴一生,他走完了極其平凡又極其有意义的一生。他无愧於自己,无愧於他所热爱的事业,也无愧於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