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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心在玉壺 忆潘景郑先生 (续)

 率我真 2013-05-09

一片冰心在玉壺四

 

      之後,先生每日都在「牛棚」集中学習,并参加一些适当劳动,先生在這种困难处境下,从无怨言,乐天知命,忘怀得失。那种隨遇而安,豁达从容、悠然自得的态势,使我感触到常人难以達到的境界。1968年初,上海市文物图书清理小組要求上海图書館上報在「文革」初期所接收的重要文物图書清单,那時上图有两批極为重要的图书,多宋元明刻本以及名家批校本。一即1966年夏,自刘潔敖教授家抄得其岳丈陳清华先生所藏善本;一即1967年春,自張子美先生所在单位中所得清末朱氏結一庐藏书。为將這二批善本書編目整理,並遴选出一二級藏品,我和当時館内某負责人商量後,請顧师、潘先生和瞿凤起先生在上图東大楼306室整理,这項工作大約二个月後才結束。三位老先生各自就所編目的一二級藏品,親筆用複写紙一式三份写了简单介紹,一份由我保存至今。先生1971年还参与清查盛宣懷檔案中的釣魚島材料。

 一片冰心在玉壺四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是一部全面反映國内各图书館、博物館、文化館所藏中文古籍善本的專目,它的編輯意义无須我再赘述。潘先生古稀之龄,毅然参与這項偉大而艰巨的工程。我还是挑几件重要的事來叙述吧。

 

      1978年11月上旬,上海图书館古籍組為配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准备工作,在顧师廷龙先生的提议、指导下,編輯了《善本书影》。从上图善本藏中选出宋元明清刻本和抄校稿本共三十种,略具简説,彙編书影,以应急需。挑选和简説主要是潘先生所为,我追隨先生之後,获益亦多。這本书影从醖釀到見到样本只用了一个星期。

 一片冰心在玉壺四

      1979年,潘先生被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編輯委員会聘为顧问,当時被聘者还有趙萬里先生,次年五月,周叔弢先生也受邀聘为顧问。這三位先生都是中国最重要的版本目錄學家,对於古籍善本的蒐集、鑒定、整理、出版都有卓越的貢献,他们应聘为顧问,实至名归。可是,没有多久,趙周二先生先後辞世,這对編委会和版本目錄学界是重大的損失。只有潘先生是長寿者,他在1978至1980年間,即开始校核上海图书館藏善本卡片,回答編委会对一些善本书中的著錄疑问的諮詢。1981年4月,他又以七十五岁之高龄,与主編顧师廷龙先生前去南京,参加《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主編工作会议,就如何复审、定稿而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1983年8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定稿工作在上海图书館進行,先是經部,繼而是史部卡片的复审工作,參与工作的有編委会主編顧师廷龙先生、副主編冀淑英先生、潘天禎先生,潘先生,还有沈燮元、任光亮和我(当中短期參与者有丁瑜、陳杏珍先生)。此項工作持續了好几年,而潘先生每天都到办公室审阅卡片。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經部終于在1986年10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潘先生拿到樣書後非常兴奋,按捺不住喜悅之情,專门写了一首「贊成功」,詞云:「百年大計,簿録新容,搜罗珍秘一編中。克成遺願,群策群从,妙哉四庫。遮莫喻隆,今日高会,看奏奇功。俊贤毕集兴怀浓,快披鴻試(言改衣旁),萬紫千紅。低首折服,寰宇皆同。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三日,潘景郑為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經部发行作。」从七十二岁到八十三岁,潘先生為這一國家重要的大型書目矻矻終日,克尽厥职,不辞劳瘁,奋力工作。而這一工程竣工出版後,他又功成不居,劳不矜功,這与当今学術界中某些好大喜功、沽名釣誉之人和事完全相反。

一片冰心在玉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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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书法在学界有一定影响,但他從來不以「书法家」自居,他自己就説过:我不是书法家。但先生却是1961年4月成立的「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会」首批87位会員中的一位,当年的成員有沈尹默、沙彦楷、潘伯鷹、朱東潤、王个簃、顧廷龙等。潘先生書法筆取中鋒,含蓄温潤,清雅絕倫,自成一家,深得學者之喜爱。先生尤善行書,流暢圆潤,秀逸平淡,从容而追求洒脱。学者书法能臻入此境者,实不多見,這完全是先生學识修养,通过筆毫而流于紙上,故内涵藴厚,絕无矜持造作之态。明項穆《書法雅言》云:「資分高下,學别淺深。資学兼具,神融筆暢,苟非交善,詎得從心?」所以「資貴聪颖,學尚浩渊。」也就是说学術成就高,人的境界也就高,筆下自有常人难及之韵律,地位及成就往往在职业書法家之上。先生不輕易为人作書,然人得其尺牘、詩文,即使是片紙只字,皆視如珙壁,珍若鴻宝,什袭而藏。广东重要收藏家王貴忱先生即將先生手札彙为一編,影印传世。

 一片冰心在玉壺五

      先生的文筆也是精確深远,蓋其弱冠即親文字之业,偶有采获,多寄情於筆墨之间,不光是写跋作詞。据我所知,早在三十年代,先生僅29岁,著名的江南詞人謝玉岑即慕先生名,并函索先生填詞書扇,以訂縞紵之約。1983年2月15日,顧师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工作彙報事致筆者函,云:「專家無回音的,擬去函催詢。你便中擬一稿,要情意迫切,措詞宛轉。不知你以為何如?這种文筆,潘老优為之,你可一學。」顧师的文章,写就後多請潘先生潤飾,如「跋徐光啓墨跡刻石」、「章太炎篆书墨蹟序」等,就有信嘱我送呈潘先生推敲教正。而我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所写的文章幾乎全部都呈請潘先生修正,我尚珍藏的还有潘先生、顾师修改的「進瓜記」、「关于四庫全書总目提要稿本的新发現」等文稿。

 

      《明代版本图錄初编》,是先生与顾师廷龙先生在上海成为「孤岛」後联袂编著的研究明代版本之準繩。自清末楊守敬編《留真譜》,至民國間公私藏家編撰的图録約十餘种,然多宋元書影,明代版刻一直處于空白。潘顧二師以為「惟朱明承先啟後,繼往昭來,傳遞之跡,有所蹤尋,而其精麤高下,尤足以覘文獻之盛衰。」有鑒于此,顧师「实綜大綱,发凡起例」,潘先生「摄影撰説,历时两年」,克服了搜輯不易,瓻借維艰等困難後,終于得成。以往各種圖錄之編纂,雖多出專家學者之手,但并無特色。《初編》類別十二,影逾皕葉,不僅存一代雕槧之程式,且每種皆有略說,以藉明原委,每類前之文字概括簡明,圖文相輔,綱舉目張。張元濟先生在審閱《明代版本圖錄》原稿後,即有信致顧師,云:「大著《明代版本圖錄》捧讀一過,琳琅溢目,信為必傳,自漸譾陋,不能贊一辭。」而徐森玉先生則告蔣復璁先生,顧潘所編之「《明代版本圖錄》乃為研究所得,非一般收藏家之書影。」此實為有真知灼見之語。編图録易,撰解說難,如若沒有堅實的版本學根柢,斷難肩荷這樣的工作。近几十年來國內所編各種善本图録,惟此书及《中国版刻图録》最具學術價值,其它圖錄雖然在印製裝幀上華麗非凡,但在学術上卻没有一本能望此二種之項背。

 一片冰心在玉壺五

      潘先生是一位極重感情的人,對於章太炎、吳梅先生的遺著,他在书肆是見到必收,如太炎先生稿本《廣論語駢枝》一卷,1938年經亂散在吳市,因斥重值購置。在百物騰貴的年月里,又節衣縮食出資印了他們的好几本集子。1940年,為吳梅刻印《霜厓詞錄》時,因北平文楷齋所刻工劣,未遑傳布。先生又於1943年6月,重寫一本授諸墨版,以告慰其師在天之靈。1985年,潘先生将珍藏的太炎先生手写底本《訄書》,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並在跋文後附詞《凄涼犯》,云:「师门暗憶人天远,星霜卌載递隔。迷離旧夢,鄉魂久繞,寸怀翅翼。江干旅食,风雨流光暗掷。早琳琅,成散席,片羽作珍澤。追念名山业,訄迫留痕,立言盈筴,景星閱世。渺初槧,莫寻鴻迹。蒲柳惊心,待長护,淹迟旦夕。乞垂芬,化影千編慰欿臆。」

 

      1988年初,我非常想做的几件事中有一件是想为顧师廷龙先生、潘师景郑先生做錄音,那是1986年我在美国哥倫比亚大学訪問時,了解到唐德刚教授曾为李宗仁先生、胡適先生完成口述历史工作,对我有很多啓示。我也想記録顧、潘二师过去的工作,如潘先生如何追隨章太炎、吳梅学习文字学、词曲的过程、二十至四十年代与耆宿遺老交往之軼事、其時沪苏两地书肆情况等等。遺憾的是,当我提出此項計畫後,領导却以没有經費購置録音設备及人力支持而否决。

一片冰心在玉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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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

 

      潘先生是我在上海图书館杖随三十年的老師之一,我永远也不会忘記他对我业务上的指导和提擕。四十多年前,我在輯錄清代乾嘉年间学者翁方纲的資料,准备編写《翁方綱年谱》。那時的我,只是一个初涉版本目録領域的年青人,什么都不懂,但這項工作,時時得到潘先生的幫助,潘先生將他在四十年代鈔錄的不見於《復初齋文集》及《集外文》的題跋等,大約有數十種,都交給我,讓我補入。他還將年青時買到的抄本《覃溪碎墨》(未見著錄,有容庚、潘先生跋)送給我。1988年,我見到了台北文海出版社出版的《清代稿本百種彙刊》,里面收有翁方纲的《復初斋文稿》二十卷《詩稿》六十七卷《筆記稿》十五卷《札記稿》不分卷,總共一百三十八冊(縮印為二十八册),是「中央图书馆」的珍藏之一。然而這部價值極高的手稿本,卻因书中之字大都是行草書,台北學者無法閱讀。我雖熟悉翁氏的書法,經眼也多,但還是有不少字辨認困難。我將晚上識不了的字用小紙條夾著,次日上班前請教潘先生。而潘先生就从字里行间辨識,對照語句,最終也就冰解霧釋了。后來,《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的稿子全部請先生通讀一過。不然的话,這本書是难以面世的。

 一片冰心在玉壺六

      尺牍中的字,有不少是行草书写,那是书写者率性所为,收信人如相熟,大致知道所言之事,那就不难理解。反之,則要花工夫,視文意猜測。潘先生的认字功夫十分了得,如没有深厚的学術底藴,以及早年在书法上的臨池所得,那就根本无法释读。1961年間,上图請來早年任職商務印書館的文書高樂賡、項平甫先生抄写《汪康年師友手札》,《手札》六十巨冊,七百餘人,三千餘通,對研究中國近代政治史、文化史、經濟史都有重要參考價值。這批手札多為行書,間有草書,有些字不易辦認,高、項二人都臨帖數十年,基礎雖好,但有些字也无法识得,必須請益潘先生方得冰釋。

 

      我的著作中最早出版的是《書城挹翠錄》,潘先生專门作了一首詞以代序。後來所輯錄的《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録》,則是潘先生作的序。如今我珍藏先生的手书,除翰札外,尚有先生贈我的三首词,第一首是七十七歲時所作的「贊成功」,詞云:「盛年奮志,點檢琳瑯。書城長護作梯航。廿齡精業,明眼丹黃。幾多錦字,紛留篇章。徙倚圖府,晨夕相商,多君才智證高翔。蘇齋碎墨,收拾珍囊,摩挲老眼,欣看騰芳。」那是先生為鼓勵我完成《翁方綱年譜》及《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而寫的。

 一片冰心在玉壺六

      第二首是七十九歲時所作的「西地錦」,詞云:「廿載同舟图府,更几多风雨。琳琅点檢,丹黄共理,勤奋堪数。壮志鹏程,高步万里登云路。期君放眼归来,日展经纶芳杜。」那是1986年初,我将赴美任访问学者,离沪前先生书此以誌別。

 

      第三首是八十四歲時所作的「減字木蘭花」,詞云:「清才高藝,壯志淩雲稱拔萃。流略精治,海外名揚樹一幟。同舟卅載,圖府論文深契在。振翅重飛,離別情懷盼後期。」「沈津大兄遠志港行,驪車在邇,賦以贈別。」那是1990年4月,我要移居香港時所写。如今展对先生手书,摩挲遺澤,能无山陽鄰笛之感?能无山頽之痛!

 

      先生所写题跋有千篇之多,六七十年來,所至官私庫藏,列肆冷攤,靡不恣意覽閱,耳目聞見,籍記於冊。五十年代出版的《著硯楼书跋》,僅收先生所写跋文四百三篇,那是捃三十年藏見所記,掇拾丛殘,十存二三。而前几年出版的《著硯楼读书记》,在《书跋》的基础上略加补充,虽可以視为潘先生的历年所写文章之总集,但這只是先生著作的一部分,还有不少文章都沒有被收入,如「章門問業記略」等。津在先生去世後之次年,曾应潘家都之約去了虹桥潘寓,細細看了存放先生文翰的六七个紙箱,并將先生历年的日記、题跋、詩词,以及小筆記本、杂件等作了區分,我曾將十多本先生手书題跋和《读书记》稍作比对,发現不載之跋甚多,或俟之將來,再加訂补。

 

      先生人格的純潔几乎是有口皆碑的。这位恂恂儒雅、敦厚和蔼的长者学问深厚,但不張揚,他从來没有恃才傲物,顧盼自雄之态。他的床头上挂着一幅高燮(吹萬)先生寫的“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对联,這是他最喜欢的联句,淡泊而有味,令人暇思无穷。是啊,如今淡泊名利,視富貴若浮雲的名士又有多少呢?我的记忆中,先生似乎从來就没有胖过,也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他是那么地朴实无华,那么地平凡,没有人推崇他的所作所为,但他的學誼行誼,皆可窺見學術精微,实足为後世所楷則。我時時想起先生那精神矍鑠、面容清癯的形象,他手夾著最廉价的工字牌雪茄,那一口輕儂細軟的吳語似乎還在向我訴說著什么。有時还会浮現出六十年代初,先生教授我和吳织及二位修补组的青年同事古文和吟唱唐詩的形态。想得多了,真覺得先生鬚眉罄欬,一一如在目前。回憶當日追隨顧师廷龙、潘师景郑、瞿师凤起三公杖履,獲承教益,賞析之樂,恍在目前。

 

      潘先生退休後沒二年即臥病在床,此後就再也沒有起來。每年我返滬探親,必定要去探望先生,問候飲食起居,拍幾張照片。潘先生走了,听潘家都说,老人走的時候很安然,没有什么痛苦。潘先生長眠了,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於這样一位温润敦厚、知識淵博、学貫九流才一艺的老人,現代最先進的医疗条件也无法留住他。先生是当代重要图书館文献学家、目錄版本学大家中最長寿者,王重民、王大隆、趙萬里、瞿凤起、周叔弢、顧廷龙、冀淑英都走在潘先生之前。而今,像潘先生这样广纳百川、触类旁通,既渊博而又精深的版本目録学家恐怕最近这数十年之间不一定再会出现。

 

      潘先生枕耽典籍,和书相伴一生,他走完了極其平凡又極其有意义的一生。他无愧於自己,无愧於他所热爱的事业,也无愧於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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