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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年: 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

 晨曦书房 2013-07-16
陈寅恪先生撰《狐臭与胡臭》一文,载《语言与文学》(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会编,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中华书局印本)中,其要点谓:

  中古华夏民族曾杂有一部分之西胡血统,……疑吾国中古医书中有所谓腋气之病即狐臭者,其得名之由来或与此事有关。

  疑此腋气本由西胡种人得名,迨西胡人种与华夏民族血统混淆既久之后,即在华人之中亦间有此臭者,傥仍以胡为名,自宜有人疑为不合,因其复似野狐之气,遂改“胡”为“狐”矣。若所推测者不谬,则“胡臭”一名较之“狐臭”实为原始而且正确欤?

  案陈先生之说大体甚是;惟尚稍嫌未备,请逐一考论:

  (一)陈先生谓“腋气本由西胡种人得名”,实为卓识。惟仅据唐崔令钦《教坊记》及五代何光远《鉴诫录》,谓:“范汉女大娘子(见《教坊记》)虽本身实有腋气,而其血统则仅能作出于西胡之推测,李珣(见《鉴诫录》)虽血统确是西胡,而本身则仅有腋气之嫌疑。证据之不充足如此,而欲依之以求经论,其不可能,自不待言。但我国中古旧籍明载某人体有腋气,而其先世男女血统又可考知者,恐不易多得。即以前述之二人而论,则不得谓腋气与西胡无关。”其实“我国中古旧籍明载某人体有腋气,而其先世男女血统又可考知者”并非绝无,《太平广记》卷三七六“再生”二“士人甲”:

  晋元帝世,有甲者,衣冠族姓,暴病亡,见人将上天,诣司命。司命更推校,算历未尽,不应枉召。主者发遣令还,甲尤脚痛不能行。……司命……曰:“适新召胡人康乙者,在西门外,此人当遂死,其脚甚健,易之,彼此无损。”……胡形体甚丑,脚殊可恶……主者令二并闭目,倏忽二人脚已各易矣,仍即遣之。豁然复生,具为家人说,发视果是胡脚,丛毛连结,且胡臭。甲本士,爱玩手足,而忽得此,了不欲见,虽获更活,每惆怅殆欲如死。旁人见识此胡者,死犹未殡,家近在茄子浦。甲亲往视胡尸,果见其脚着胡体,正当殡敛,对之泣。胡儿并有至性,每节朔,儿并悲思,驰往抱甲脚号咷,忽行路相遇,便攀援啼哭。为此每出入时,恒令人守门,以防胡子。终身憎秽,未尝误视,虽三伏盛暑,必复重衣,无暂露也。(出《幽明录》)(案《隋书·经籍志》:“《幽明录》二十卷,宋刘义庆撰。”)

  案“康”为西胡种姓,此段记载正是西胡种人体具“胡臭”之明文,文中且颇尽形容描画之能事。虽小说虚拟,似非《教坊记》、《鉴诫录》等史实之比;然实可表示至迟在刘宋时代,已成立西胡体具“胡臭”之观念。然则“胡臭”之得名于西胡体臭,得此记载,已可确然无疑;正不待引据唐代不充足之证据,如《教坊记》、《鉴诫录》等,而作疑似之推论也。

  (二)陈先生论“胡臭”与“狐臭”之问题,所据仅限于隋唐史料。如引用唐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七四之九“胡臭漏腋”第五论“有天生胡臭者,为人所染胡臭者”云云,及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五八“小儿杂病诸候”六“胡臭”条“人有血气不和,腋下有如野狐之气,谓之狐臭”云云,而曰:“孙思邈生于隋代,与巢元方为先后同时之人,故不可据巢书作‘狐臭’而孙书作‘胡臭’,遽谓‘狐臭’之称尚先于‘胡臭’也。”其实隋唐以前之书籍中,早见“胡臭”及“狐臭”之事。苟单读陈先生文,似“胡臭”、“狐臭”二事,即始见于孙巢二氏之书者矣。初学读陈文至此,恐易生误会。故不惮词费,更征引隋唐以前记载,以伸说之。

  案“胡臭”之事,见上引刘宋刘义庆《幽明录》。而“狐臭”之事,亦已见于刘宋之时,《太平广记》卷四四七“狐”一“胡道洽”:

  胡道洽自云广陵人,好音乐医术之事,体有臊气,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审死日,戒子弟曰:“气绝便殡,勿令狗见我尸也。”死于山阳,敛毕,觉棺空,即开看,不见尸体。时人咸谓狐也。(出《异苑》)(案《隋书·经籍志》:“《异苑》十卷,宋给事刘敬叔撰。

  此文中所谓“臊气”,即是腋气。而时人咸谓胡道洽是狐;可见臊气之为狐之特征,已为时人所公认。故此文未道出“狐臭”一词,实已表示“狐臭”一词,至迟在刘宋时已成立矣。

  据此,知“胡臭”或“狐臭”之事,均早已见于刘宋之时。惟吾人一方面固不能断定前此必无关此二事之记载,而断言此二事即始于此时。一方面亦更不必推究《幽明录》与《异苑》成书之先后,以决定“胡臭”与“狐臭”二称究为孰先。盖决定此二称之先后,与考定腋气之得名,本别有其依据(如陈先生即依据“今日国人尝游欧美者咸知彼土之人当盛年时大抵有腋气”及中古旧籍中腋气与西胡之关系,而决定此二称之先后,谓“此腋气中由西胡种人得名”云云也),初无预于此二称发见于载籍之先后耳。然则陈先生置辨于此二称发见于载籍(且为隋唐后世之载籍)之先后者,得毋稍涉蛇足之嫌乎?

  (三)陈先生于“胡臭”、“狐臭”二词产生先后之解释,谓:“疑此腋气本由西胡种人得名,迨西胡人种与华夏民族血统混淆既久之后,即在华人之中亦间有此臭者,傥仍以胡为名,自宜有人疑为不合,因其复似野狐之气,遂改‘胡’为‘狐’矣。”案此说固甚有理致,惟鄙意以为尚未免过嫌简单。盖“胡”、“狐”两者之间,疑颇有其相当关系在,而未为陈先生所拈出也。考旧籍载唐及唐以前“狐”事最富者,莫《太平广记》若。《广记》辑狐事九卷,鄙见以为其中可以透露“胡”、“狐”有关之消息者,凡有数端:

  (甲)狐多姓“胡”卷四四七“狐”一“胡道洽”:“胡道洽,……时人咸谓狐也。”(出《异苑》)卷四四九“狐”三“李元恭”:“唐,……狐遂见形为少年,自称胡郎。”(出《广异记》)(案《广异记》唐戴孚撰,见《文苑英华》卷七三七顾况《戴氏广异记序》。)同卷“李氏”:“唐开元中,……狐乃令取东引桃枝以朱书板上,作齐州县乡里胡绰胡邈。”(出《广异记》)卷四五〇“狐”四“杨氏女”:“小胡郎乃野狐尔。”(出《广异记》)案此均言狐为“胡姓”(后世小说言狐事者仍多言狐为胡姓,如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等,当即源自唐人)。

  (乙)狐姓“白”、“康”卷四五〇“狐”四“唐参军”:“唐洛阳思恭里有唐参军者,……有赵门福及康三者投刺谒唐。……引剑刺门福不中,次击康三中之。……门福骂云:‘彼我虽是狐,我已千年,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出《广异记》)案“白”、“康”均系西胡种姓(“白”为龟兹姓,“康”在唐为昭武九姓之一)。

  (丙)狐长流沙碛卷四四九“狐”三“韦明府”:“唐开元中,……崔狐……曰:‘……今长流沙碛,不得来矣。’”(出《广异记》)案唐人流放多在岭表,今曰长流沙碛者,以沙碛在西域,为西胡所居处也。

  (丁)狐多化形为僧佛菩萨卷四四七“狐”一“僧服礼”:“唐永徽中,太原有人自称弥勒佛,……僧服礼……因是虔诚作礼,如对弥勒之状,忽见足下是老狐。”(出《广异记》)同卷“大安和尚”:“唐则天在位,有女人自称圣菩萨,……变作牝狐下阶而走。”(出《广异记》)卷四四八“狐”二“叶法善”:“开元初,……叶师命解其缚,犹胡僧也。……乃弃袈裟于地,即老狐也。师命鞭之百,还其袈裟,复为婆罗门。”(出《纪闻》)(案《纪闻》,《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均未著录,当出唐人手。)卷四四九“狐”三“阳令”:“唐……菩萨坐狮子上。……〔罗〕公远笑曰:‘此是天狐。’”(出《广异记》)卷四五〇“狐”四“唐参军”:“唐,……有一佛容色端严,……是赵门福(案即狐)。”(出《广异记》)同卷“代州民”:“唐,……窃视菩萨,是一老狐。”(出《广异记》)卷四五一“狐”五“长孙甲”:“唐坊州中部县令长孙甲者,……举家见文殊菩萨。……唯其子心疑之,入京求道人设禁,遂击杀狐(案即前之文殊菩萨)。……复有菩萨乘云来,……云:‘狐刚子者,即我是也。’”(出《广异记》)案佛为“胡神”,僧为“胡道人”(多见魏晋南北朝旧籍中),佛教徒除隶籍西域中亚外亦有印度人,而时人固亦被以胡称,与西胡等视也。

  案中国本土古本多狐,狐之一物,恒见于先秦旧籍之中(如《周易》、《尚书》、《诗经》、《礼记》、《左氏传》、《国语》、诸子书中多有之,文繁不具引),其非属外来西域输入之物也明甚。然则其在后世载籍中,何以与西胡发生如斯之关系?于此不得不试作如下之解释:

  窃谓以兽类称异族,实吾华夏古代之陋习。颇疑西胡之入中国,本为华人之所歧视;乃缘“胡”、“狐”读音相近之故,遂以“狐”称之,借寓鄙弃之意于其中。此犹清代以“俄”、“鹅”音近,遂以“鹅鬼”称俄人之例也(“鹅鬼”见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补》所引剑影双虹之室致胡林翼札中,载《学海》月刊第一卷第四册,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上海印本)。《广记》卷四四七“狐”一“胡道洽”所载之胡道洽者,即颇有西胡之嫌疑,而时人顾咸以狐称之,殆即以“狐”称“胡”之史实之流露于小说者乎?(后世如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之多述狐事,时人称其影射胡人——满人,殆即此种观念之一脉相承。)

  此种推测,尚可就其他方面以证明之。考中国载籍之记“狐”,最初纯为兽类,不涉神怪性质,如经传诸子书所载者均是。迨至战国秦汉之世,始渐被以神怪色彩,如《史记·陈涉世家》之“篝火狐鸣”,即为最显著之一端。惟其时之神怪色彩非狐之所独擅;其他禽兽,如牛虎蛇鼠鸡牛狸獭鱼蛙之属,无不可成精魅;狐在其中,初无特出之处。鲁迅先生辑《古小说钩沉》,集存世隋唐以前小说之大成,试就其中统计之,“狐”事仅及三条,远不若“犬”怪纪事之繁多。迨至《太平广记》,为唐代小说之总汇(《广记》所收固及唐以前,而实以唐代为主),则其中兽类之分配,为“龙”八卷,“虎”八卷,“畜兽”十三卷,“狐”九卷,“蛇”四卷,“狐”居其首,而于《古小说钩沉》中最占多数之“犬”竟降而仅就“畜兽”中占得二卷之地位矣。夫“蛇”、“虎”之特多,由其乃中国本土虫兽之为害最烈者也;“龙”之特多,由其为印度之所崇拜,而其时佛教已大行于中国也;“狐”之特多,且为诸兽冠,何为哉?岂非以南北朝之后隋唐之时,西域与中国交往既密,西胡或以政治,或以商业,纷纷大量入居于中国内陆之所致哉!盖华人既以“狐”诟“胡”,“狐”之中自亦渗入大量之“胡”性。故“胡”之入居也日亟,而“狐”之为怪也日烈。《广记》卷四四七“狐”一“狐神”:“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出《朝野佥载》)(案《新唐书·艺文志》:“(唐)张《朝野佥载》二十卷,自号浮休子。”)疑即可以凭吾说以解之。而中国本土既有“狐”,益之以“胡”性,“狐”之一物,遂兼具本土与外来两成分;《广记》卷四五〇“狐”四“唐参军”:“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赵”、“张”,华姓也,“白”、“康”,西胡姓也,华人居本土久,故曰“千年”,西胡外来日浅,故曰“五百年”,此段记载,大似透露此项消息者矣。

  苟如上所说,则于陈先生之说,敢修正之曰:此腋气本由西胡种人得名,惟时人多以狐称西胡种人,故于西胡种人之臭——“胡臭”,亦可称之为狐之臭——“狐臭”;迨西胡人种与华夏民族血统混淆既久之后,即在华人之中亦间有此臭者,傥仍以胡为名,自宜有人疑为不合,于是“胡臭”一词渐废,“狐臭”一词专行迄今而不替矣。鄙见如此,以视陈先生单据“似野狐之气”一点以疏说者,理由或较充分也。后学妄论,尚祈陈先生不吝赐正是感!

  (1948年3月10日)

  拙作《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兼论狐与胡之关系》谓:“颇疑西胡之入中国,本为华人之所歧视;乃缘‘胡’、‘狐’读音相近之故,遂以‘狐’称之,借寓鄙弃意于其中。”惟匆匆成稿,虽发此义,未获确证。近日检书,始得一事,可以证成鄙说者,《旧唐书》卷一〇四《哥舒翰传》(《新书》卷一三五《哥舒翰传》、《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十一载所纪略同).

  翰素与〔安〕禄山、〔安〕思顺不协,上每和解之为兄弟。……〔天宝十一载〕冬,禄山、思顺、翰并来朝,上使内侍高力士及中贵人于京城东驸马崔惠童池亭宴会。翰母尉迟氏,于阗之族也。禄山以思顺恶翰,尝衔之,至是忽谓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公父是突厥,母是胡,与公族类同,何不相亲乎?”翰应之曰:“古人云野狐向窟嗥不祥,以其忘本也,敢不尽心焉!”禄山以为讥其胡也,大怒,骂翰曰:“突厥敢如此耶!”翰欲应之,高力士目翰,翰遂止。

  案哥舒翰尝居京师,好读《春秋左氏传》、《汉书》(两《唐书》本传),其华化已深,故宴会之际,自能举雅言酬对。安禄山则家世贫贱,幼经流离,未尝学问(详《安禄山事迹》及《旧书》卷二〇〇上《新书》卷二二五上本传),其不解哥舒翰之喻自亦固然。然不解可也,不解复何以致怒?岂非当时社会本有以野狐讥西胡之习惯。故野狐之喻在突厥之哥舒翰为失言,在西胡之安禄山则认为针对自身之讥刺,不容不大怒矣。

  (1948年6月9日)

  (选自《学苑零拾》,正文原载《东南日报》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日《文史》第81期,补记原载《东南日报》民国三十七年六月九日《文史》第9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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