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讀清華簡《尹誥》

 白垩居 2014-01-07

讀清華簡《尹誥》

 

清華簡《尹誥》

【釋文】

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曰:“夏自絕其有民,亦惟厥衆[],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我捷滅夏[]。今后胡不監?”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湯曰:“嗚呼,吾何祚于民[],俾我衆勿違朕言?”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玉日(實)邑[十一],舍之吉言。”乃致衆于亳中邑[十二]

【原注】:

[]既:訓爲已,《禮記?緇衣》:“《尹吉》曰:‘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鄭玄注:“吉當爲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尹告,伊尹之誥也,《書序》以爲《咸有一德》,今亡。”郭店簡《緇衣》作:“尹誥云:‘惟尹允及湯咸有一德。’”上博簡同,惟“湯”作“康”,乃通假字。咸有一德,《禮記?緇衣》鄭注:“咸,皆也。君臣皆有一德不貳,則無疑惑也。”《書?咸有一德》孔傳:“言君臣皆有純一之德。”解釋略有不同。

[]《禮記?緇衣》:“《尹吉》曰:‘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鄭注:“《尹吉》亦尹誥也????見或爲敗,邑或爲予。”簡文正有“敗”字,但無後兩句。

[]亦惟厥衆:意謂夏敗也是其民衆促成。

[]非民亡以守邑,參看《國語?周語上》引《夏書》:“衆非元后何戴,后非衆無與守邦。”今孔傳本《咸有一德》有“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涵義相近。

[]復:《左傳》昭公六年注:“報也。”用:訓“以”。離心:參看《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大誓》:“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余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

[]捷:《呂氏春秋?貴卒》注:“疾也。”

[]:協:《說文》:“衆之同和也。”《書?湯誓》:“有衆率怠弗協。”

[]遠邦歸志:云去其家邦者有回歸之志。《國語?周語下》:“將有遠志”注:“遠志,埔逃也。”《呂氏春秋?慎大》云夏:“衆庶泯泯,皆有遠志”,注“有遠志,離散也。”以“今惟”起首之文句,見《書?康誥》、《酒诰》、《多士》、《費誓 》等。

[]祚:《說文》:“福也。”

[]賚:《湯誓》:“予其大賚汝”《史記?殷本紀》引作“理”。

[十一]日,讀爲“實”,《釋名》:“日,實也。”《小爾雅?廣估》:“實,滿也。”

[十二]致衆:見《左傳》哀公二十六年等。亳,在此指商,當時商都在亳。

按:原注[]省,直接用“絕”。

以下看看,從此篇簡文能讀出些什麽問題。

一、“清華簡”《尹誥》【說明】稱:“《尹誥》爲《尚書》中的一篇,或稱《咸有一德》,據《書?堯典》孔穎達《正義》所述,西漢景帝末(或說武帝時)曲阜孔壁發現的《古文尚書》即有此篇,稱《咸有一德》。《史記?殷本紀》和今傳孔傳本《尚書》及《尚書序》,也都稱《咸有一德》。”又據原注[]引鄭玄《禮記?缁衣》注曰:“《書序》以爲《咸有一德》,今亡。”

據【說明】及注[],知《史記?殷本紀》稱此篇爲《咸有一德》,據一些人稱,《古文尚書》爲東晉梅赜所獻僞書,但史遷爲前漢武帝時人,當然與“梅書”無涉,故其關于此篇稱爲《咸有一德》之說,可以采信。鄭玄爲東漢人,也與“梅書”無涉,其引《書序》稱此篇名《咸有一德》,亦可采信。孔穎達唐人,其說可以疑信參半。孔傳本則置之不理。

悉知《尚書》:無論伏生書,孔壁書,河間書,河內書,杜林書,秦火後漢代所傳之一切《書》,皆出自孔子,各篇皆有篇題,司馬遷所引《尚書》諸篇篇名顯非司馬遷臨時所加,若爲史遷臨時所加,讀者將會不知所云。伏生書二十八篇篇名,歷歷在目,亦書自有,非伏生擅自標題,孔安國所獻壁書,亦有篇題,亦非安國獻時擅加,其書與伏生書共有之篇名完全相合,便是明證。孔壁書篇題,亦非入藏時臨時添加,而是早已有之,或爲史臣錄史時所擬,或爲編書者所定。下愚曾經論斷,六經爲孔子傳授弟子之教科書,俾便教授,必有篇題。或有個別篇目缺失,亦經孔子及門或再傳弟子所完善。此皆早於所謂“清華簡”入地前。

[]引鄭康成注謂“《書序》以爲《咸有一德》,今亡”。標明鄭康成所見《書序》稱此篇爲《咸有一德》。

還須注意,鄭玄稱吉為告,為古文誥之誤,不等於尹誥為書篇名,《說文》:“誥,告也。”段註:“以言告人,古用此字,今則用告字。以此誥為上告下之字。”故古人告上告下皆为誥。《列子?楊朱》註:“告上曰告,發下曰誥。”因此這里之告未必沒有告訴之意,鄭玄謂其為誥之誤,其用許叔重《説文》之義明矣。

由此不難得出結論,“清華簡”所稱之《尹誥》,若其無標題,因壁書每篇有標題,故其不出自壁書,即不與孔書一系。若其標題爲《尹誥》,也不自壁書出,因壁書標題爲《咸有一德》。故“清華簡”【說明】稱“《尹誥》爲《尚書》中的一篇”純屬無稽之談。

何按:清華簡故弄玄虚,其篇往往無篇目,或另标新题,以證其古,如此篇,他篇《程寤》、《皇門》、《祭公》等,皆是,實皆敗着。

二、此篇開宗明義即稱:“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但後續之文並未論及尹己與湯咸有什麽一德。題則破也,卻無下文承題。文自“尹念”至“我捷滅夏”,充其量說明夏(桀)與其民未曾“咸有一德”,並未說明尹己與湯咸有一德。且“今后胡不監”?說明伊尹指湯現在而今眼目下,何以不知桀之敗說明了什麽?即湯與尹並未想到一起,並未“咸有一德”。

尹又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此是“咸有一德”?答曰否。此是尹在給湯出主意,一曰協和友邦,求得更多外援,以孤立桀,實爲挖桀牆腳。二曰:逃民思歸,民心可用,即尹教湯:外結與國,內用民心以滅夏。而湯並未與尹想到一起,否則,何勞尹教?此實密室之谋,充其量可稱尹教汤之策,何一德之有?

湯曰:“嗚呼,吾何祚于民,俾我衆勿違朕言?”此句再次說明,民與湯並未“咸有一德”,湯只得問計於伊尹:我用什麽手段,給民什麽許諾,說得直白一點,用什麽作誘餌,使老百姓對我的話句句聽從,字字聽從,跟著我走,革夏之命。也說明湯並未與伊尹“咸有一德”,并未想到一起。

湯有問,尹有答,伊尹果然是神機軍師,其上上之策是:“后其賚之,其有夏之[]玉日邑(注意,不是湯原有之金玉,而是從夏桀那裏搶來的金玉),舍之吉言。”即是誘之以重寶,欺之以甘言,用從夏桀那里奪得的金銀財寶招賚民衆,以充亳邑。這哪裏是儒家愛民之道,新民之教?這是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的黃老之法,爾虞我詐的縱橫家之術。孔子能將這樣的東西收進他所編輯的《尚書》?

現將《尚書?咸有一德》篇中之“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與簡文“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作一比較:

躬:躬即身,尹躬即尹本人,自己。簡文用既代身,釋既爲己。但“既”爲時間副詞,無任何躬、身、己、我等含義,充其量是同聲假借(何按:就聲而言,己古聲為見母之部,相當於紀之讀音;既古聲為見母物部,相當於概之讀音,還是有不小區别);且將“暨”抹去下部,有魚目混珠之嫌。古文中,用躬比用己多得不可勝數,如躬親,躬行,躬逢其盛,鞠躬盡瘁等,未有說己親,己行者。又暨訓及,此字古今皆用,在莊重場合,用暨比之用及更多。

不難看出,簡文“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爲活剝《書?咸有一德》而來,比之簡文,經文更爲典雅莊重,古意盎然。

三、“勿違”一詞,查遍《詩》《書》《禮》《易》《春秋》,皆無。《書?胤征》孔疏有“勿違我命”之語。《書?酒誥》注及疏有“勿違犯”一語。

“不違”一詞,《論語》三見,1、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2、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3、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當然立于秦始皇之朝的還有個呂不違。

不違一詞多就第三者而言,爲客觀描述;勿違則爲祈使,多主觀意蘊。故不違與勿違義有差別。“勿違”一詞,非經典用語。造清華簡者,連經典習用語也不考察考察,就造作起經典來了,真可謂無知者無畏。

四、所謂誥,《書序》謂:“皆有言以誥示,故總謂之誥。”《周禮?秋官》:“士師掌五戒,二曰誥,用之于會同。”可見誥體之文,無論對上對下,皆須告示公衆。此文中“湯曰:‘嗚呼,吾何祚于民,俾我衆勿違朕言?’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玉日邑,舍之吉言。’”此等言語,乃暗室之謀,奇計秘辛之帝王权术,能用之于會同,能公示于大衆?

《書序》稱:“雅告奧義”。此篇《尹誥》僅110字,比《甘誓》僅多20馀字,《甘誓》爲兩軍陣前,臨敵誓辭,其短自然。作爲誥文,110字能寫出什麽典雅之文,包含何等深奧之義?讀讀此文,能看到的是战国间盛行的黄老之法,縱橫家之術。與《周書·八誥》相比,其文其義,相差何止千萬里!即與人們稱之爲僞作的《仲虺之誥》、《湯誥》、《咸有一德》相比,其文其義,能望其項背?

五、此篇《尹誥》實泊湊《禮記?緇衣》鄭注,《國語?周語》乃至《咸有一德》中零章碎語而成。

簡文原注[]:《禮記?緇衣》:“《尹吉》(此處告為告訴之義,不當用書名號,下同)曰:‘惟尹躬天見於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鄭注:“尹吉亦尹誥(用《説文》義)也,見或爲敗,邑或爲予。”簡文正有“敗”字,但無後兩句。

《尹誥》作者,在此玩了一點花樣。現全引鄭注,“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尹吉’,亦‘尹誥’也。天,當爲‘先’字之誤。忠信爲周。相,助也,謂臣也。伊尹言:尹之先祖,見夏之先君臣,皆忠信以自終。今天絕桀者,以其‘自作孽’。伊尹始仕於夏,此時就湯矣。夏之邑在亳西。見或爲‘敗’。邑,或爲‘予’。”

簡文保留“天”字不改,而將“見”按鄭玄之說改爲“敗”,將此句改爲“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後兩句“自周有終,相亦惟終”則刪。一則此二句與簡文所要表達者無甚關系,再則此二句既出現在《禮記》中,亦出現在《太甲?上》中,作簡者深怕人看出其抄自《禮記》或抄自《太甲》;亦恐人看出其抄鄭玄注。

如此一改,簡文此句句意與《禮記?緇衣》相關句意大相徑庭。今《書?太甲上》此句爲“惟尹躬先見於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今《禮記?緇衣》此句爲與《書經》同。皆改天爲先。《書經》置不論,《禮記》至今不見有人稱其爲僞書,其文可采信。這裏還有一佐證。

《史記?殷本紀》:“伊尹去湯適夏。既醜有夏,復歸于亳。入自北門,遇女鳩、女房,作《女鳩》、《女房》。”此段引文說明伊尹曾經離湯適夏,因伊尹見湯即說以素王九主之事,慫恿湯起而革夏之命;見湯迄無伐夏之舉,等得不耐煩了,去湯適夏,另謀發展,若能使桀改弦更張,得桀重用,革新夏政,亦是建功立業,揚名立萬之好時機,燒熱竈總比燒冷竈容易。故文稱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可惜桀是扶不起來的阿斗,伊尹見夏政已不可爲,所謂既醜有夏,故復歸于亳。

鄭玄釋見爲敗,也說得通,所謂伊尹敗者,即不爲桀所賞識,謀官不得,大志不伸,說不定還衣食無著,故鎩羽而歸,不是敗是什麽?“自周有終,相亦惟終”及接下來之言,方有著落。也是“既醜有夏”一語之注腳。

有《史記》、《禮記》這兩條佐證,則簡文作者,改先爲天,是大錯特錯了。

六、整個簡文看不出與“咸有一德”有多少關系,其前半段倒有些像簡括《仲虺之誥》,說明天亡有夏,夏民亡夏,非你子履大王有意篡奪,你還要有什麽“慚德”哩!

簡文除受上述影響,似乎作簡者還讀到了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第四卷第六十一條之補充:“又按姚氏際恒立方論咸有一德曰:篇中凡句末用‘德’字者十一,乃陳戒于德,常厥德,夏王弗克庸德,眷求一德,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惟民歸于一德,惟天降災祥在德,惟新厥德,臣爲上爲德,可以觀德,是也。句末用一字者,四德惟一,始終爲一,惟和惟一,協于克一,是也。句末用‘一德’字者四:眷求一德,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惟民歸于一德,是也。其句內所用一字德字又不在此數,通篇將題字面糾纏繳繞,此殆學語者所爲耳。”句末對《咸有一德》作者極盡譏嘲。本文對姚說不置評。姚氏之譏對作簡文者卻是極大威懾,除“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一句,無任何申說,通篇連“一”字“德”字也不敢再用一次,其戰戰惶惶之態,令人忍俊不禁。

簡文本想另撰《咸有一德》,以證《尚書?咸有一德》之僞,從而證明《尚書》爲僞,無如作簡者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抱如此宏偉目標,耗盡“移山心力”,不過泊湊出自相矛盾的110字之短章,如聽南郭吹竽。閻若璩在天有靈,能引此公爲同調乎?

清華簡主真要把这篇鷄零狗碎,超低級智商的權謀之作,塞進《尙書》裏去代替《咸有一德》?諸權威試試看。

孔傳、鄭注孰優?《咸有一德》當排在什麽位置?姚际恒之譏是否真那麽可笑?留待他日討論吧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