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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人犹说旧眉楼——顾横波(二)

 良辰美景奈何天 2013-07-16

居人犹说旧眉楼——顾横波(二)

  看这秦淮美景,迷楼中丝竹管弦之盛,酒席间觥筹交错的惬意,然而这繁华不过只是转瞬成空,良辰美景,终究只是渺渺云烟,经过伧父的闹事,更是加剧了顾眉从良的念头。
  想当初十四岁时,她曾作《自题桃花杨柳图》述怀:
  “郎道花红如妾面,妾言柳绿似郎衣。
    何时得化鹣鹣鸟,拂叶穿花一处飞。”
  鹣鹣即是我们常说的比翼鸟,诚如张华《博物志》中所写:“崇武之山有鸟,一足一翼一目,相得而飞,名曰鹣鹣。”
  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究竟在何处?或者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每日里繁华热闹,然而人空处,独自思量。
  那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和睦,如翡翠鸟翔于天际,如凤凰嬉戏与草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波灵动,然而何时才能是对影成双?
  崇祯十五年的一天,二十七岁的龚鼎孳途径金陵,到湖北任职,此时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不同于冒辟疆三试不中,他年纪轻轻十九岁就高中进士,被授湖北蕲水知县。之后又因政绩突出,故而奉上召赴京任谏官兵科给事中。
  途径于此,免不了去那热闹的秦淮河水,一见秦淮名妓,探视作对,消遣寂寞旅途。于是,经人介绍,他便前往迷楼拜访顾眉。
  本是一面之缘,然而却不曾想真真是命中注定,两人都是一见钟情。
  龚鼎孳此后在《白门柳》中《登楼曲》写到这场命中注定的见面:
  “晓窗染研注花名,淡扫胭脂玉案清。
    画黛练裙都不屑,绣帘开处一书生。”
  于是两人自然是相知相恋,以至是难舍难分。但仕途美人,龚鼎孳分得很清楚,纵然每日是相看两不厌,他依然是旋即北上,两人只得匆匆别过。
  然而顾眉此时是动了真情,故在龚鼎孳走后,她提笔写下一首《忆秦娥》依托相思之情:
  “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
    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
    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
    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伶仃。”
  不同于董小宛的单方面付出,龚鼎孳此刻对顾眉也是情根深种,离开后频频在诗作中表达对顾眉的思念之情:
  “才解春衫浣客尘,柳花如雪扑纶巾。闲情愿趁双飞蝶,一报朱楼梦里人。”
  ——《长安寄怀》
  “别袂惊持人各天,春愁相订梦中缘。缕金鞋怯长安路,许梦频来桃叶边。”
  ——《江南忆》
   京城,秦淮,相隔千里,团圆重聚谈何容易,纵使情深,却原来只是缘浅。然而,顾眉却不是那么认命之人,她觉得龚鼎孳便是自己等待的那个人,故而决定抛下秦淮河畔的丝竹美酒,千里跋涉去寻找龚鼎孳。
  当时正是遍地烽烟,路途遥远,更不用提那昔日的京城如今早已是岌岌可危,随时会被李自成的大顺军给攻破。
  然而,顾眉不怕,执着北上,原因很简单——他在那里。
  就这样不管不顾,一路向北,《板桥杂记》中说她“弓弯纤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纤纤细足的小女子,为了心中的信念,甘愿跋涉千里。好不容易还算顺利地走出了山东,但到了河北沧州境内却不能前进了。
  因为当时兵祸连年,狼烟四起,取道艰难,故而顾眉只好先转回江苏和安徽交界的淮河沿岸的清江浦避祸,第二年春季才又渡江返泊于京口,不用提这一年多一来的辗转流离,颠沛困顿。
  好不容易,等到秋季战事稍停,她才能继续北上,最终到达京城,二人才得相聚。
  此番情深意笃,龚鼎孳怎任辜负?故而是帮她脱籍,以正妻之礼待她。
  顾眉也改名为“徐善持”,表明从今以后过上幸福的新生活,跟着这位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情牵一世。
  这样的结果传到了秦淮,众多姐妹自然是对其羡慕祝福,而剩下一大帮文人才子,只得是暗自嗟叹。连余怀也只能是写下“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的句子来暗自伤感。
  本是才子佳人成一对的美事,然而却突然中途传出件大八卦,生生把这深情厚意的顾眉给说成了水性杨花的浅薄女子。
  乾嘉年间,吴德旋《见闻录》中记载,顾眉原与钱湘灵之友刘芳约为夫妇,然而此后却又这般背信弃义嫁给了龚鼎孳,最后刘芳是心肝俱损,悲痛欲绝,投河而终,可谓是“芳以情死”,后事更是由钱湘灵经办。而当时文士,更是因为龚鼎孳风头正盛,不敢说他的坏话,于是没有人提起刘芳殉情之事。
  此后连历史学家孟森先生也先入为主,认为顾眉是势力轻浮之人,在《横波夫人考》中批道:“以身许人,青楼惯技”。连钱钟书也深以为然,还在这八字评语后加批说:“极杀风景而极入情理”。
  然而,这件事是否真的如此?
  首先我们来看,刘芳殉情这件事,仅仅是《见闻录》里这样一个孤证,且连当事人钱湘灵都未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及;二者,青楼唱和,你情我愿情话绵绵枕边之话不过都是玩笑而已,几时做得真?如若两人真有婚姻之约,那么也不过是诗词唱和之间的暧昧罢了;三者,退一万步讲,顾眉真的和刘芳约指婚姻,情定一生,然而那么多年,却未曾见他有付出过任何实际行动,不管是顾忌家庭,还是社会舆论,他都未曾想过要和她一起承担,那么即使说有婚姻之约,那又如何作得了数?
  此外,在龚鼎孳出现之前,和顾眉交情最好的应该算是余怀了,然而,顾眉出嫁,余怀仅是自伤云“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那么可以看出,他只是感叹自己的情深不如龚鼎孳罢了,而对刘公子则半句话没有提到,好歹两人按《围城》中的说法,也算是“同情兄”,而余怀却对这位刘公子没有任何说明,因此,我们由此看出,余怀的反应足以充当最好的见证。
  第三,龚鼎孳刚娶顾眉时是意气风发,势头正旺,但此后却被人弹劾,乃至下狱。此时正是墙倒众人推之际,更何况给他安插的罪名之一是“千金购妓”,但却未见有人将此事抬出来,可见这事可信度不高。
  故而,刘芳殉情这件事应该是没有,不过顾眉出嫁让很多才子叹惋倒是真。
 
  崇祯十五年秋,国家早已是动荡不安,明军在与清军以及各方面的农民起义军的交锋中均占劣势,故而京城早已不是当初的繁华热销之地,那前往北京赴任的官员多数将自己的家眷都留在老家以求安稳。
  然而在这样一个时候,顾眉却肯不顾一切抛弃所有,辗转艰辛,历经一年,北上寻找龚鼎孳。闫红说董小宛追随冒辟疆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所有一切都压上,跟着他风雨无阻。
  其实,在我看来,顾眉才无疑更是这样一个肯豪赌一场之人。
  不同于当时董小宛已是颠沛流离急于找下家,此时的顾眉正是人红势头旺,然而她却毅然决然抛却秦淮灯影繁华,只身一人北上。
  一路上,颠沛自不必说,遇上战乱说不定就香消玉殒;更何况如若好不容易顺利到了龚鼎孳身边,然而如若却像董小宛一样逢上冷心冷面的冒辟疆,更别提那冒公子只是逢场作戏一番,哪及得上小宛痴心一片,那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再不然像赵五娘上京寻找蔡中郎,像那戏文里写的芳魂归去,真是叫人不值。
  按说,龚鼎孳作为从良候选人无疑是最好选择,然而顾眉身边也不乏青年才俊,综合考虑加上风险指数的话,不去寻找龚鼎孳只怕她的结局也差不到哪儿去。
  然而,她思量一番,轻携包裹,纤纤细足,就这样踏上了寻找龚鼎孳的道路。
  最后的结果,她不是没想过,要不殒命,要不他对她只是欢场做戏,身边早已是换了新人,抑或他也如那刘公子一般迫于家族和舆论压力不愿为了一名妓女坏了名声,与她跟前只是一番支支吾吾给不了肯定的答案。
  可是,谁让她动了真情呢?结果如何都变得不再重要起来,权且用这一世的真情和运气去赌一把好了。
  所幸的是,她的抉择是对的。
  更幸运的是,龚鼎孳此时算是顺风顺水,而他的妻子也不在身边,且两人的夫妻情意也淡薄,故而顾眉和龚鼎孳京城相聚无疑是一出佳话。
  他见到风尘仆仆赶到他身边来的她,那曾经在笔墨间无限思念的那个人突然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让他不能不怀疑是堕入梦中。“尽畴昔、罗裙画簟,无数销魂,见面都已。”
   他知她待他的情意,他知她为自己受的苦楚,然而他已是有正妻,故而只能是将她纳入妾氏。
  不过,她的深情厚意他怎能辜负,故而京城常常能见到两人携手言欢的场面,他不顾流言蜚语,带着她要逛遍京城的繁华富丽,让她不留下遗憾,他虽未给她正妻的名分,但却是以正妻的礼仪待她。
  且不说以正妻之礼待她多么不可思议,单单是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便是会引起多大非议,更何况他现在正是前途一片大好之际,然而,在他心中,随性而至便是最大的准则。她待他情深,他同样要以意重来回报。
  帝都喧闹的夜市,京城的各色小吃玩意,古城墙的各种遗迹,他与她都是言笑晏晏,相伴而行。
  乘风而行,她是他的“人间四月天”。呼啦啦的爱情,宛若疾风驰过。
  本以为可以就这样相知相守,然而时代的大局却容不得人做选择。
  朝廷危急,他本着为国为民的想法,在顾眉到来之际,一个月内上书十七次,弹劾权臣,激昂慷慨,甚至是在他自己所作的《念奴娇》中也有提及:
  “花下小饮,时方上书有所论列, 八月二十五日也, 用东坡赤壁韵”,“翦豹天关,搏鲸地轴, 只字飞霜雪。焚膏相助,壮哉儿女人杰”,佳人在怀,然而他依然是不畏权贵,直言上书,一无所惧。
  可以说,这跟顾眉的相助是分不开的。红袖添香夜读书,顾眉在他身边是“焚膏相助”,可见此时两人的相知程度。
  然而,他的这番勇气,却最终被人所嫌弃。他的十七次上书,其中多次有提到崇祯皇帝的亲信重臣,他本是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天真地以为官场便如他在情场的际遇,可以一帆风顺。然而,他这样年纪轻轻天不怕地不怕的干劲儿,最终还是惹恼了崇祯皇帝,一怒之下将其打入狱中。
  一年的艰辛,换来月余的相聚,仿佛转眼又是空。然而顾眉却不怕遭受池鱼之殃,坚定地留在他身边。
  黑暗又怎样,总有光亮在前方;萤火虫的光亮虽微小,但总会等到黎明到来的那一天。
  她守在他身边,等着他,不离,不弃。
  他感激她的情意,狱中的诗句中处处有着她的影子:
  “一林绛雪照琼枝,天册云霞冠黛眉。
  玉蕊珠丛难位置,吾家闺阁是男儿。”
  “星高鱼钥一灯寒,贯索乌啼夜未阑。
  敢望金鸡天际下,妆楼小帖暂平安。”
  终于,崇祯十七年,他终于获释,可以重聚,难以抑制地写下“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
  本以为是此去经年,生死相别,没成想,一番苦楚之后,终得团聚,否极泰来,经此患难,方知安稳的难觅。
  然而,龚鼎孳的心境此时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很多时候,我们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地做选择,而影响我们的每一个选择的,或许只是很微小的一个元素。
  成佛,成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譬如《史记》中记载的李斯,从仓库和厕所的老鼠得到启发,“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自此踏上了谋求功名利禄之路,最终只落得“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而在龚鼎孳身上,经过此番患难,那颗热血的心也开始变得冰封起来,活下去,安稳生活,成为了他最基本最简单的追求。
 现世安稳,然而现实却不让人安稳,龚鼎孳刚获释,时隔一个月左右,闯王攻陷京城,崇祯皇帝于煤山上吊。又过了一个多月,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北京城再次改朝换代。公元1644年的三个月间,北京城便换了三种国号。
  
    面对故国沦陷,龚鼎孳没有学文天祥干脆杀身成仁;也没有学史可法随了南明小朝廷,继续尽忠。而是做起了乱世宰相不倒翁冯道的本职,遇神拜神,遇鬼拜鬼,先后降了大顺、清朝。
  
    想当初和顾眉在京城重逢,龚鼎孳恣意寻欢,将和顾眉的情意尽数写入诗集中,甚至是还刻印流传。明明是父丧期间该表哀悼之情,龚鼎孳却携顾眉衣锦还乡,在桃叶渡大宴宾客,诗酒唱和,丝竹繁华,又是为秦淮河增添一抹色彩。
  
    本来将顾眉迎进门就是一桩大逆不道之事,而龚鼎孳现在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人不齿,故而很快便受到了“千金购妓”的弹劾,因而龚鼎孳被降官二级。
  
    但他却不以为意,依然是我行我素,这倒和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阮咸相似。
  
    阮咸于母丧期间恋上了前来探望的姑母的婢女,而丧期结束,姑母却忘记了当初许下要留下婢女的承诺,带着婢女准备返回。阮咸便急匆匆骑上前来拜访客人的毛驴,前去将婢女追回,还义正词严地说“人种不可失”。
  
    时隔多年,龚鼎孳升任吏部右侍郎,按诰封制度,龚鼎孳的夫人也应该是封一品诰命夫人。因为龚鼎孳的正妻是原配童氏,故而这“诰命夫人”的头衔也应当是归她。
  
    然而这位夫人尚且独居老家,一脸正气写信对龚鼎孳表决心:“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
  
    这话讲得正义凌然,仿佛是一瞬间太高了自己的身价,让自己和无耻变节降清的龚鼎孳顾眉划清了界限。然而这“顾太太”三字一出,便透着一股浓浓的酸意,这边龚鼎孳和顾眉是琴瑟和谐比翼双飞,那边,童氏是孤枕难眠身心受损。
  
    这“顾太太”三字不过是暗暗嘲讽了一番顾眉的出身,前面的那番话不过都是铺陈而已,龚鼎孳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可能让朝廷册封一名妓女为诰命夫人。
  
    故而,顾太太是喜滋滋地等着龚鼎孳撑不下去了来给自己道歉,然后欢欢喜喜地去接受这个封号。
  
    然而,龚鼎孳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径直讲,是你自己不要的,你让我给顾眉,那我就给她了。
  
    故而废嫡立庶,请朝廷封顾眉为“诰命夫人”。
  
    从此,顾眉便从一名秦淮名妓一跃而成一品夫人。这不仅是让顾太太,更是令满京城等着看笑话的人彻底傻了眼。
  
    顾眉倒是不怕的,这一品夫人做得是得心应手,和龚鼎孳更是恩爱如昨。
  
    此后,龚鼎孳因故贬官外放散职,又回到了秦淮河畔。天涯海角,随君往。直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夫妻双双回到秦淮河畔。
  
    金陵城内有着顾眉的诸多熟人,转眼又是顾眉的生日,因而龚鼎孳又是一番铺陈,在金陵城内摆下筵席,大邀四方名流,官宦世家,甚至是顾眉昔日交好的南曲姐妹,一时间盛况空前,不亚于当初寇白门出嫁的轰动。
  
    而龚鼎孳的弟子也前来祝寿,甚至是几位翰林学士还亲自上台客串,出演《王母宴瑶池》,顾眉的风头可谓是无人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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