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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乡村

 昵称10856558 2013-06-20

  一位老人从春天里,我就一直注视着他。看他举起沉重的镢头,一下,一下,刨起松软的土地,也翻起昔日的陈想。然后,在田地里,播下花生,撒下高粱,栽下红薯,种下了自己全部的希望。他的地就在小路的两边。他清矍的面容,完全没有农人的沧桑,有的是一种历练的沉稳和自信。那时,我仿佛就从他身上,望到了秋天的饱满和丰实。

  经了夏日的雨淋,经了熏风的陶染,经了辛苦的耕耘,岁月迎来了秋日的成熟。他,也要摘取希望的果实。

  八月的高阳下,他正蹲在田地里,收取自己的花生。他拔出一棵棵的花生,就像是收取了一缕缕的岁月。于是,他摘下了岁月的果实。那果实里,盛满了饱满的阳光、月阴、风雨。剥一粒花生,放入口中,咀嚼的就是岁月的芬芳。脸,依旧如湖水般的平静,丝毫没有丰收的喜悦。难道他不高兴吗?不,他把高兴埋在了心里。他觉得,丰收是应该的、自然的,就像有日落,就有日出一样,土地里流进了自己的汗水,它就应该捧出甜美的果实。

  可是,今年的秋,实在是太饱满了。风调雨顺,像所有的农人一样,老人的心里熨贴着呢!他还是禁不住,拔出一棵花生,放在手中掂量一下,只觉得沉甸甸的,日子,也沉甸甸的,踏实了。一只叭儿狗,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不时,还跑到那堆起的花生上扒拉几下。老人心里明白,狗是通人性的,任凭人如何隐藏自己的感情,狗都能嗅得出来,狗欢乐着人的欢乐。

  或许是老人累了,他停止了工作。顺手拉了几棵花生秧垫在地上,他坐在了花生秧的上面,一种甜甜的味道洋溢着。忽然,他看到叭儿狗在不停地刨动自己的前爪,原来是一只肥肥的草绿色的“豆虫”,正向前努力蠕动着自己的身体。它是吃过绿色阳光的,而今,它像这秋天一样,成熟了,它要找一个松软的地方,钻进去,把自己变成一只蛹,去做那春天化茧为蝶的梦。老人把叭儿狗喝开,顺手抓了一把土,将“豆虫”埋了起来,“它也是一条性命啊!”老人心里想。叭儿狗四下张望,找不到“豆虫”了,于是趴在地上,头埋在探出的双爪上,眯着眼,像是睡去了。老人从口袋中陶出烟包,取出一条窄窄的烟纸,撮一点烟丝放在上面,卷了起来。烟纸太窄,烟丝太软,手太大,动作是那样的笨拙,他的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尽管有钱力吸烟卷了,但老人不吸,他改不了几十年来吸纸烟的习惯。他觉得还是纸烟好,用手轻轻地撮捏着,这个过程就是一种享受。疲劳和烟丝,一块被卷进了纸烟里。可现在这纸烟,真不象话了。他记得,自己炉烟时,一进入八月就下“红烟”了,“红烟”的叶膘肥肥的,出炉的时候,那浓浓的烟香真是诱人。那时的烟纸是自己家的孩子写过字的纸本本,想撕多大就多大,大块的烟纸,卷进刚出炉的揉碎的烟叶,卷起来像一只喇叭,点燃后,猛吸一口,辣辣的、香香的,会让你晕倒。可现在呢?烟丝不知道是什么人加工的,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烟纸呢?也是加工的,不过也太窄小了,那小家子气,像个小娘们似的。纸烟终于卷成了,他点燃,用力吸了一口。哎,还是蛮好的!一口烟喷出,身子也跟着松软下来,疲劳便随着那骨肉的缝隙,悄悄溜走了。抬头望天,天上正有几块棉絮似的白云飘过,听说,人死之后灵魂就会上天,莫非就变成了这天上的云彩?哪一块又是他那小时候的好伙伴呢?这样想着,仿佛那天上的白云,就变成了一张张的人脸。他觉得他们太性急了,那样早早地上了路,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日子,他为他们感到遗憾。自古种地拿皇粮,可是,今天不用拿了,他想,要是他爹、他爷爷,甚至他爷爷的爷爷还活着,该多好啊!

  他笑了,觉得自己有点傻,都想了些什么?望望对面那块高粱地,红红的高粱头上,跳跃着橘黄色的光亮,眯起眼西望,西边已经只剩下落日的余辉了。

  哎,该回家了!这会儿,也许老伴正靠在大门的门框上瞧着呢!他想念老伴,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灿然,像一朵盛开的八月菊,那菊花是开在他的心里的。或许,老伴还已经为他,汤好了一壶老酒呢!

  野地的风八月的风,给人们送来了凉爽,也送来了丰腴。没有比八月的风更成熟,更苍凉的了。

  有谁,如果曾躺在八月的田野里,认真地倾听过、观察过,你就会发现,八月风是有声的,有色的,有形的。

  微风吹过,似是情人在喃喃低语,地面上的细草在羞涩地摆动,是在诉说着款款的心曲呢,还是在摇曳那砰然的心旌?透明的游丝也在漂浮,拉得长长的,可是拴起情侣的那条红丝线?有时它太微弱了,微弱到只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让人难以相信,会是这种近乎叹息的风,把秋天浸熟了。可是,风也是会生长的啊,像人一样!树叶晃动了,一枚枚枯落的树叶,随风飘出了好远,像一个个轻盈的梦,梦中也在传递着季节的信息;一只喜鹊,立在枝头,翅膀扑楞了几下,终于稳住了自己的身子,身体随着颤动的枝头舞动,风在喜鹊的身上,跳动着自己的芭蕾。一位牧羊人,正在放牧着一群绵羊,风大了,竟在厚厚的羊毛上,吹起一个个漩涡,旋起了一杯杯丰腴的喜悦。

  八月的风,透着一种成熟的色彩,但它的色彩也是会变的。风吹在谷子上,谷穗就呈现出一种金黄的颜色;吹到高梁上,高粱就成了厚实的深红色;风吹遍满山的果树,果实便成了少女酡红的颊颜,直让人贪赏、贪餐;风吹在广袤的绿地上、悠远的草坡上,它就制造出一种无限的衰败和苍凉;风追着天上的白云,白云变成了一种柔柔的乳白色,消逝了夏日里,那种滔滔涌动,黑云压顶的气势,但却成就了一种淡远、悠然,让人油然产生一种难禁的神往之情;风拂在乡下汉子的脸上,就成了一种康健的古铜色,色彩里贮着一种朴实、厚重和沧桑。风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色彩,让这个世界缤纷多姿,异彩纷呈。

  八月的乡野,有时会蓦然生起一阵小风,它渐刮渐大,旋转着、扭曲着,终于形成了一个“旋风”,乡下人亲切地称谓“龙泉风”。“龙泉风”起,卷起地面上的枯枝败叶,在半空中飞舞,犹如舞着万千的蝴蝶,美矣盛矣。据说,“龙泉风”是因为龙王陆行于地而形成的,所以,若遇到“龙泉风”,乡人便赶紧向泉风中心泼水,说是龙王害渴了,若是喝足了水,泉风便会自然消失。我一直感到奇怪:龙王也会害渴吗?

  小路的边上,有一块墓地。原先光秃秃的,只是长满青草的墓地里,现在竖起了一块块的,宽窄不一、高低不等的墓碑,活人富了,死人也跟着风光起来。有几块墓碑上,还缠着大红的绸缎,这证明该户人家刚刚有儿女结过婚。这是时风,从前,如果阳间有结婚的,也只是给死者的坟头上压块红纸罢了。有一次,“龙泉风”刮得很大,昏黄的尘土,夹着纸屑碎叶,在半空中涌动着。忽然,有人看见旋风的中心,似乎有一条正在滚动着的红色的龙,上下翻滚,摇头摆尾。观看的人都惊呆了,继而,欢呼雀跃声响成一片,大家都以为见到真龙了。可是,旋风渐渐变小了,“红色的龙”也随之飘飘然而下,大家跑着围拢过去:原来只不过是一条缠在墓碑上的红绸而已,旋风走过时,顺手把它捎上了天空。这旋风,吹了一个希望的肥皂泡,跟农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不过,却也饶有情趣。

  经过路边的田地,你会发现,地头上还放着几副碗筷,细察,还会找到地面上吃剩的饭渣,甚至看到,正有一些蚂蚁簇拥在饭渣上觅食。饭已经吃过了,农人们正在地里收割庄稼呢!尽管生活已是大非从前,但农人们还是保留着他们一贯的习惯:忙收时节,要把饭带到田地里吃。有时,你还会看到一两只狗卧在地头,几个年幼的小孩子在田地里嬉戏,“老两口,小两口,牵着孩子,领着狗”这种画一般的古风,在农村还依旧保留着。我想,只要土地还是黄色的,土地仍有人种,这种古朴的画面,就会依旧存在下去,也许会越来越淡,但余韵还会存在,像绕梁的音乐,音响不绝。

  野地的风,就是这样吹拂着,流行着。已不知经过了几世几纪,但它还会吹下去,它不会记忆,它只知道去做;懂得记忆的是人,人在记忆中,识“风”去做。

  巷子口尽管经历了村庄规划,但在村中老人的强烈要求下,绝大部分小巷还是保留了下来。与之同时保留下来的,还有那青砖鳞瓦的老屋。小巷是村庄的血脉,是村庄一页页的历史,曲曲折折,四处沟通着、活络着,一些小巷的历史,连村中最年长的老人也不知道了。一条小巷,就是一条深远的时空隧道,沟通了过去和现在。住在小巷中的人家,庭院深深,有一种自自然然的安全感,行走在小巷中,如同行走在思想的隧道里,总难免让人产生一些幽渺的遐想,想那已往的人情,想那已往的景致,想那发生在巷子口的故事。

  小巷多,巷子口就多,因为一条小巷就有两个巷子口。所以,一到每年农历的八月,巷子口,就会成为村子的一道风景。小巷太窄,不能堆积秋收的庄稼,于是,家家户户便把场院设在巷子口了。

  沿街,在巷子口处,碾压下了一个个的场院。场院里,垛着高粱、玉米的桔梗;堆着或摊晒着剥了皮的玉米、剪取的高粱穗或谷子穗。也堆着农人的欢乐,晒着乡人的舒畅。守场的人,大多是家中的年长者,或许还会有蹒跚学步的稚子依偎在身边,几只鸡正在场边啄食,一只狗翘着它的后腿,在墙边撒尿。一群麻雀飞下来了,老人便扬起手中的拐杖,吆喝几声,麻雀又轰然飞走了。一条巷子口边上,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八月正是枣熟的季节,红红的枣儿缀满枝头。树荫下,铺着一领席子,一位老者蹲在席子上,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吧咂吧咂地吸在嘴中,黑红粗糙的脸膛,如那皲裂硬实的枣树皮,刻下一道道岁月的迹痕。可那眼神,还是亮亮的,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悠闲,含着一种喜悦和满足。

  一口老井,也落在一个巷子口的边上,井台是用青石板砌成的,青石板上,还依稀能看到那模糊的碑文。井口沿边,留下了一道道滑溜溜的沟槽,那是经年的岁月,留下的沧桑记忆。现在,村子里已安装了自来水,老井落寞地呆在那儿,显得孤独而又萧索。可是它又安详,似一个智慧的老人,在回味自己的过去,沉淀自己的思想。它也忘不了自己的辉煌,它曾经辉煌过多少年?连它自己也记不清了,村子里的人就更记不得了。它听到过无数次的辘轳的歌唱声,铁筲的弹拨声,提水人的欢笑声、吵闹声,晨鸟的啼鸣声,还有树叶飘落的无奈的叹息声。它映照过蓝天,映照过白云,映照过少女羞赧的颊颜,映照过历史破碎的脸面。它也倾听过小巷里曾有的悲欢离合,见证过小巷口那一幕幕的人间喜剧。所以,它满足,它正在努力把一切沉淀为一种智慧,让智慧的力量铸造未来的辉煌。

  站在巷口处,回望小巷,你就是在回望一幅幅古旧的图画,回望一页页尘封的历史。小巷深深,你看不到小巷的深处,但却能看到错落的古宅,古宅上的翘檐青瓦,八月的阳光正跳跃在青色的琴键上。几家院落里还生长着挺拔的大树,树杈上挂满了穿成串的黄色玉米,泛着金色的光,它就是农家人希望中的金光。谁家顶上,瓦缝中长出的枯草,在瑟瑟地抖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跳跃着,鸟儿的跳跃,使得古宅小巷愈加幽静,间或有人走过,那踢踏的脚步声,一串串,犹如小巷长长的叹息。是啊,它如龙钟的老人,生命太久远了,太苍老了,那斑驳的墙皮,那石板上的青苔,便印证了它走过的痕迹。

  那小巷里该是留下了多少记忆啊!一条巷口,就是一扇岁月的闸门,它曾吞吐过多少人和事?演绎过多少热闹和冷寂?观赏过多少浮世风情?吟唱过多少辉煌和寂灭?人是很难一一记住的,记忆只能在记忆中保存。我们相信:这些记忆,会在记忆的河流里流淌着,并且必将一直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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