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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的自尊与庸俗

 zhongyigongshe 2013-07-03

(下)

(画家笔下的贝多芬;图片来源于网络)

几个毕业了的研究生来看我。其中一位望着堆在客厅角落茶几上的唱片说,她听不懂古典音乐。

我告诉她,听古典音乐跟听流行歌一样,并不一定要懂,觉得好听就行。我叫她听听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里的广板和《第二小提琴与乐队浪漫曲》。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她发来的邮件:“我从来没想过贝多芬会写出那么深情、那么优美的音乐,我一听就着迷了。您再给我推荐一些吧。”

我懒得敲键盘,打电话讲了一串乐曲,叫她自己记下来。

我说,大家口味不同。一个人会觉得有些流行歌好听,有些不好听。古典音乐也一样,选对了,你就会喜欢。

学生问:“贝多芬的音乐那么迷人,为什么他一辈子没结婚?”

我告诉她,主要因为贝多芬自己是个平民,却总是爱上贵族妇女。另外,他自己也有不少毛病。

学生又说:“我提一个特别弱智的问题,您可别笑话我:《第一钢琴协奏曲》就是他写的第一首钢琴协奏曲,对吗?”

“《第一钢琴协奏曲》是他最早发表的钢琴协奏曲,”我回答。“那是他到维也纳以后作的。而《第二钢琴协奏曲》倒是他离开波恩以前写的,因为发表得晚,排到后面去了。”

贝多芬1770年出生于波恩。他爷爷是科隆选帝侯的宫廷乐队长,父亲是宫廷乐队里一个平庸的歌手。贝多芬从小跟父亲学钢琴和小提琴,大概六七岁开始上学,以邋遢闻名。他同时还在父亲的同事指导下学钢琴和音乐理论,十一岁离开学校,在宫廷乐队做事,继续跟前辈乐师学习。

十六岁那年,他被送到维也纳,师从莫扎特。因为母亲病重,贝多芬仅仅停留了十三天,就匆匆赶回波恩。到二十二岁,年轻的音乐家又去维也纳,投到海顿门下,以后没有回过家乡。他写信时一再自称“奥地利音乐家”。

在波恩的宫廷乐队,贝多芬是君主制的忠实拥护者。这个时期他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去世时写的赞歌——五个乐章的《约瑟夫二世葬礼颂》。贝多芬接着又写了另一首颂歌,庆祝利奥波德二世继承皇位。这些拍马之作后来人们全忘了。他在波恩写的乐曲,现在还演奏的,只有《第二钢琴协奏曲》。贝多芬到维也纳以后,把它大改一番,到1801年才发表。

在表现出强烈个性之前,贝多芬并不杰出。

在维也纳,年轻的贝多芬受到法国大革命的猛烈冲击。到那里一年多以后,他的一封信写道:“在前一封信里,我答应给你寄去我谱的一些曲子,你却觉得我的说法是一个侍臣的花言巧语。我有何辜,被你如此贬责?呸!在我们这样的民主时代,谁还会沉溺于侍臣的巧言令色?”

贝多芬所有优秀作品,都是在他抛弃了忠君思想,抛弃了对统治者的敬畏之后写成的。

2011年,《国王的讲演》获奥斯卡最佳电影等四项大奖。故事的高潮是影片结束前英王乔治六世的广播讲话。他用最大的努力克服口吃的顽症,号召英国人民冷静坚强地对抗法西斯侵略。

贯穿整个讲演的配乐是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乐曲以中提琴和大提琴开头,深沉坚毅,蕴涵着巨大的能量,不怒而威。它没有高昂的旋律,却令人激动不已,像沉稳的海流,不见猛烈波涛,但一往无前,势不可挡。这是贝多芬最优秀的乐曲之一,首次与公众见面,就被要求再次演奏。

艺术和流行文化的一大区别,是前者追求内在的美,而后者往往用夸张的外表吸引人。优秀的书法讲究内在的力度。而流行的“画字”有意把线条一会搞得特别粗,一会搞得特别细,长撇大捺,张牙舞爪,让人眼花缭乱。文学、绘画和音乐都有类似现象。当然,听音乐是为了享受,自己喜欢就行。大家可以去听乐手都穿着黑色外套的交响乐,也可以去看明星有意往单薄衣裙上喷水的流行歌,无所谓对错。

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1813年12月8日首次公演。但它早就写好了,在私人聚会上演奏过。到公演的时候,贝多芬已经进入了另一种状态。那时奥、俄、英等国的联军在反法战争取得胜利,贝多芬作曲赞颂。12月8日的音乐会是一次政治宣传,《第七交响曲》只是政治赞歌的小配角。

谁知贝多芬大获成功。同样的音乐会接着开了一次又一次。海顿去世了。当时人说,原来大家对贝多芬看法不一,1813年12月8日的音乐会以后,人们“一致认为他享有荣耀的桂冠”。

贝多芬不像自己信里说的那么清高,他是个要名要利的人。于是他兴奋起来。第二年3月,联军打败拿破仑,进入巴黎。维也纳的宫廷剧院匆忙拼凑了一台音乐,题目叫《喜讯》。贝多芬谱写了最后的大合唱。歌里唱道:“德国,德国,如今你多么辉煌地屹立。......弗兰茨皇帝,胜利了!赞美他,德国万岁!”贝多芬有意不用音乐界通行的意大利文,而用本国的德文写了提示语:“充满激情,但不要太快。”

反法战争的胜利巩固了欧洲各国的君主制度。得意洋洋的弗兰茨皇帝邀请各个欧洲国家的首脑在维也纳聚会。从这一年9月到第二年6月,大批帝王、高官和随从云集维也纳。他们勾心斗角,吃喝玩乐,滑雪、打猎、跳舞、放气球、开音乐会,熙熙攘攘。为了迎接这些权贵,贝多芬谱写了合唱《你们是幸福国家的创立者》。

他的歌剧经过修改,成了献礼节目,在外国首脑面前上演。

贝多芬甚至得到臭名昭著的奥地利秘密警察帮助。他打算在11月20日举行音乐会。秘密警察提出,那是星期天,英国外相和一些高官的宗教性很强,不会参加音乐会。于是音乐会挪到了星期二。

那场演出的中心内容是贝多芬刚刚写好的大型康塔塔《光荣的时刻》。里面有这样的歌词:“上帝已经把跨越世界的辉煌拱门,建在我们弗兰茨皇帝之上!”“啊,大家都跪下!膜拜你们的救星!”

看过我上一篇文章的读者可能会怀疑:难道这是当年在王族面前横冲直撞,绝不退避的贝多芬?

那些阿谀奉承的作品,不但内容恶心,而且艺术水平低下,但贝多芬名利双收。过去,由于坚持自己的独立风格,他一直处于主流文化之外。现在,他的音乐成了主旋律,他突然变为奥地利的音乐之王。在1814年,贝多芬赚的钱比其他任何一年都要多。

出大名、赚大钱好像跟实际成绩不怎么相干。

维也纳会议的狂热消散了,贝多芬却失去了方向。后面几年,因为进入了主流,他的音乐还经常被演奏,但贝多芬的创作跌入了深深的低谷。1814年冬至1815年春,他在写一部钢琴协奏曲,但搞出一个乐章就没法再写下去。1815年冬至1816年春,他又写一部大规模的钢琴三重奏,已经开始跟出版社联系,结果也没有完成。尽管他表面上风光显赫,实际上创造力严重枯竭。

贝多芬没有了个性,所以不再杰出,起码不再“真正杰出”。

为了庆祝推倒柏林墙,著名音乐家伯恩斯坦在东柏林指挥由东德、西德、英国、法国、美国乐手和歌唱家组成的乐团,演奏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音乐会在二十多个国家作电视直播。排山倒海的乐曲一停,音乐厅内外上亿听众奋力鼓掌欢呼,许多人脸上带着泪珠。

《第九交响曲》被不少人视为贝多芬最好的作品,有些专家甚至说它是人类最优秀的乐曲。1972年,欧洲联盟请柏林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卡拉扬把它改编成欧盟的盟歌。

这首伟大的交响曲是贝多芬在1823年写成的。贝多芬的一生可以分为四个时期。从出生到离开波恩是第一阶段,二十二岁去维也纳到1813年是第二阶段,1813年冬进入了名声大振但创造力低落的时期。到1819年,音乐巨人东山再起。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贝多芬写了一批高水平的作品。其中最优秀的是《第九交响曲》。

这首交响曲长达一个多小时,规模空前宏大。最后一个乐章是为席勒的名诗《欢乐颂》谱写的合唱。在东柏林演出,伯恩斯坦把歌词里的“欢乐”改成“自由”。他对听众说,要是贝多芬还在世,“我肯定他会支持我们这样做。”

这是有根据的。席勒原来歌颂的就是“自由”(Freiheit),为了通过审查,才改为“欢乐”(Freude)。即使如此,诗句还是充满自由平等的精神。早在贝多芬刚到维也纳,满口民主自由的时候,就准备为这首诗谱曲。在抛弃了维也纳会议前后的庸俗,恢复了伟大艺术家的自尊以后,贝多芬又表现出强烈的民主冲动。

这时他已经听不见别人讲话,要靠纸笔交流。在随身携带的一个谈话本里,他写道:“我们的责任是把所有国王从政府里赶走!”《第九交响曲》所向披靡的气势,就是他否认人间一切权威的表现。

这部巨大的作品1824年5月7日在维也纳首演。贝多芬上台指挥。乐队先演奏了三个壮丽的乐章,接着引出歌唱家坚强有力的声音。雄壮的音乐跟合唱互相推动,旋律的巨流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震天动地。到最后一次冲击停下时,听众进入了疯狂的状态。

耳聋的指挥不知道背后群情汹涌。一位年轻的女歌手走到台前,推着贝多芬转过身。他看到全部听众都站了起来,兴奋地鼓掌欢呼。因为贝多芬听不见掌声,听众们挥动双臂,把手帕和帽子扔到空中,用一切办法表达心中强烈的敬意。

但是,成就并不一定带来金钱。排练和演出《第九交响曲》开销很大,这场音乐会只有相当于42英镑的收入。贝多芬继续创作,继续贫困,两年多以后病逝。

他不是“乐圣”。

完美的圣人只存在于神话之中。贝多芬的生活有污点,创作也有污点。他跟自己弟弟、弟媳、侄儿、助手、仆人的关系都很糟糕。许多善良的文人神化了贝多芬。其实贝多芬经常重复一句名言:“人皆有错,只是方式不同。”他甚至写了音乐,把这句话变成歌曲,时常哼哼。

奸邪恶棍经不起批评。即使揭露了缺点,智者伟人仍然值得敬佩。贝多芬的主要贡献不是谱写了一批优秀的乐曲,而是开创了新的艺术境界。在自尊的时候,他不向帝王低头,也不迎合听众的趣味。听众和读者的水平参差不齐,最优秀的专家不是追随者,而是领路人。为听众和读者服务不一定是写他们当下喜闻乐见的作品。贝多芬构建起前所未有的音乐风格,独树一帜,披荆斩棘,把听众带到他们无法想象的艺术世界。

因此,人们感激他,敬重他。贝多芬下葬的那一天,两万多维也纳人走上街头,全城十分之一的居民组成巨大的送行队伍。在墓穴旁朗读的悼词非常感人:“没有哪个活人能进入不朽者的殿堂。只有肉体消失了,殿堂的大门才会打开。从现在起,你们在此哀悼的人站到了各个时代伟人的行列,......如果将来你们感到他洪流一样汹涌的创造力,如果你们越来越强的狂喜流溢到尚未出生的那一代人之中,那时,请记住这个时刻,记住:当他被埋葬的时候,我们在场;当他死去的时候,我们流了泪!”

绝大多数高官显贵都会被彻底遗忘,而伟大艺术家和思想家却名垂青史。因为涉及具体的社会状况,社会又在不断发展,小说和戏剧都难免过时。而优秀音乐则以最抽象的美永葆青春。贝多芬的名字和他饱含激情的乐曲将与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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