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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李保田

 大闲人 2013-05-26

我的朋友李保田

王斌 文汇报2013-05-26第八版

  印象中保田是上世纪中期爱上古典乐的,那时的我,还狂热地沉迷在西方的摇滚乐中。他是如何喜欢上古典音乐的呢?我一无所知。曾记得,在九十年代初我时不时会骑车“窜访”他在中戏边上的蜗居。房间不大,就十二平方米,里面装满了书、画册以及琳琅满目的他的木雕与绘画作品。他一向是个爱整洁的人,即便屋里书、画、木雕满满当当,留给个人的活动空间逼仄狭小,但依然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我何时出现在他的蜗居内,所见的永远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这让我好奇不已——因为在那个小房间里除了一道狭小的人都转不身来的通道,和一张单人床的私人空间,已无落脚之处了,北京的灰尘这么大,那一本本书、一个个小物件他又是如何清理的呢?问起,他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没事就打扫一下呗。”

  那时候的李保田是有名的怪人,家里不装电话,不给自己配备BP机(那个时代可没有手机,人与人之间的联络除了座机,就是BP机了。)你要找他,只须直接去敲他家的门,只要不拍戏,他一准在家。如是夏天,他定然赤裸着上身,手持一把雕刻刀,坐姿,两脚夹着一块长长的硬木,正聚精会神、挥汗如雨地在木头上雕刻着他想象中的艺术品呢。或者,在他的那张不大的小书桌上,摊开宣纸,用铅笔描绘他的绘画作品;最逗的是,他居然会以自己为模特,连续地画下一组个人肖像画——那都是些什么画呢?一头乱发,一脸的皱折,容貌狰狞,有的甚至还伸出双手张大嘴巴张牙舞爪,就像一个刚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大猩猩,但“他”的脑袋一律被塞进了一个威武豪迈的高腰军用皮靴中,那是他在那个年代最喜欢穿的军靴,亦成了他标志化的形象写真,但这些画是如此酷肖他这个人,虽经极度夸张变形,但你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在认识保田之前,艺谋就曾对我说过:保田的画、木雕真是好,你应当去看看。我跟他聊,发现他还是一个看过很多书的演员。说这话时,是艺谋在说服我与《菊豆》的原著作者刘恒认同他将选择李保田也当男主角,但当时的我们心里都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天,我与刘恒一起去安徽《菊豆》剧组探班,一路上我们还对他的形象与演技表示怀疑,结果见了面一聊,才知这人饱读诗书,那些我们读过的西方古典名著他如数家珍。最逗的是,初见我俩时他只是憨厚地笑着,言语不多,穿一袭褐色的农民服装,一眼望上去就是一土得掉渣的老农民,那是他的戏服,他说这是为了时时可以体验剧中的角色。直到我们聊起了文学,他的热情仿佛被烈火点燃,开始了滔滔不绝。从那天起,我们成为了好朋友。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保田分别上了我们的两部戏:《有话好好说》与《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后者最初他不想上,正好我们在选景时在苏州一带,而保田亦在不远的一地儿正紧张地拍摄后来轰动全国的《宰相刘罗锅》。当艺谋确定由他来演一黑老大时,知我与保田向有往来,让我告知他,希望他能接下这个角色,可当我电话通知他时,他一句话把我给顶回来了:“我不演,”他说,“没时间,我在演刘罗锅。”

  电话中说服不了他,艺谋让我专门跑一趟当面做做工作。我去了,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较量,他终于说你先让我看看剧本。我这才明白,他仍在奉行他的原则,剧本不好,任谁的片子也不上。后来他上了我们的戏,一见艺谋就说,我觉得这位黑老大最好永远戴副墨镜,显得深不可测,让人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艺谋当即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当他在电影中出现时,人们无法看清他的那双眼睛,那莫测高深的眼睛——他这是在牺牲自己留在观众心目中的可视形象,而赢得了一个艺术类型的形象塑造。

  当他后来再次出现在《有话好好说》剧组时,我发现此兄开始没事时一人躲在房间里(这是他的风格,业余时间除了谈戏,从来不与任何人交流)听起了古典音乐,我偶尔探班时窜进他的屋里去聊天,只见他床上摆着一个小音响,喇叭里传出小提琴或钢琴的声音,手里捧着一本小说。后来我知道,他与我一样,不懂外语,总是从《音乐圣经》的书中查找所需的古典曲目及有定评的版本,抄下编号,然后直奔音像店。

  进入二十世纪后,我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我记得在“非典”的那些日子,我与艺谋在海南三亚聊剧本。有一天忽接到他的电话,那时他已搬出了他的蜗居,失去了踪迹,因为没电话,我也找不着他。我一听是他,高兴地说,嗨,你终于出现啦。他笑说,我从来就在呀。当他知道我在谈剧本时就没多聊,说好了以后再联系,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找不着他了。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我和他再次联系上了。几天后,他乐呵呵来到我家看我。

  那天他兴奋地聊起了他的绘画,他说他又画了许多作品,让我一定去瞅一眼。几天后我出现在他的家里,那是他的一个新居,空间比原来可是大了许多,但一尘不染仍是他的风格。

  这么多年,他真是画了太多的画,主题依然是他一以贯之的性与死亡——这个一直在纠缠着他的艺术思想。而这一段,他忽然迷恋起了残荷,残荷的原型就摆在他书案的花瓶上。除此,便是生机勃勃的百合花了,它们的形象彼此是冲突的,但在一个焦点上意外地汇合了,并相映成趣,那就是充满了生命不屈的蓬勃感。你恍然间会觉得那些画面的残荷与百合会从纸面上跃然而出,生动而又充满了生命能量与跃动的灵性。

  “真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大!”我说。

  “你真觉得好吗?”他问,紧张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他显然不希望我在撒谎。“保田,”我说,“我是个从来不撒谎的人,尤其在艺术上,你了解我。”他开始变得兴奋了,告我他几乎每天都要画,不画就像在浪费生命。

  “你知道吗,我对画画的兴趣超过演戏。”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我认为你的绘画成就远超你的表演。”

  我的话让保田兴奋不已,他转过脸来向他的那些残荷与百合投去了深情的一瞥,那目光犹如一个坠入情网的人在看着他的恋人。“我每天都画一点,很辛苦,但值得,我也不急,又不靠这个吃饭,所以我只想着一定要画好。”

  “你该办个画展了。”我说。

  “不急,”他摇摇头说,“只要朋友们喜欢就好了,我不着急。”他宽厚地笑着说。这时他的那个音响(已换了一个稍微专业一点的设备,可比我的差太远了)正在放着一首交响乐,声音不大,但构成了一个氛围和背景。他告诉我,他画画时会一边听音乐一边画,平时也不出门,吃饭亦从俭,买上几根黄瓜,就着大酱就打发一顿了,有点时间就琢磨着他的画。他说就连演戏时,都惦念着这事,戏一完了就赶紧奔回来埋头画画,一旦画起来,自己就觉得快乐了,什么烦恼都消失了。

  今年的大年初二,他又奔来我家,兴冲冲地带来了他最新作品的照片。“残荷,”他兴奋地说,“我画了一组残荷,我喜欢画它。”

  形态各异的残荷展现在我的眼前,跃然欲出,虽然它们都耷拉着脑袋,预示着生命的风烛残年,但在保田的笔下,那种不屈不挠,那种虽败犹荣的荣耀和骄傲是那么的让人钦慕与敬佩,那分明也是他个人生命的写照,他在这个衰败的植物上,发现了人生的真义,他用他的画笔赋予了它价值和意义。

  就在那天,保田说,“母亲去年走了,我突然感到没有家了。过去,一到春节,我还能想着回家探望老母亲,父亲走得早,母亲在就有一个家,可今年我没家了。”说时,他的脸上浮动着一丝深切的哀伤。“我在痛苦时,就听贝多芬和肖斯塔科维奇”,他就是在彼时说起这番话的。

  这时我俩正在吃涮羊肉,从涮锅中升腾起的袅袅烟雾将他的脸笼罩了,显得有一丝朦胧,他仿佛呆了一下,然后拿起了筷子,夹上一块羊肉往锅里搅了搅,“没家,但我还有画,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就想画画,真的,你信吗?”他从烟雾中抬起脸来,望向我。

  “我信。”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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