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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叶生风的荷

 ddlld345 2013-06-14

有叶生风的荷

郑云云 (南昌) 《 光明日报 》( 2013年06月14日 16 版)

在我居住的江南水乡,莲荷本来算不得是高贵的植物。它几乎和浮萍、菱角、水葫芦一样,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

然而天性使然,它看上去却比所有的水生植物都要美得多。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写尽了那种大气磅礴的美丽。而在那接天莲叶之间,一朵又一朵荷花,高擎于水面,汲风啜露,旁若无人;若是白荷,月光下放眼望去,那才叫人间好颜色呢,真不知是天地间多少回暖风和凉月浸染而成。

水墨荷花,一直是我喜欢画的题材。第一次画瓷,我画的就是荷花。那是个一百件的笔筒。总以为在瓷上画荷,应是端庄内敛,方显荷之高洁。于是一笔笔极认真地描摹,端庄则端庄矣,却画得拘谨无比,全失了自己的风格,也不是我心中那有叶生风的荷。景德镇的艺人却说,这样的瓷荷好卖。

流行于世的一切必定是好卖。曲高和寡本是必然。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评说世人之俗,但我还好没有穷到必须以卖瓷为生,也不想日日思谋如何以卖瓷致富。这才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了艺术的资本,也同时有了让自己形单影只的作为。

一次在景德镇,我放逸手脚,以各种形体的器皿,画了一组荷风系列。凭几握管,心意全在笔上,如磅礴作势的江河墨客,疾风扫叶,简笔点花,画得痛快淋漓,一时竟不知今日何日,今人何人,自己竟感受到八大之遗风。可惜不见八大在瓷上作画,如作,想来明末青花又会有另一番天地。水墨荷花中,我以为几百年来最高境界依然还在朱耷。那瘦而硬的荷梗,溪石上白眼相向的水鸟,都在大笔扫出的荷叶中翻江倒海,吞云吐雾。八大的墨荷自有一种高贵而孤傲的大气。八大有题荷歌云:“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他是借墨荷一吐胸中块垒。我虽不存八大山人的亡国之痛,却常常会被他画中简约大气的悲凉打动。江山如醒,人生如梦,每每读八大之荷,都会有一种镂心刻骨的沉重。

前两年办个人画展时,赞助商除了要走我的一幅鄱湖秋水,便是挑走了我临八大的一张四尺墨荷。他是个收藏家,是有眼力的。我虽不得八大精髓,便是皮毛竟也是好的。只不知灯红酒绿中,他如何去体会颠僧朱耷的笔墨心绪?

画瓷的那些天,几乎夜夜有雨。夜晚听雨听得忧伤时,我便会挑一件自己喜爱的泥坯,在上面以青花写荷宣泄自己无力排遣的心绪。画时倒还知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因而用笔愈来愈简,画景亦愈来愈少。人生多有空白,空白处却正是藏掖着无尽的心事。不曾料想那月下荷塘夺人心魄,笔下的荷塘虽无风月,却也能因心生情,因情生风,渐扫心中郁郁尘埃。天地间生出这等美而高贵的花叶来,可不是有原由的?人生本是悲凉多于热闹,人却不知如来为何拈花微笑?

人们眼中的荷花之美,其时都在夏天。农历月份的别称中,六月便叫荷月。诗中画中,咏的都是满纸荷月里的高洁和美丽。我却是见过无数次秋天的荷塘。有一回在贵溪一个叫北山的地方开笔会,主人安排我们住在山中有着荷塘的院落里。每天清晨和夜深,我都会一个人沿着塘中曲桥,款款行走,看那荷塘里慢慢冒出的水气,竟比那些热闹的人事更有意思。那些天都有月升起,我在塘边时,总见半轮淡月在山峰间犹疑地徘徊;月下荷塘,却早没了让世人惊叹的清雅情致。那些塘中冒出的迷蒙水雾,一层层罩住了满塘的残荷,在我的眼中,没有任何一种花叶有着秋天荷塘里的惨烈和决绝。春天里那些拼了命钻出水面的卷曲的小小叶儿,在经历了一个夏季的舒展后,如今去了哪里?只是倒伏的荷梗,弯成一种让人惊讶的弧度,使人感觉它随时都会弹起而舞,正是这种感觉,让我于肃杀的秋景中看出一点人间的意思。

在一个停了雨的午后,我用黄花釉和铁锈红画了一组秋荷,画在一个变形瓷缸上。画的正是秋雨夜惊心的时候。一场秋雨下来,大片大片的残荷低伏水面,唯有剩下的几支莲蓬尚昂头向天,可还会有采莲船荡过水面,向它们伸出纤纤玉手?其实,秋雨夜惊心的只是我等世俗之辈,莲荷只是该开花的时候开了,该凋谢的时候谢了。人世于它,它于人世,会有多少牵挂的情意呢?我最羡慕莲的,不是她从卑微的境地里生出的高洁,却是她那连天的气势,那么美而高贵的花叶,枕青山,卧水涯,却从不孤单,这该是如何的好啊。所以,秋天荷塘里的惨烈和决绝,竟也让人感觉有了一种携手赴难的默契。这是人世间多少烈士向往而不得的境遇!莲是何等有幸,竟能结伴而归!

缸内壁上,我仍然画出几支初夏的莲叶莲花,莲叶正好,莲花初绽。

(作者为作家、画家、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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