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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服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6-29
佩服
梅子涵
  梅子涵

  坐在路边的饭店吃饭,我看着窗外。一起吃的人问我,你看什么?我说看那个修自行车的人。正在往桌上放菜的小姑娘服务员对我说,他是河南人。他正蹲着修车,店铺的门口歪斜地排着许多辆很旧的自行车,又端着菜来的小姑娘继续说,他把这些坏自行车修修好,卖给打工的人,新车容易偷掉,买旧的放心。我心里就开始升起着佩服的叹息。我真是非常喜欢有技术会修理的人,上海人也好,河南人也好,什么人都好!

  这是我从小到大没有变化过的。

  我没有那么真喜欢苹果落下来的牛顿的,爱因斯坦最重要的方程式、相对论和获诺贝尔奖的光线理论,也是远得根本看不见,眼前没有他们的神态。但是有技术会修理的人,修自行车的,他们一声不吭地用两只手弄一下这个,动一动那个,于是问题就解决了,他们动脑子的过程甚至都不露出来,他们的脑子好像长在手上,我看着他们,才觉得,我好像没长脑子。

  所以无论他们来修水龙头,修电灯,我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殷勤地递这递那,我完全不是要讨好他们,担心他们不好好为我修,而是心里就是佩服,尊敬,一件让我心烦不安的事,一个让我担心很麻烦的修理,眨眼之间已经云开日出,晴空万里。我差不多吞吞吐吐磨磨蹭蹭了两年,换掉三个卫生间的节能灯灯座的打算,小区物业的工人,竟然五分多钟一个,不到二十分钟全部结束。

  他是“蓝领”,我是“白领”,而且是“白领”里的教授,可是我依靠着他,他让我云开日出,新灯座的灯管支光亮了许多,难道非说我比他值钱,我比他亮堂,没有他,黑暗的不正是我,甚至是我们这个天天高傲的职业!我对他说的那句“谢谢,谢谢”在记忆里一直绵延到现在,真没有夸张!

  我也想起三月那件价钱不便宜的外衣。我穿着它去意大利和瑞士,看见的人都说挺酷挺酷,我不知道是真酷假酷,反正的确满意。

  但是飞机还在空中飞呢,右面口袋的拉链已经被我不小心拉得卡住了布,是在口袋的半当中卡住,不三不四,手也伸不进去。

  所谓煞风景应该指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左拉右拉,这么搞那么弄,拉链仍旧坚固地停在那里。

  我心想,让它去,就当衣服没有这个口袋,可是忍不住又开始东拉西拉,搞来搞去,头上都要出汗。甚至想,死命一拉,把它拉坏了拉倒!

  同行的人看见我这样拉来拉去,心神不宁,就接二连三来帮我。有的拉得温柔细致,小心翼翼,有的想粗犷却又不能气势磅礴。

  最后是回了国,在家对面的小铺子里修好的。那个女的说:“这个拉链有点难弄。”她的那一双手拉上拉下,拉了几个回合,好了。很多双手拉来拉去分不开,她分开了。我有些喜出望外。她说:“因为比较难弄,多收一块钱,三块钱。”我心里立即对自己吼,这简直是瞎搞,才收三块钱,我给了她十块钱。她有点吃惊地谢谢我,我说,谢谢你!她指指自己的小铺子:“有东西修,你就来。”那个男的应该是他丈夫,笑嘻嘻地对我点点头,又埋头修什么了,好像是修手表。

  他们都是一些不被人“看见”的人,我们看见他们,是因为他们为我们做事,帮我们修理帮我们安装,如果他们在帮我们修理帮我们安装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注视到他们的了不起,那么我们的眼睛也真是瞎掉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总怀念曾经住在我家隔壁的建平爸爸,那个会修修弄弄的电厂工人。我在农场时,他知道我“用功”,要写文章,就用一点零碎杉木料,为我做了一个小折叠桌,让我晚上可以坐在床上看书写作。我站在边上看着他锯锯弄弄就做成,我在那简单、精致的小桌上写信,写诗,写散文。写成了我今天的日子和许多书籍。文学、书籍、教授,也都是诞生在小技术和灵巧手艺上的,他们给了我们,我们才有机会给社会。他们永远一点不显眼,倒让我们显眼了。

  我问小姑娘服务员,这个河南人每天能挣多少呢?她说,不会少吧。我说,应该多一点。有技术,那么辛苦,就应该多一点。

  吃完了饭,我穿过马路去看他修车。他正抬起头来,一辆自行车又被他修好了。我问他:“午饭吃了吗?”他说:“吃了,你也吃了吗?是要修车吗?”我说:“看看。”我就喜欢看。看着智慧在他们的手上,他们的技术让生活转动和明亮,也看见我自己的佩服,佩服让我有很快乐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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