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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意象美”及其历史接受链

 聽雨軒sjh 2013-05-24

书法“意象美”及其历史接受链


    如果要自源而流地考察中国书法美的接受史,那么,首先应考察上游阶段的篆书接受。对于篆书造型美的接受历史,应该说是起源很早的,但见之于书学文献的,最早只是东汉末年蔡邕的《篆势》。不过,现存的这一篆书接受纪录,无疑已凝集了以往大量的基于象形造型意识的篆书接受经验在内。


    蔡邕在《篆势》(卫恒《四体书势》本)中写道:
龟文针裂,栉比龙鳞。纤体放尾,长翅短身。颓若黍狡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梦缊。……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纵者如悬,衡者如编。杳秒斜趋,不方不圆。若行若飞,跳跋翩翩。……

 

    从文中可见,接受者对篆书的象形造型美,不一定作单个字的逐一欣赏,而是着重从总体上展开具象化的接近联想或类比联想来把握它的美。在这一接受过程中,既有远而望之的观照,又有近而视之的微观赏玩,其中还包括对篆书一定程度的抽象形式美的品味,并用龟文、龙鳞、黍援、虫蛇、垂露等介于似与不似之间的一连串物象作博喻式的表达。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由此及彼的联翩浮想,在接受者心目中不是实实在在的清晰表象,更不是真实存在于作品中的如画具象,而是迁想妙得而来的并无稳态定性的“意象”。所以蔡邕,《篆势》又说:“端际不可得见,指伪不可胜原,研桑不能索其洁屈,离娄不能睹其隙间。”这说明篆书接受所得,是非实指、不确的意象。因此,对于消费接受的方面来说,篆书的美主要地体现为一种典型的、联结着具象造型意味的“意象美”。


    以蔡邕为代表的、为《篆势》所首次形象地总结归纳的篆书意象接受模式,对后世的书法接受无疑是会有深远影响的,它应该被看作是历史接受链上有文字可按的第一环,这正如姚斯所指出的:“明显的历史意义是,第一位读者的理解,将在代代相传的接受链上保存、丰富……”这一观点,不仅适用于篆书的接受链,而且适用于整个古代书法史上其他书体的接受链,或者说,篆书意象接受模式的这一环,会对后世的书法接受产生连锁反应。正因为如此,后世接受者对于已经抽象化了的隶、楷、行、草等今文书法,也还是表现为相类似的意象接受。纵观中国古代书学批评史,这类意象接受遍及书体、书家、作品等各个层面,有关这类感受效果的纪录,在古代书论或近代书论中可谓比比皆是,俯拾即得。

 
    对于各种书体特征的意象接受,例如—

    若鱿龙盘游,蜿蜒轩富,驾凤翱翔,矫翼欲去;或若鹜鸟将击,并体抑怒,良马腾辕,奔放向路。(成公绥《隶书体》)


    骇骥暴怒逼其髻,海水窊隆扬其波;芝草蒲萄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玄璃狡兽嬉其间,腾猿飞鼬相奔趣.凌鱼奋尾,骇龙反据,投空自窜,张设牙距。(索靖《草书势》)


    邀乎禽岱之峻极,烂若列宿之丽天··…宛若蟠A之仰势,翼若翔莺之舒翩。(王珉《行书状》)

    轻如游雾,重似崩云。绝锋剑摧,惊势箭飞。(鲍照《飞白书势铭》)
 
    鉴赏者在非篆书的今文系统诸书体的接受空间里,联想到了虫L龙鸳凤、鹜鸟良马、芝草葡萄、玄熊飞燕、璃兽猿助、高山峻岭、群星列宿……这一个个联翩而至的意象群,令人眼花缭乱!

    对于历代书法家风格的意象接受,略举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数则于下—


        钟  繇书如、云鸽游天,群鸿戏海……
        王羲之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字势雄逸……
        韦  诞书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
        萧子云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
        萧思话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
        索  靖书如、飘风忽举,鹜鸟乍飞。
        师宜官书如、鹏翔未息,翩翩而自逝。
        孔琳之书如、散花空中,流徽自得。


    鉴赏者在对这些书法家艺术风格的审美接受中,联想到了鸿鸽、龙虎、剑弩、危峰、孤松、舞女、仙人、飘风、散花……这是出现在批评家鉴赏领域里的一系列内心视象,它们也带有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审美特征。


    对于楷书碑刻作品的意象接受,不妨选出近代书学家康有为《广艺舟双揖·碑评》中的数则为例—

 

        《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

        《石门铭》若瑶岛散仙,骆莺跨鹤。“·…

        《元燮造像》如长戟修矛,盘马自喜。

        《曹子建碑》如大刀阔斧,研阵无前。·“…

        《马鸣寺》若野竹过雨,轻燕钡风。

        《高植碑》若苍崖巨石,森森古容.··一

        《朱君山》如白云出岫,舒卷窈窕。

        《龙藏寺》如金花遍地,细碎玲珑……

 

    鉴赏者通过对于诸多碑版楷书作品的观照、接受,联想起古圣散仙、修矛阔斧、野竹轻燕、苍崖巨石、白云金花……这些审美天地里的意象系列,也可说是“端际不可得见,指伪不可胜原”。


      从魏晋的成公绥、索靖,到清末的康有为,在他们审美接受的视野里,无论是今文系统的诸种书体,还是楷、草、章、行的诸多名家风格,或是南北朝至隋的碑刻作品,这些抽象的书法美竟然是浮游着深味不尽的美妙意象的造型王国!这是华夏文化传统中独有的、奇妙的审美现象!


    特别值得品味的是,唐代书学批评家李嗣真在《书后品》中写下了对王羲之书法美的造型性接受体验。他浮想联翩地写道:王羲之草行杂体“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瑾瑜烂而五色,黼绣搞其七彩”;飞白体“犹夫雾縠卷舒,烟空照灼……劲矢超腾而无地”;正体如“阴阳四时,寒暑调畅,岩廊宏敞,簪据肃穆。其声鸣也,则铿锵金石;其芬郁也,则氮氯兰麝”,··…。

 

    在李嗣真广阔辽远的接受时空里,有天时意象,有景观意象,有人物意象,有色彩意象,有声音意象,有香味意象,有肤觉意象……作为消费主体,李嗣真就是这样地迁想妙得,以意象式的接近联想和类比联想来把握王羲之书法的美,并让各种感觉联想经由艺术接受而挪移相通。

 

    这是“意象美”的历史接受链上的重要一环,也是东方书法审美接受方式的一大特色!

 

    李嗣真《书后品》还说,右军书法的这类意象,“其难征也,则缥缈而已仙;其可靓也,则昭彰而在目”。这和东汉蔡邕《篆势》所说的“端际不可得见,指为不可胜原……”有着一脉相承的历史连锁关系。蔡邕和李嗣真的接受所得,既是意态可掬,昭然在目,又是虚无缥缈,不可得见,难以求索验证,犹如披着羽纱浮游于云霄的仙子,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这就是“意象美”的飘忽性。所以张怀罐《文字论》也说,“探彼意象,入此规模,忽若电飞,或疑星坠。”既是“若”,又是“疑”,这也说明书法审美意象既是一种视觉感受或内心视象,又有其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飘忽性质。


    由于意象接受是一种非实见,非确指,非稳态,非定型,朦胧难征而又历历如睹,飘忽不定而又无限丰富的感受体验,它无施不可,联类不穷,因此,也可以把积淀于接受者心底的扑朔混朦的象形造型意识,称之为“泛象形接受意识”,或者说得更精确些,是“泛造型接受识”。在这种意识作用下,抽象的点画线条可以转化为种种不同的泛造型的意象,而且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以其情而自得。


    但是,这类泛造型意象又毕竟不可能宽泛到毫无定性,失去任何界限。例如,王羲之的飞白作品决不可能如“
岩廊宏敞”,草书作品决不可能如“簪据肃穆”,而楷书作品也决不可能“劲矢超腾”。同理,王羲之“力屈万夫”的草书决不会在人们的接受视野中产生“群鸿戏海”的意象美,钟睬深得隶书遗韵的楷书也决不会在人们的接受视野中产生“龙跳天门”的意象美……它们之间是不大可能互换的。可见,书法美接受意象的不确定性又不是宽泛无边的。


    从总体上说,在古代书法美的历史流程中,意象接受是较为突出的、普遍的存在,可说是古代书法接受史的主流。依据接受美学关于“艺术作品的本质建立在其历史性上,亦即建立在从它不断与大众对话产生的效果上”的观点,古代书法的艺术质主要是一种联结着造型接受心理的意象质,它的历史性主要表现在“与大众对话产生的”意象效果上,它的美也主要是一种“藕断丝连”地联结着“造型美”的“意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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