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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中叶，正当“台阁体”的萎弱文风尚未荡尽和“前七子”的复古运动方兴未艾之时，诗坛上走来几位不畏潮流、不傍门户、才思横溢、见解不群的吴中诗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便是久在中国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代才人唐伯虎。 一声啼散满天星 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二月初四日，唐伯虎出生于吴县（今苏州市）阊门内皋桥吴趋里一个商人家庭里。这一年岁次庚寅，他恰好生在寅时，父亲便为他取名唐寅。十二地支中寅为虎，他是长子，故取字为伯虎。读书后又因“虎”而取字子畏。 唐伯虎祖籍山西，其远祖唐辉是东晋时代前凉的陵江将军，世代在晋昌地区（今山西晋城一带）为官。童年时期的唐伯虎，常常在父亲唐广德的小酒店里“鼓刀涤皿”、“缠鸡握雉”（杨静庵《唐寅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帮助父母招待顾客。在伯虎十三岁那年，他父亲不惜重金，为他请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塾师。经过三年的闭门苦读，唐伯虎由老师举荐，走进了府试考场。结果“童髫中科第一，四海惊称之”（《年谱》）。年仅十六岁的唐伯虎，初试锋芒，便夺得苏州头名秀才的桂冠，一时誉满江南。 唐伯虎不仅少年聪颖，能诗善文，而且从小就显露出在绘画方面的特殊才华。入塾读书后，画趣更加浓厚。一日，他久久地望着墙上一幅陶母剪发图，指着陶母手中的金钏，对老师说：“金钏可易酒，何须剪发为？”小小年纪发此奇问，令老师惊叹不已。十四五岁时，拜著名画家周东村为师，画艺日趋精湛。几年后，山水、人物、仕女、花鸟无所不工，以能诗善画的超群才气，受到师友的赏识和敬重，与当时著名文人和书画家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唐伯虎踌躇满志、功名在望之时，他的父母、妹妹和妻子相继去世。在这段悲痛欲绝的日子里，唐伯虎夜夜面对着微光如豆的灯火，伏案攻读。他坚定地表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夜读》）弘治十一年（1498），唐伯虎在南京乡试中一举夺魁，头名解元唐伯虎的名字，又一次响遍了古老的姑苏城。这使“少有隽才”（同上）的唐伯虎更加恃才自负，他决心明年会试再占鳌头。“一声啼散满天星”，在题画诗《咏鸡声》中，诗人以报晓的雄鸡自喻，一声长鸣，驱散满天星辰，令天下王侯却步。
狼虎中间读道经 乡试第二年，唐伯虎怀着对功名的热望，同前科举人、江阴巨富徐经赴京会试。他满以为此番可一展才华，名标金榜，谁料等待他的却是一场厄运。自古名高遭忌，唐伯虎乡试夺魁后早已名播江南，延誉京都。他受到众举子的猜忌和同乡学友都元敬的中伤，以科场舞弊之嫌而株连入狱。几番拷审，草草定案，被黜为浙江藩府小吏。这次科场风波，在唐伯虎心灵中造成了难以平复的创伤，成了他人生道路的转折点。 这“人心不古今非昨”（《怡古歌》）的冷酷现实，使涉世未深的唐伯虎逐渐冷静和清醒。经过“一失脚成千古恨”（《废弃》）的慨叹之后，把自己对现实人生的观察和感受，凝聚笔端，悲愤地倾诉出胸中的郁闷和不平，从而形成了含蓄、深沉的艺术风格。在《题桑》诗中，他强忍怀才不遇之愤，一字一泪地写道：“桑出罗兮柘出绫，绫罗妆束出娉婷。娉婷红粉歌金缕，歌与桃花柳絮听。”全诗首尾蝉联，回环跌宕，在清新灵动的民歌格调中，委婉地唱出了郁结在诗人心底的无限感慨和辛酸。这时，连他那一向尽现美人婀娜多姿的仕女画，也渗入了叹世的哀愁。在《秋风纨扇图》中，他画了一个手擎纨扇，在秋风黄叶中伤神伫立的女子，题诗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抓住纨扇夏用秋藏的特点，以季节更替所产生的炎凉变化，巧妙地揭示了当时社会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世上闲人地上仙 为了摆脱环境的困扰，开拓新的生活领域，在弘治十四年（1501）的早春二月，唐伯虎开始了大江南北的千里壮游。他访天台，登匡庐，游祝融，临武夷。西湖泛舟，钱塘观潮，北览赤壁，南涉洞庭，一年间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这次漫游对唐伯虎的诗画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巍峨峭拔的奇峰峻岭，使他胸襟豁达，心境高远；绮丽秀美的江南小景，使他神韵飞动，诗兴淋漓。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一幅幅山水、花鸟等精美画卷，写下了《游金山》、《严滩》、《齐云岩纵目》等清新明丽的山水诗和题画诗。 瑰奇壮美的异乡山水，使唐伯虎如醉如痴，留连忘返。经过山水陶冶的心性，再也不堪忍受闹市的嘈杂。于是在正德二年（1507）秋天，他凭平日卖画的一点积蓄和朋友的资助，在苏州城北的桃花坞，建起了古朴清幽、景色宜人的桃花庵别墅，自号“桃花庵主”和“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这里，他或邀友唱和，或携妓醉咏，过着愁来赏花、兴来作画，“棋为日月酒为年”（《漫兴》）的放浪生活。相传，他曾与好友张灵、祝允明等在大雪中扮作乞丐，唱莲花落，得钱沽酒到野寺中痛饮。然而，当他流连“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感怀》）的悠闲生活之时，并未动摇自己的操守和信念。在《把酒对月歌》中，他坚定地写道：“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并毅然表示：“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桃花庵歌》）在这“万树桃花”的世外“乐土”中始终不改其蔑视权贵、耿介孤高的人生态度。 然而唐伯虎的功名之念并未在美酒和鲜花中完全泯灭。武宗正德九年（1514），久有谋篡之心的江西南昌宁王朱宸濠，为培植私人势利，以重金征聘吴中才子。唐伯虎久闻朱宸濠仰慕风雅，其高祖又是学识渊博、赫赫有名的朱权，以为这是施展诗画才华、跻身仕途的良机，便毅然抵南昌应聘。但时过不久，便察觉出朱宸濠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为了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他裸衣纵酒，佯装癫狂。不到半年，便被宁王视为无用的“狂生”，遣回苏州。五年后，朱宸濠果然起兵叛乱，只坚持半年便全军覆没，被正德皇帝赐死。唐伯虎想起南昌之行，余悸犹存。
万里江山笔下生 决定唐伯虎历史地位和价值的，是他的精美绝伦的绘画艺术。他与当时著名画家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明四家”，是吴门画派的杰出代表。唐伯虎作画技巧娴熟，形式多样，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无所不精。唐伯虎笔下的人物、仕女，或线条细劲，色彩妍丽，如《孟蜀宫伎图》、《簪花仕女图》；或笔墨流动，畅快淋漓，如《秋风纨扇图》、《东方朔偷桃图》。他笔下的山水、花鸟，善以水墨皴染，浓淡交错，虚实相生，艳而不妖，秀而不俗，既有玲珑剔透之美，又寓奔放道劲之势。如此高超的画艺，使唐伯虎很快名满苏州，享誉八方。向他求画者常常络绎登门，有时应酬不暇，只好请老师周臣代笔。今天流传的所谓唐伯虎名画，出于周臣手笔者不在少数。据说祝允明曾问周臣，老师的成就因何不及学生高，周臣回答说：“只少唐生数千卷书耳。”其实，他说到了唐伯虎的文学修养对绘画的影响。 唐伯虎的书法也颇有功力。他初学颜（真卿）、赵（孟頫），后师李（邕）、米（芾），运笔灵活圆润，俊迈轶群。他的行书《龙头诗轴》，结体婉媚，用笔秀挺，字间蕴涵着李邕的沉雄刚劲，米芾的俊逸豪迈，亦兼有赵体之温润闲雅，焕发出疏朗隽秀、潇洒天然之趣。此轴至今还珍藏在苏州博物馆内，是一幅难得的书法精品。他的《落花诗册》也写得清新洒脱，笔笔传神，是今日书坛临摹的范本。唐伯虎虽然已离去四百多年，但他诗书画融为一体的艺术佳作，永远在中国文化艺术宝库中熠熠生辉。
笔砚生涯苦食艰 唐伯虎晚年生计日益艰难，不得不靠卖书鬻画来维持最低限度的衣食之需。但由于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他那赖以足岁的“笔砚生涯”几乎难以为继。他常常陷入断炊绝粮、“三日无烟”的窘境。武宗正德十三年，他在写给友人孙思和的诗序中写道：“风雨浃旬，厨烟不继，涤砚吮笔，萧条若僧。”诗曰：“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肯嫌斗粟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面对贫困和饥饿的威胁，唐伯虎并未悲观、气馁。即使到了贫病交加的暮年，他也依然不改其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在脍炙人口的《言志》诗中，写出了他大半生的志向和信念：“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种以钻营为耻，靠卖画为生，寄壮志于狂放，寓气节于风流的精神和骨气，正是唐伯虎诗格、画格和人格的真实写照。他生无所求，死无所憾，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以磊落不羁之才，放浪形骸之外”（《唐伯虎全集》序），潇洒而坦然地写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明世宗嘉靖二年十二月初二日，一代诗画奇才唐伯虎，在“酒盏花枝”和凄风苦雨中走完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历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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