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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拿起苏童的小说，一直觉得苏童的字里行间有一种细腻的柔软的绮靡，这种绮靡仿佛带着暗紫色的神秘，吸引着人往内里寻觅，待拨开这层绮靡，始知内里是盛大的荒凉，是灰败的惨淡的飘浮着的，灵魂。
《碧奴》也是这样。
最开始，我被碧奴的泪水吸引住了。
苏童说：在《孟姜女》中，我将着重研究眼泪，研究有关眼泪的条件和背景，书写一段哭的历史。所以碧奴总是哭泣。孟姜女在哭，哭得哀哀戚戚泪水滂沱，哭不回丈夫却哭倒了一座长城。然而最初的碧奴只会笨拙地用头发哭泣，哭得不加掩饰，哭得满头湿漉漉，但这泪水里似乎带了某种意蕴，有些混沌，有些深沉，仿佛整个生命都在里头了。
眼泪意味着苦难，意味着灾祸，这是北山下的人们至今仍然不敢哭泣的原因。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北山下桃村的女儿聪明地用眼睛以外的各种人体器官引导眼泪，似乎这样就远离了苦难和不幸。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乐观，即使不用眼睛哭，苦难还是有的，不幸也不会消失。哭泣仍然是人们一遇苦痛的反应。碧奴呢，碧奴哭得更多，在百春台被鹿人和羊倌欺负的时候，在当门客芹素的哭灵人的时候，在五谷城街头被贫贱妇女排外的时候这个女子的泪水滴落在桃村到长城的路上，滴在了各种欺辱、各种不公、各种无奈上她总是哭的，用头发、手指、脚掌、乳房她那长长的浓密的湿漉漉的头发，在泪水长时间的浸泡中松松垮垮，并且无力、柔弱，一如她是一个入世的弱者的卑微身姿。
但这泪水，又不仅仅是巨大的萧瑟和悲伤，在贫穷的碧奴身上，还算得上是一种富有，就像苏童说的真正的底层是永远没有出路的，他惟一的财富是眼泪。这种力量非常无助，是悲伤到底的力量。正因为真正的悲伤到底，底层挣扎着生存的碧奴，不管不顾地哭了，悲伤，却不绝望，这眼泪就有了对生存出路的渴望和探寻。首先是反抗，就像滴水穿石，柔润圆滑的水滴在长年累月中也能化为最尖利的矛，刺穿了坚硬的石头，碧奴的泪水也是命运战场上那一支尖利的矛。她是一个飞来的首饰，小小薄薄的一片就镶嵌在了断肠崖的长城上，留下一道晶亮的湿漉漉的泪痕，她的泪水在沉默中爆发，杞梁杞梁，你出来！，杞梁杞梁，你不出来，就让我进去！，她的泪终于从眼睛里出来，流向断肠崖上的堞墙，流向石头和泥土，流向不公的命运，也流向微末的生命的希望。眼泪成诗，碧奴的泪流在了盘龙般的长城上，就有了力和美，有了悲壮苍凉荡气回肠的史诗气质。
然而又不是一味的反抗和尖锐，碧奴的泪是透明无色的，是圆润晶莹的，透过碧奴哭泣的泪水，似乎还有一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希望，这隐然是一种光明、纯洁和温暖。碧奴哭泣，她的泪水让所有男孩思乡病突然发作，遥远的村庄，一只狗，两只羊，三头猪，田里的庄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脸，让肉铺的胖屠夫、红杏出墙的妇人、道貌岸然的老汉不能自已地忏悔许多人膝盖突然不能自持，向着泥地慢慢倾下来，倾下来碧奴的泪水有一种魔力，这魔力让红尘俗世里失了心忘了本的人穿过岁月的长河，回到人性本善的初始，回归生命最初的栖居和纯粹。
从某种意义上说，碧奴的泪，是喧哗浮躁的尘世里的静谧和纯净，是全人类的财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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