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心智哲学研究的12个问题及其他 自古希腊文明时期起,人类就开始了对心智(mind)奥秘孜孜不倦的探索。然而,在20世纪后半叶之前,心智在哲学中的研究一直处于非主流状态。在过去的30年里,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心智哲学成为哲学研究的中心论题之一,它带动和涵盖了其他许多哲学分支的研究。心智哲学的当代领军人物之一、美国著名哲学家塞尔(John R.Searle)甚至指出:“50年前语言哲学被认为是‘第一哲学’,现在这一位置由心智哲学所取代。”[1]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塞尔在他的新作《心智》一书中总结了当代心智哲学应该加以深入研究的12个基本问题,这些问题是在笛卡尔传统心智问题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尽管心智哲学并不仅仅局限于这12个问题,但其他问题可以说是这12个问题的延伸。塞尔关于这些问题的论述也是很有启发性的。 一 哲学研究对象转向心智的原因 哲学的对象为何转向心智的研究?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哲学家们已经普遍意识到,对许多哲学问题的理解依赖于对最基本的心智过程的理解。例如,语言对现实的表征依赖于大脑对现实的表征,语言学中谈到的表征只不过是更加基本的,诸如信念、愿望和意向等心智表征的延伸。对语言问题更加深入的研究,有赖心智能力的研究。 其二,从知识增长的角度来说,知识的增长使我们更加关注实质性的、建设性的哲学。而这种哲学始于对人类心智本质的认识,因为心智是联系自我与世界的桥梁。如果将心智作为哲学研究的中心,那么哲学原来关注的一些问题,诸如语言的本质和意义、社会的本质、知识的本质等都将变为人类心智普遍特征的一个具体实例。 其三,认知科学的崛起为哲学开辟了全方位的研究领域。认知科学是由交叉学科群发起的,涵盖了哲学、心理学、语言学、计算机科学、神经科学和人类学等众多学科。认知科学家们彼此合作与交流,通过多学科理论及实验的协作与整合,极大地促进了人类对心智本质的理解。心智哲学也因认知科学研究成果的推动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从而成为当今西方哲学中最具活力、最富挑战的研究领域之一。 二 笛卡尔的心智哲学 一般认为,现代西方心智哲学是从笛卡尔开始的。笛卡尔最著名的学说是“心身二元论”,这一理论表现为两个层面:一是实体层面,即心智实体与物质实体(身体)的对立;二是性质或属性层面,即心智的属性“思”与物质的属性“广延”相对立。笛卡尔认为,两个层面的对立是绝对的,不具有还原性。 笛卡尔的“思”是普遍意义上的“思”或“意识”。也可以说,笛卡尔的“思”是各种“意识”活动的总称。在笛卡尔那里,“我思”的真正含义是“自我意识”。用笛卡尔的话说,就是“在我们之内,以致我们直接意识到的一切东西”[2]。即“自我意识”是“内在的”、“直接的”。在笛卡尔的心智哲学中,“自我意识”被置于首要和核心的地位,成为各种心智概念、以及包括存在论在内的其他一切讨论的基础和前提。甚至心智的“存在”也是由“思”决定的,“思”的停止意味着“心智”的消灭。笛卡尔认为,心智与身体是完全有别的两种实体,任何一个都可以不依赖另一个而存在。 笛卡尔的“广延”意味着身体占据着物理空间。笛卡尔认为身体具有无限可分性。这也表明身体是可以毁灭的;而心智不具可分性,因此心智是不可毁灭的。每一个心智都是一个不朽的灵魂。因此心智不适合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但身体可以被置于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中进行研究。哲学家既可以对心智进行研究,又可以对身体进行研究。身体,作为物质实体,遵守着物理规律(当时的物理处于经典力学时期,物理世界遵守因果决定论)。但是,心智具有自由意志。虽然心和身是绝对有别的两种东西,但它们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从而构成了有生命的“人”。而身体与其他物体一样,只不过是具有某种形状的物体,它不能思想,也不能成为人的本质,它与心智结合在一起,作为心智的居所和“工具”。 三 当代心智哲学研究的12个问题 当代心智哲学不仅包括传统的“身心问题”,还包括有关心智的意识、知觉、意向性、思维的本质等一系列问题,塞尔将其归结为“12个问题”[3],其中包括以笛卡尔心智哲学为基础的八个传统问题(前八个)和四个新增问题(后四个)。 1.心身问题。即心、身之间的确切关系是什么?根据笛卡尔的观点,心、身是完全有别的两种实体,二者不可能发生什么联系。然而日常的经验似乎告诉我们,身、心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例如:身体被某物撞到就会感觉疼痛;内心只要想移动身体的某一部分它就可以实现这一想法。那么身、心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二者之间存在什么关系?这就是著名的“身心问题”。塞尔认为,尽管这一问题在笛卡尔之后被许多哲学家所关注,但是这一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发展到今天,已经转化为如下两个问题:(1)物理实体如何对我们的心智产生影响?(2)心智事件又是如何影响物理世界的? 2.他心问题。根据笛卡尔的观点,心智就是在我之内,直接意识到的一切东西。那么我又是怎么知道他人也有心智?我在只有对我拥有心智的认识下,如何知道他人也有心智?针对这一问题历史上曾出现过著名的“类比争论”,即从我拥有心智这一前提出发,是否可以类比推出他人也有心智?然而对“我拥有心智”这一类比中介的独立验证就是一个问题。如果用科学研究中刺激—反应之类的实验来验证,那么也只是从我的角度来观察、说明这种刺激与反应,这仍然陷入了“唯我论”的怪圈,而不是一种独立的科学验证。由此引出的问题是,我们能否认识他心的存在?应该如何去认识? 3、4.两个问题可以放在一起来说明,即对外部世界的怀疑以及个人感受问题。这是一种更为普遍的怀疑,即怀疑是否存在着外在的世界。用笛卡尔的观点来说,我们关于心智、思想、感觉、感受等知识是我们直接意识到的一种内容。那么外部世界的山川树木是什么?我们能够保证它们的真实存在吗?笛卡尔认为我们不能直接感受世界上的物体和事态,我们直接感受的,是我们心智的内容。由此可以说,我们确切感受到的只是我们的视觉经验、听觉经验或其他,我们所感受的只是心智对现象的表征。那么这里的问题是:我们怎么知道这种表征真正表示着某物,或正确表示着某物?即我们如何真正确定某物的存在?这样就引起两个相关的问题:(1)如何解释我们与世界的感觉互动?感觉经验与物理客体以及世界的其他特点之间的关系是什么?(2)如何确保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真的就是我们的感觉经验? 5.自由意志问题。我们拥有自己决定做某事或选择某物的经验。这似乎表明我们具有自我意志的自由性。这样就引出一个问题,我们真的拥有自由意志吗;或者这种自由意志只是一种幻觉?如果我们的自由意志是我们心智的一个特征,那么它是如何影响外部世界的(如果物理世界是完全遵守因果决定论的)?这一问题是心身问题的延伸,但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因为即使我们能够解决身心问题,仍然存在另一个问题:在笛卡尔时期,物理世界是一个完全由因果关系决定的、确定性系统。物理世界发生的每一事件都由它之前的其他事件所决定。因此,即使我们能够证明我们具有心智上的自由意志,它也与我们的身体行动无关,因为身体的行动是由我们身体的在前状态和身体之外的物理世界决定的。即使今天我们已经认识到微观水平物体的运动并不受经典力学支配。但新的“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也不支持任何显然的自由行为和真正的自由意志。也就是说,即使在大脑中夸克水平的事件不具确定性,仍然无法使自由意志成立,只能说明在我们的决策中有不可预测的因素。 6.自我与人格的同一性问题。即自我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一致性。我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所拥有的经验是显然不同的。由此可以引发许多问题,这是哲学研究的一个“三角区”。这些问题包括:同一个人经历的这些经验到底是什么?我使自己在此地和在其他地点成为同一人的根本因素是什么?或许有人认为根本因素在于拥有相同的身体。但是,身体真的能够成为对同一人进行识别的必然条件吗?根据现在科技的发展水平,我们完全可以做到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拥有完全不同的身体,如变性手术前后就拥有完全不同的身体。如果同一身体不是使我成为我的原因,那么是什么使我成为我?进而个人性格的认同和对个人身体的认同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我们是否具有使我成为我的经验? 7.动物是否具有心智。如果所有的心智都是一个精神的或心智的实体,如果心智是不可毁灭的,那么动物也应该拥有心智,每一个动物也都会拥有一个不朽的灵魂。笛卡尔认为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动物似乎没有心智。他指出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语言的使用。因此,能够用语言表达思想和感受的人类拥有心智;对于动物来说,语言的缺失使他们无法提供拥有思想和感受的证据。但是我们有时会明显发现某些动物因受伤而发出疼痛的吼叫,这似乎表明动物是有思想和感受的。但笛卡尔认为这只是幻觉。按照笛卡尔的理解,可以做如下解释:对于人类来说,身体不具意识。不朽的灵魂只是附着在身体之上,那就是意识。但是对于动物来说,它只有身体,身体上没有附着灵魂。因此动物没有灵魂。这种解释是否正确?动物到底有没有心智?仍然是当代心智哲学探讨的一个问题。 8.睡眠问题。这一问题是指,如果心智是有意识的,如果意识是心智的本质,那么可以推出,如果没有意识就没有心智。笛卡尔的理论认为,如果我停止了意识,那么我就停止了存在。我们该如何解释人类通常在无意识情况下依然存在着这一事实?例如,人处于睡眠状态。 9.意向性问题。尽管笛卡尔未曾关注过这个问题,但在过去几个世纪的哲学发展中,这一问题已经成为心智哲学研究的基本问题。“‘意向性’是表示心智能够以各种形式指向、关于、涉及世界上的物体和事态的一般性名称。”[4]关于意向性的一个特殊哲学问题是:如果我认为太阳离地球有9300万公里,那么我的思想是如何超越自身而涉及那么遥远的地方?心智状态何以指称超越自身的某物?这不是意向性问题。从现代形式来看,意向性涉及两个基本问题。(1)我们的大脑如何指向外部世界的事件?这种关于和指向何以可能?(2)我们的心智或大脑是怎样拥有意向内容的?例如,我现在考虑美国总统布什,是什么因素使我相信这一内容是关于布什的而不是关于其他人或其他物的?这两个问题都是意向性的可能性问题。假如意向性是可能的,那么意向状态又是如何具有具体内容的? 10.心智因果和副现象问题。“身心问题”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指输入的刺激如何引起心智现象;另一部分是指心智现象又如何引起外在行为。这两个问题将导致不同的话题。有些哲学家认为,我们可以把意识解释为是由大脑的过程引起的,但是我们却无法看到意识是如何对自身起作用的。假定心智现象依赖于大脑过程,那么我们很难看到它们是怎样引起身体移动或对物理世界发生作用的。这种观点可称为“副现象理论”,即虽然承认心智因素的存在,但却认为心智状态和事件只不过是物理现象和生理现象的副产品,不会对物理现象起任何作用。根据这一理论,意识已经存在,但它只是一种副现象。这一理论引出的问题是:不属于物理世界的东西是如何对物理世界产生影响的?人们经常认为物理世界是服从因果决定论的。这就意味着没有外在的事物可以进入物理世界,并作为原因起作用,但是,心智状态却为何可以作为不属于物理世界的因素而对物理世界起作用呢? 11.无意识问题。对笛卡尔来说,心智活动由意识而定义。那么无意识状态就应该用相反的术语来界定,即无意识的意识。我们普遍认为我们的许多心智状态是无意识的,那么,这意味着什么?无意识的心智状态又说明了什么?它又是如何与我们的心智生活和外在世界相适应的。无意识可做两种理解,一是指“在无意情况下导致的某种预先不可预计的后果”中的无意识;另一种是关于“无意识”更加普遍的说法,即我们认为所有类型的心智过程都在我们的大脑中进行着,但是却没有任何表现。这一说法也包括“我们的心智无意识地指向外部物体”中的无意识。这两种无意识概念存在的问题是,无意识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大脑中的什么因素使其既为心智状态同时又无意识。 12.心理和社会的解释问题。对心理和社会事件的解释与对物理和化学事件的解释相比有着不同的结构。我们在解释“选举事件”或“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样的事件时,我们是用一种不同于解释“植物生长”的方法来解释的。那么解释心理和社会事件的合适方法是什么?这种解释对社会科学的前景预测意味着什么? 四 心智问题的当代哲学研究需要与认知科学互动发展 在过去,心智问题的研究是哲学家的专有领域。但是近年来,认知科学的发展使哲学家、心理学家、语言学家、计算机科学家、神经科学家和人类学家等都开始研究所谓的心智问题。心智问题的哲学研究已经成为认知科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心智问题的多学科交叉研究不仅使现代心智哲学与古代心智哲学研究的内容不同,而且在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上也有所不同。 一方面,心智哲学要澄清一些基本的哲学范畴,才能使认知科学在其他领域的研究更好地展开。例如,在神经生物学的研究中,就把“身心问题”转化为了神经生物学问题,即大脑中的神经生物过程如何导致意识状态和过程?从而“身心问题”转化为一个科学问题。但是“身心问题”要想在神经生物学的研究中寻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还会存在许多纯粹的哲学障碍。最严重的障碍是:心智和物质等传统范畴的存在。如果我们认为心智和物质属于两个不同的形而上学领域,那么大脑和意识的关系将会永远是神秘的。我们将无法从生物学角度找到解决意识问题的满意答案。因此,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才会产生这样一种认识,即意识是主观的,不适于进行科学研究。因为,意识状态的存在产生于有意识主体的经验,意识状态属于第一人称的主体,科学通常不研究第一人称主体的现象,只研究客观的现象。这种观点导致了一个很大的混淆,这是人类文明中一直存在的一种混淆。“其实,主观的和客观的区分有两种不同的意义。一种区分是认识论上的,存在着认识论上客观的知识和主观的观点。还有一种是关于存在方式的区分,是本体论意义上主观与客观的区分。”[5]科学实际上从认识论角度来说是客观的,科学家试图建立不依赖于科学家的态度和偏见而独立存在的真理。但是认识论层面研究方法的客观性并不排除研究对象本体论层面的主观性。理解了这一点,就会产生一种观念的转换,就不会有人反对认识论层面具有客观性的科学研究本体论层面具有主观性的对象。这种转换是由于哲学内部相关问题研究的发展而产生的转换。现代心智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目标之一就是为认知科学其他领域的研究排除哲学上的障碍。 另一方面,从认知科学的实际发生来看,认知科学其他领域的发展将为心智哲学的研究开辟更为广阔的视域。我们对大脑的运行方式了解得越多,就越能促进心智哲学的研究。例如,对大脑的深入理解会在很大程度上迫使我们改变原有的描述心智问题的日常词汇。这样,我们在概念的设置中就需要充分吸收认知科学其他领域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有时可能会导致我们的观点产生概念性的转换,进而导致哲学观念的转换,从而引发一系列新的哲学问题。就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打破了原来的时空划分,一系列新的哲学问题蜂拥而至一样。具体说,传统的观点把发生在心智运行过程中的记忆理解为心理学和生物学方面的经验存储。当代的神经生物学研究指出,我们必须把记忆看做一种创造性的过程而不是一种简单的补偿性过程。又如,通过研究心智在个体的发展,发现小孩与成人相比持有显然不同的概念关系,例如“信念”与“真”二者之间的概念关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明显的不同?我们是否应该把这种不同纳入到心智哲学的研究资料中,从而丰富我们对诸如意向性、意识等概念和相关问题的理解?对这些问题我们目前还没有答案。但值得注意这样两个事实:(1)现代心智哲学的研究不再是纯粹的思辨式研究,而是在吸收现当代科学技术成果的基础上对心智问题进行的一种思辨和实证的综合性哲学研究;(2)即使我们拥有一门成熟的、复杂的认知神经科学,我们依然需要解决一系列新的哲学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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