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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与世俗的斗争

 几个意思 2013-07-08

现在有人想说埃及的事情是一场军事政变。也有人想说是对新生民主的一次袭击。还有人想说,这是二次革命。

我认为他们都看错了方向。我想说,埃及几乎就是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试验场。它的成功与否和最终解决方式,不仅仅关涉埃及自身的成败,也关涉了整个穆斯林世界未来的形态,他们与世界的关系,甚至会影响伊朗的前景。

2011年,当开罗胜利广场上人们欢呼胜利和自由的时候,那几乎是整个埃及的胜利,青年、穆斯林、军方、基督教徒。他们亲密无间地战斗在一起,推翻了无能残暴颟顸腐败的穆巴拉克政权,并把他送上了审判席。

胜利突如其来,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好准备,包括在运动中至关重要的三方力量:民运青年、穆斯林兄弟会和军方。矛盾以最快的速度呈现出来。在穆巴拉克下台之后半年时间里,民运青年依旧在胜利广场盘桓不去,直到8月,军方借神圣斋月之名,将他们清出了广场。但是,斋月结束之后,青年们又回到了广场。

民运青年是埃及变动的中心力量。埃及的民主运动,基本上是从Facebook上展开的。一群对于当局残杀异议青年的行为出离愤怒的年轻技术白领,开始在网络上祭奠这些牺牲者,并逐渐开始组织示威活动,意外引发了全国响应的大示威。

可是,这场革命来得太偶然和太松散了。青年民运依靠的完全是纯粹的热情和勇气。他们没有组织、没有纲领、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他们连一个像样的领袖都没有。他们只是一群依靠网络而动的临时革命家。几乎他们所有的政治纲领只需要两个词就说完:自由、民主。成功的狂欢之后他们一脚踏空:他们不知道革命之后是什么。

穆斯林兄弟会是这场革命的收割者。从纳赛尔、萨达特时期开始就长期处在被镇压、追杀、围捕、压制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而有效的底层运动方式。他们蛰伏着等待时机。他们在民间底层开展慈善,扶贫救困,提供免费教育,建立组织,募集政治资金,而后,向所有他们能够接触到的人推广他们的伊斯兰教义。

(图注:2013年7月7日,巴基斯坦卡拉奇,上百名伊斯兰大会党支持者游行示威,支持埃及前总统穆尔西。以穆尔西为代表的宗教势力在埃及拥有很高的政治基础。供图。)

当无头苍蝇一般的民运青年们发动了一场抗争的时候,他们顺势而为地进入了革命的核心。他们支持青年们的行动,协助救护在广场运动中受伤的青年们,并且在暴徒袭击青年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他们。他们发动底层力量,把这场仅仅发生在都市之中的白领运动,延伸到了埃及全国,从而把一场原本或许并不那么暴烈和广泛的小型集会,变成了一场全国性的反独裁政治起义。

所以,当革命成功之后,当那些不知所措的年轻人依然徘徊在街上,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在行动,构建后穆巴拉克,或者说,后军方时代的埃及政治了。

穆罕默德·穆尔西是穆斯林兄弟会的代言人。他的自由和正义党是穆斯林兄弟会下属的政党,拥有独立的身份却并非独立的政纲,是一个伊斯兰政党而非世俗化政党。无论从执政理念,还是群众基础,穆尔西的胜利,都来自于穆斯林兄弟会的鼎力支持。

故而,当2012年穆尔西以高票当选埃及历史上第一位平民总统的时候,我猜想正是穆斯林兄弟会高层弹冠相庆的时候。不过,隐患却也正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穆斯林兄弟会不是一个政党,而是一个宗教组织,它的目的是实现伊斯兰国家。在穆斯林兄弟会的宗旨中,明确规定了《可兰经》是最高大法。也就是说,世俗的法律都必须臣服于《可兰经》的教诲。

这正是民主青年们与穆斯林兄弟会之间最根本的冲突,不可调和。事实上,早在穆尔西当选之前的政治斗争中,这一切冲突就早已呈现出来。穆斯林兄弟会,甚至包括为数众多的民众,所希望的就是建立伊斯兰国家,也就是伊斯兰教政教合一的国家。民主青年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们推翻了独裁者的政权,所迎来的却是伊斯兰教的统治。

可是这里面吊诡的问题在于:埃及人口中的90%是穆斯林。也就是说,那些反对穆巴拉克的独裁政权和穆尔西的准宗教政权的民主青年们,也多是穆斯林。

尽管经济衰退、失业剧增的确是此次反对穆尔西政府的主要原因,但其中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穆尔西所推行的恰恰是一套伊斯兰化的政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穆斯林兄弟会化的政治。穆尔西并非自把自为,他的政治,既有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也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

2013年的埃及不是1979年的伊朗。尽管穆巴拉克的确是一个独裁者,但是他的政治也同样是世俗政治,并且一直与西方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埃及的民主青年们并非如同当年伊朗伊斯兰革命时那样封闭,他们能够深刻地理解国家独立与政教国家之间的差别。他们明白要提高埃及的国家地位、经济水平和民生水平,惟有与世界接轨,与全球化同步。而穆斯林兄弟会的主张,却是封闭国家。

与其说是推翻穆尔西,不如说是推翻穆斯林兄弟会,甚或是伊斯兰政教国家体制的风险。这就是6月底埃及变乱的本质。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军方出场了。其中奇异的一幕是,带头拘禁穆尔西的,竟然是穆尔西提拔的国防部长赛西。

许多人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赛西的出场称之为军事政变,可惜这个名词并不能恰当地形容埃及的这场事件:因为军方并没有重新执政的欲望与行动。事实上,军方一直在容忍穆尔西的伊斯兰化行动,并且在7月1日给出了48小时和解通牒,但遭到了罔顾。

自独立以来,埃及一向是一个军人政权国家,从最早的纳赛尔总统开始。在长达数十年的军人统治中,最后反戈一击打倒了穆巴拉克的,却仍然是军方。可以说,这是一种丢卒保车的行为,为了仍然能够在埃及的政局中保持影响力,军方背叛了他们自己的僭主。

有着民间支持却缺乏政治结构的穆斯林兄弟会的上台,如果方向是建立世俗政权的话,尚可与军方和谐相处,并且徐谋军队国家化的道路。可惜,穆斯林兄弟会素来有的是街头斗争的经验,却缺乏必要的上层政治的修养,且其宗教清洁性本身就难以容忍军方对于其政制的干预。于是,穆尔西必然抗拒军方,而军方必然以人民之名废黜穆尔西。

于是埃及又到了这么一个节点之上,民主青年们期盼一个完全世俗化的民主国家,而握有政治权力的,全部都是怀有伊斯兰国家梦想的宗教派,而虎视眈眈的军方并不愿就此退出舞台。

埃及的民主死了吗?没有,埃及的民主根本就还没有开始。穆斯林兄弟会依仗着几十年来在民间所积攒的底层动力,推送上去了一个穆尔西,但他们并没有预估到在几十年的军方统治之中,世俗化政治也早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埃及的故事具有着独特性,也拥有着充足的开放性。穆斯林兄弟会的宗教势力在底层普遍延展,而世俗化政治也同样在民间游走;军方无可匹敌的政治影响力与权势早已坐大,难以根除。然而它在中东地区恐怕远非独此一家。整个中东伊斯兰势力都极其庞大,而伊斯兰立国主义从来在中东不曾消减。

民主化运动能够足够对付独裁者,却未必足以动摇民间根深蒂固的伊斯兰宗教国家梦想。政教合一的国家也许在其它地区不足为道,在中东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政治问题。伊朗虽然现在一直维持着伊斯兰国家体制,但是民间的世俗化运动一直蠢蠢欲动,发生一场革命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埃及而言,或者对于整个中东伊斯兰世界而言,寻找在宗教传统中的世俗化道路,都是艰难的挑战,土耳其乃是整个地区最为成功的世俗化国家,议会行政分权,政党竞争体系已然十分健全,却仍不时遭遇伊斯兰势力的挑战。

穆尔西的垮台不过是一个先声,世俗与神圣之间的斗争,不过才刚刚拉开大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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