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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青春岁月 (上)

 青菁 2013-07-20
 

2009年1月23日,春节前夕,偶然间上凤凰网站历史专栏,竟发现开辟了"'不惑青春:知识青年个人史'"的专题栏目,怀着复杂的心情读了几篇,竟然还能心潮澎湃,感动处,竟然抑制不住,几近潸然泪下。思接千仞,目越百里,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虽不算遥远,但也渐渐遗忘了的村庄。

1月16日是个星期六,我们酒仙桥中学高中四班的三十多名老同学在一起聚会,簇拥着已年近七十的我们敬爱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首先请老师致词讲话,老师站起身来只讲了一句,就讲不下去了,"我只给了你们两年,你们却给了我四十年……"(教了我们两年,被我们尊敬爱戴了近四十年),她激动得难抑眼泪。

近四十年光景,其间几多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是我发现,席间说的,回忆得最多的,竟然还是下乡插队的生活!某女生居然追问某男生,"你那时干嘛那么拼命干,害得我们也得跟上,差点没把我们累死!"几个同学问我插队怎么没和本班同学一块,去了二班?

看来,那段历史人们没有忘、不会忘,也不能忘!可以褒贬、众说纷纭,可以感性地诉说,可以理性地辨析,但它毕竟以它在特殊年代特殊群体的方式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是灾难深重又勇往直前的中华民族历史中一行深深地足迹,"欢乐与痛苦是那么多"!

人与动物的区别,概括起来说,无外乎是"思想、感情"四个字,思维没有停顿,感情与记忆的闸门拉开,于是,我在凤皇网"知青寄语"中写下了"衷心感谢凤凰网,是你们又一次拨动了'知青'这一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特殊群体的已不再年轻的心弦!列宁曾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青春无悔,青春记载着悲欢离合,记录下苦辣酸甜。每一代人,终将烙下其历史足迹。读了多篇,感动不已,我也将相关的经历写下,提交给您们。愿此栏目永葆青春,长办下去!"

今天是2009年1月26日,农历大年初一,我开始兑现自己的"诺言"。共和国的2008年经历了灾难、幸福,痛苦、快乐,在世界面前引起了史无前例的关注,挺起了脊梁;面对2009年已经和必将面临的问题与危机,国人的眼睛、眼光向前和向后看几乎同等重要,因为经历了其他民族所未经历过的这么长的沉重和苦难,才更加坚定前行,具有更大的变革、追求美好、向往未来的动力和惯性。

自我简介

张勇,男,1955年12月生。第一批通过北京市自学高考获得大专学历,后参加党校函授取得大学文凭。经济师、全国饭店业注册高级工程管理师。1975年高中毕业后到北京朝阳区来广营公社立水桥大队插队,1978年9月返城工作。除了没当过兵,工农学商都干过;除了会计,企业的各管理岗位几乎全呆过。转调过数家企业,曾任北京住宅壁板厂经营室兼企管室主任、利康搬家公司经理助理;经北京八城区联合招聘任哈德门饭店副总经理;某著名外企中国区项目经理,现在一家餐饮老字号企业工作。高考作文被收入《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作文选编》却名落孙山,1980年获北京市青年文化竞赛语文第一名,1998年征文《北京旅游业发展之我见》一文获奖并收入《首都旅游-面向二十一世纪》一书中,1999年主抓的哈德门饭店夜景照明工程被评为北京市"优秀奖",它不赘述。

一、命运

第一次知道"插队"一词并且近距离的感受,是在九十四中学上初二的时候。家就住在学校后边,有一次转到学校正门去上课,看见学校院墙上贴着一张黄纸黑字的"大字报",内容却是已赴陕西插队的六八届校友的情况,主要是诉说插队生活如何艰苦。

上初、高中记得曾有两次帮助家访动员应届生下乡的经历:

初中到自家附近的一所灰楼,进了人家的家门,几个人一起给人家念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高中时到"四街坊"一户人家,敲了门无人应,只好把传单交给邻居代转。去前就听说这家不愿让孩子下乡。

初中毕业时,有一次班主任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打算",我说"我想工作。"老师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这样想,感到惊讶和遗憾。那时,开始按照周总理的指示"两条腿走路"招收大学生,除了已实行几年的直接从工农兵青年中推荐选拔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外,开始准备恢复从高中生中通过文化课考试录取招收,而我们已参加了升高中的文化考试,我六门功课平均分为98.5分,在全年级名列前茅。而那时的所谓"工作",就是下乡插队,我们好多初中同学不久就被分配到朝阳区的"中阿友好公社"所辖的"奶子房"等大小队插队,至于后来有个别同学上技校,一是我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机会和安排,二来那都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得到"照顾"。老师甚至批评了我,我也知道老师是为我的"前途"着想,因为老师教我三年多一直就非常关心我,对我很好。我虽然听从了老师的劝告上了高中,但心里仍有阴影:一是出身不好,父亲大学毕业即从南方来北京支援建设,但文革中受到批斗、抄家,成了"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走资派"和"走白专道路"的专家权威,大学生的身份反而成了"原罪";二是母亲早逝,在后母的家庭觉得多少有些压抑,想早早走出家庭,自己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临近高中毕业,部队来校招兵,整个学校都沸腾起来,各班抢着贴大字报"表决心"。班里的几个男生十分兴奋地找到我,因为知道我的毛笔字还说得过去,非得让我帮助写决心书。我写了,而且贴出来了,就在学校大门的门厅里。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滋味: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却还要强按捺住自己的悲哀为他们争取他们,也是当时中国年轻人最好的"前途"与"出路"。

但是做人得够意思,何况几年的同学情义。当班中六名同学荣幸地被选参军,班主任张老师特意组织了一次班会,联欢,为他们送行。我当场朗诵了一首"送行歌",是我自己花了很大心思,满含同学情为他们写的足有数百行的长诗,至今还记得开头的几句:"摘下六朵彩霞,组成红花六朵;写下六首诗篇,谱出六支送行的歌……"

同学大家在一起,"一个都不能少",还无所谓,但一有人走了,离开了,奔出路前途去了,青春的心就开始躁动起来,课上不下去,就连我这个学习委员,竟也将六门课的六个笔记本合订在一起,有机化学那动不动就一大串的分子式也不记了。但我还是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课桌旁,或是默默地做着班主任老师交待给的一些事情的时候多。老师一次还特意悄悄地对我说,"你挺稳,没受影响。"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安慰和鼓励,也是一种对陷入无奈处境而只能以无奈处之的我的另类肯定,但我心里早知必然就是这种结果:入红卫兵、入团、初中招收"小兵",哪一次不是这样,我的心里早已磨出了一层应对类似的挑选的好事的茧子。我知道,插队命运将降临在我的头上,只不过比我原来曾主动提出过的要求的时间又晚了两年多!

二、叮嘱

有一天,初中班主任老师让我们四个人到她家里去。老师初中教了我们三年多,不仅担任班主任,还兼任化学课老师。原来,她已知道我们高中毕业后将去插队,虽然我们上初中和高中并不在一处一个学校,但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关注我们,(这种师生情,已七十多岁的她对我们的关心、帮助一直到今天,说来真是难以至信)。她对我们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最重要的是这样几句话:"既然你们只能去插队,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都当过班委,我不担心你们干不好,相反,我只怕你们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说着,她流出了眼泪,赶紧摘下厚瓶底般的眼镜擦了几下,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坚强和果断,"我只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便于互相照顾。"

三、向往

临近高中毕业,班主任老师提议搞一次文艺联欢,一个小组至少出一个节目。我们小组决定表演诗歌朗诵。第二天,组长兴冲冲地抓着本书过来,是一本诗集,装祯挺素雅的,她翻开,"就朗诵这首行不?"

这是一首曾脍炙人口的长诗,著名诗人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

呵,祖国的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呵!

呵,革命的滚滚洪流、滚滚洪流!

现在,让我们把窗帘打开吧,

看车窗外,已是朝霞满天的时候!

来!让我们放声歌唱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长诗描写支边青年的豪情壮志,豪迈、抒情、意气风发激情澎湃,"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知识青年的志向与憧憬,一班热血青年读了,确实能热血沸腾。

我们小组七个人先分头准备,又合练了两次,在全班联欢时,站在教室讲台前放声朗诵。诗歌朗诵是一门艺术,非专业人员未经过专门培训难以传达出诗歌本身所具有的韵味和魅力,如近年来渐为流行的文艺界名家名人朗诵中国历代名家名篇。说实话,我们朗诵得不算好,但我们尽情卖力。在今天看来似乎是荒诞可笑近乎闹剧的,在当时确实是认真的,最起码是曾经真当回事认真对待过。

《西去列车的窗口》,多么抒情含有速度富有动感的篇名,今天回顾反思,它也隐含了几分宿命几分无奈,但它确曾打动过我们,因为我们当时也正面临着几乎是唯一的出路和择抉,那就是上山下乡,插队锻炼,"广阔天地炼红心"!

由高中直接考大学的路被彻底堵死了,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直接分配工作或受照顾只是极少数人能享受得到。更主要的是,我们这批高中生似乎有点"傻",不少人还真心愿意去农村锻炼。有的人想想办法还真可以留城甚至本身条件就可以留城,却依然奔赴农村。并非完全不知道农村的情况,从一九六八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算起,至少已有后来被称作"老三届"在内的七八批知青上山下乡插队或去边疆建设兵团的人了,同学的哥哥姐姐就有不少在其中,从他们口中知道的农村苦累险很多很多,但奇怪的是,我们这届高中生下乡是最整齐最"自觉"的了,几乎用不着动员,更用不着上家里去宣传做工作。有人说这届高中生幼稚,也有说成熟,要我们自己说那年月那拨人受那教育多少还有点真诚,也易信,信领袖信祖国信组织信学校也信自己。这届高中生也可以说是在文革中非正常的教育环境中唯一受到一部分"正规教育"及"正统教育"的一批人,这就不难理解一首《西去列车的窗口》为什么能打动人心并令我记忆至今。

四、动身

下乡插队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1975年3月25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行李很简单,一个父母已用旧了的紫红色漆皮薄木箱,里面装了几件衣物几本书,一个背包,是被褥。与几位邻居道别,便在父母陪同下来到学校。

学校前的属于电子管厂的足球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十余辆大轿车一字排开。送行的人多过我们这些下乡插队的人。我们不愿缠绵在这种送别的气氛中,快速地上了车。马达轰鸣,车子启动,但开得很慢,送行的人群和看热闹的的人群不但未散,反而越聚越多,一层又一层。轿车只好在人群中缓缓移动。许多家长追着车走,冲着车窗内的儿女不停地喊叫、叮嘱、挥手,女生就有掉眼泪的。汽车到酒仙桥车站向北拐过弯去,道路两边仍延绵着送行的人群。车子开到酒仙桥桥边,已经开出快两站地了,我从窗外仍跟着涌动的人群中忽然看见了父母,原来他们一直追着车在送我!我心头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父亲见我在人群中终于看到了他,竟有些兴奋,挥手、高喊,但隔着车窗什么也听不见。这时,过了酒仙桥,车开始加速,父亲紧追了几步,就消失在车后。但那一刻,父亲瘦小的身躯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路往后闪,树向后倒,大轿车甩开了人群"呜呜"地快速赶路。车厢里一下子陷入了一阵沉静,无人说话,一双双眼睛望着窗外望着远方。也许这才是人生之路的真正开始?谁也说不清在前面的路途等着我们的是什么?谁也不想说!

蓦地,车厢里响起了歌声,沉郁、悲怆。那是从几个扎在一堆的初中生嘴里传出的,别看他们只是初中生,但个头比我们这些高中男生还要高,身体还要壮。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这是一首久已被"封杀"的著名的俄罗斯民歌。它低沉浑厚的旋律和悲愤如怨如诉的歌词在车厢中回荡,撞击着我们的心灵。这首民歌的名字叫做《三套车》。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还要明亮,照耀在我们身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三套车》的余音犹在,《红河谷》的歌声又起。这是一首著名的情歌,歌唱离别与爱情。但在那个岁月,是被视作"黄色歌曲"的。如果是在校园,绝对没人敢唱,但现在,在飞速驶向远方的车厢内,歌者竟无所顾忌,听者默然。

离愁别绪原本不是我们这些高中生的心态。虽然我们早已通过各种途径听说过"老三届"以及其他在我们之前上山下乡知青的艰苦生活,但我们这届在文革中第一批经过严格考试被选拔录取的高中生仍然很自信,对下乡插队甚至兴奋憧憬,有的同学原本是可以留城工作的,但也同我们一样踏上了下乡的征程。

然而此刻,飞奔的汽车和忧伤的歌声,却扰动了我们的心绪,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车中弥漫。……

一拉溜儿大轿车很快就驶出"电子城"进入乡村公路。乡村气息与田野景象扑鼻映目。不久,车子在一处院落外停了下来。下车后,我们都集中在院子中,"公社到了!"有人喊。这就是"来广营公社"社址,灰砖筒瓦,两进院落,像是占用过去的庙舍。我们在这里暂作休息,等待各大队来接分配给他们的知青。我们几个人拿出大把缸子接水喝,却发现沉底一层沙子。

……

傍晚,接我们的卡车开进了村庄,我们插队的地方立水桥大队。车向东拐弯下了公路,沿着村中的一条土路缓行。这条街挺宽,足有十几米,两旁参差错落着农家小院,这大概就是村中的主要街道了。车子开到一块空场上停了下来,我们纷纷跳下车,来不及看整个村庄的全貌,第一印象就是这个村子很大,空场就是村中央的位置。北边一座小学,青砖灰瓦,古木参天,定是由老庙改的。空场可能还是村民"业余活动"的地方,东面戳着一个篮球架子,只有一个,篮板漆皮剥落,露出几块旧木板,篮球筐只一铁圈。

早有村里干部迎上来,抢着要帮拿行李,领我们先去住处。村中挺平静,没有敲锣打鼓,有一些围观的社员,孩子则蹦跳奔跑打闹着尾随我们,因为陌生好奇而兴奋。

到"家"了,这就是我们插队生活的"家",它就坐落在村子尽北头,西边一排旧砖房,东面一排新砖房,后面另有两间旧的土坯房。这座"知青大院",东边那排老房子已住满"老知青",还有三间是伙房。我们这几十名新来的知青被安排住东边,但我和三名初中男生却被安排住在后面一间土坯房内。

没人计较什么,土房就土房。我们四人拉门进了屋,是一大土炕。就有人赶紧扔行李占靠里的地方,我一乐,"等你们占好地儿铺好床,剩下的地儿是我的。"自然,靠窗的位置给我剩下了,其实还合我意,窗台空着,放几本书合适。

撂下行李放好箱子摊开铺盖,一个新家就拾缀好了。年轻人就这么简单。什么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忧无虑无牵挂。只几分那种功夫,拉门复出,互相呼唤呼应着,便欲散步游走一遭。有一小插曲,屋门前忽见一条菜花蛇。这间老屋肯定是许久无人居住亦无人来了,这蛇突被我辈惊动,惊惶夺路,爬移逃窜。是我多事,在众人虚张声势喊打嘈杂之中,竟逞能一把将其抓住,揪住尾巴在空中三抡两抡,重摔于地,蛇已一命呜呼,我们就把它埋在屋前。

我不信命也不迷信,但多少年以后,想起插队生活的坎坷和人生道路的曲折,便联想到那条惨死于我手的菜花蛇,"那他妈的可能就不是好兆头",我想。

正夕阳西下,我们三三两两结伴东行。出得知青大院,便是一块菜地,三月天,果实是没有的,黄瓜丝瓜西红柿茄子正爬架的爬架,窜秧的窜秧。过了菜地,沿田垄行不远,见一水塘,水清见底,春风吹皱。忽传来一阵琴声,在水面上漂悠着过来,循声望去,原是二班一男生吹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什么时候,还浪漫情调带裹着小资情调。散兵游勇似的一行人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条铁路。这条铁路南北横亘,登上丈把高的路基,放眼眺望,似南不见所来,北不见所去,没有尽头。

有人忽叫,"这条铁路就是京包线吧,沿着这条铁路一直走,走向东南,就可以走回家!"大家恍然大悟,顿有所思。一条铁路一下子将酒仙桥的家与插队的新家的距离缩短了。大家都有些激动,沿着铁路向东南方向走去。被铿锵的轮毂磨得锃亮的铁轨向前延伸着,在太阳照射下竟变幻着流动灿烂的眩光。"我们不可能走回去,远着呢。"此乃废话!谁心里不清楚。想似近实则远,但人心就是如此,青春就是如此,一旦勾起,那斑斓的,带着快乐与忧伤的遐思和回忆止不住就生生地闯入脑海。这条铁路,出北京站,穿东风农场,过儿时结伴去看火车的星火小站,邻酒仙桥,越电子城,留下过太多的憧憬与记忆。"看火车去喽!"儿时呼朋唤友兴奋不已地看这长龙似的钢筋铁骨制成的庞然大物从身边呼啸而过,深刻的印象与刺激的场面恍似昨日。

"快躲开,有火车来啦!"有人趴在在铁轨上听。不一会儿,一个小黑点在远处,在其喷吐的白烟中时隐时现,倏忽间便到了身边。这是一列客车,我们下意识地朝着凭窗而望的旅人招手呼喊,仿佛他们就是家乡客,能带来福音。

五、初战

在来广营公社立水桥大队知青大院安顿下来,从第二天起,先连着办了三天"学习班"。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内容是反击资产阶级右倾翻案风,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还分别组织了分组和集中讨论,挺当回事儿的。

我们这批新来的初、高中生第一次全体集中,印象挺深。是在前排一个足有四开间的大屋中。靠北墙一大溜儿通铺,由床板搭在一起而成。初中与高中的男生截然分作两堆儿,泾渭分明,颇有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味道。那十来个初中生挤在角落里抽烟,喷云吐雾地令我们反感侧目,那时还十分"清高",不以为同类,自然地就躲开他们。偌大一间屋子很快就被烟味弥漫,女生就更惨,皱眉咳嗽,反引他们哄笑。

王大爷开始给我们讲话说事儿(这时我们只知他叫"王大爷",以后才知道他大号名姓),年近六十,不胖不瘦中等身材,敦实硬朗。穿一身黑色棉袄棉裤,脸上皱纹深刻,是一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饱经沧桑的脸。最摄人的是他的眉眼:剑状浓眉扫向额边,琥珀色的眼珠深邃,眼角皱纹沟壑纵横,不怒自威,不像一般老农,是个有经历、世故的人,我们这帮人就归他管。

他说话嗓音洪亮,简单明确不拖泥带水,带着长着对晚辈,"教育者"对"被教育者"的威严。他总结了三天来的学习情况,提出今后的要求,最后,出人意料地宣布:"队里决定放你们两天假,可以回家,向父母汇报,拿齐东西。"这时有人高兴得"嗷"地叫了一声,他也一笑,眉眼竟多少露出一些慈祥,"那什么,不许起哄,好去好回。"

知青大院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就剩我们几名高中生"积极"得不愿回家,表现出恨不能立即投身到农村火热斗争之中,"广阔天地炼红心"的极大热情。

第二天,我们就跟随社员一起下地。

当时,紧跟"全国学习解放军"的形势,这儿的大队所属的三个小队改称一排、二排、三排,我们几个被分在一排。

一排在大队的西边有一块地,被称作"家西",透着农民对土地的自豪和亲切。"家西"也确实是块"风水宝地",足有几百亩,位于临村而过的通往小汤山的公路的西侧,从昌平境内蜿蜒而来的清凌凌的"小清河",顺着地的边缘从西向东流淌。田间路边与沟渠脚下抖擞着一排排曾被茅盾先生热情礼赞的白杨树。那一方方麦田,历经严冬后率先以碧绿青翠的颜色带给人们春回大地的讯息。春日初上,冬小麦蘖叶上挂着的露珠滚动着晶莹的光。待天光大亮,阳光普照,水气挥散,地气氤氲,即如"野马矣尘埃矣"之古人对春归大地,万物复苏,生命躁于母腹,地气蒸腾时聚时散,如万马奔腾似甚嚣尘上之生机四射的赞美与慨叹。

自然就是如此,并非田园牧歌。春天的田野的确迷人,引我们劳作在这多少有点如诗如画般的意境中,哪里料得到以后的艰辛。

我们第一次下地干活儿就是在"家西"这块麦田里"搂苗施肥",促进冬小麦分蘖。前面一排人用一米多长的木柄铁钩子在一行行麦苗之间搂出浅沟,后面的人在沟中撒上化肥"碳酸氢铵"。地里很快便弥漫着化肥刺鼻的气味。社员们早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动生活,他们边干边说笑。受他们情绪的感染,知青也不甘落后。

六、早稻

四月中旬,开始插早稻稻秧。在大队部院子里召开了动员大会,提出"早稻不插五月秧"。村子里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知青也摩拳擦掌。我坐不住了,主动提出也参加。原来我被分配的任务是"看水",就是给正拔节生长的冬小麦浇水,或是在泵房值守,或是扛着把铁锹在田埂间巡视放水,轻松一些。

田间地头立着些小黑板,鼓动"大干快上",也有我写的。但是第一天,推着独轮车在稀烂的泥地上往水田运送秧苗时,我的鼻子突然哗哗流血,自己要求来的,怕丢面子,没敢告人,悄悄地擦干净。

第二天改成男知青"挑秧",女知青仍旧插秧。从秧苗池中,社员用特制专门用来"铲秧"的平锹,将秧苗带泥铲下来,放入三角筐中。三角筐是现做成的,将胳膊粗的小杨树砍断,撕掉外皮,绑扎起来,足有半人多高。连泥带水的稻秧一层一层码满筐,足有上百斤,我们就用同样也是将杨树挒了皮做成的"扁担"送往地里,在稻田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刚开始我们脚穿特意买来的高筒靴子,但很容易陷在泥水里拔不出腿,干脆甩掉靴子光脚挑秧。但是每天都被地里的碎玻璃瓦片划破两三个口子。有人又出主意用塑料布将小腿包裹起来,但这样感觉会很难受,而且一旦把塑料布打开,沾了水的小腿被风一吹,就裂开一道道小口子。有的男知青也试着学女知青的样子去插秧,但弯着腰只插了一圹,便"哎吆哎吆"地直不起腰来,"还是挑秧好!"

没黑带白地苦干了半个月,早稻终于抢在五一前插完了。看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秧苗,知青疲惫的脸上也浮现出喜悦。

七、演出

利用少许空闲时间,村里组织排演节目,原来是"五一"快到了,准备庆祝,这让我又想起了城里的"红五月",我还有种特别的感受,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很忙,父亲是厂业余乐队的音乐指挥,组织乐队排练,并且在北京市"五月的鲜花"歌咏比赛活动中拿了好几次冠军或第一名。但自己却不行,不是那个材料,因为从小父母参加"大跃进",来不及照顾他,常将我绑在一个从南方老家带到北京的旧藤椅上,一个人拼命哭叫,加上患感冒没有及时看大夫,成了慢性咽炎,从小嗓音粗哑,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有一天,父亲让我唱首歌给他听,我只唱到"沙沙响,小雨沙沙响……",父亲就皱着眉头打断了我,"不要再唱了!"我那时就明白了,虽然初高中时,我赌着气拿自己家里有的小提琴"嗞嘎嗞嘎"瞎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父亲宁可牺牲自己的业余休息时间,让人到家里来亲手教同事的一个孩子,除了帮我写过一个练琴的"简谱",一任我自己在那不得要领,从未教过我,使我难以成曲。

村中好像形成热烈、兴奋的气氛,知青们这才知道,立水桥"藏龙卧虎",历来就有业余文娱活动的传统和习惯,还有个在周遭都小有名气的乐队和宣传队。立水桥地理位置优越独特,处于朝阳区和昌平县的交界处,一条小清河,一条京包铁路从村边穿过,村子往南,可顺大马路进城,向北,可沿路通到小汤山。是个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相比周边农村,村民较为富裕也"见多识广",听说历史上就有"五行八作",种地的自不必说,做买卖的、到铁路上去扛大个的、跑街的、加入西山八路的都有。受到刺激,知青当然不甘示弱,就有站出来张罗组织并势有一比的。比我们早来一年的和平里中学的"老知青",有的人父母就是位于那里的"中央乐团"乐队的演员,从小受到熏陶,具备一定的表演素质与能力。那时起,在知青大院中,经常可以听见"打虎上山"、"十面埋伏"等或雄壮激昂、或急促激越、或婉转浑厚的声音,那是大个男生在拉手风琴。平日里他显得成熟而腼腆,但手风琴一挂在他两个肩膀上,就如潮水喷发,一泻千里。自如的手法,自然的音符,自得的表情,自在的心声随着乐曲旋律流淌,打动感染着每一个人;经常可以看见另一名老知青在拉小提琴,一曲悠扬的"梁祝",让知青听得如醉如痴,要知道,那时还在文革后期,虽然都知道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但已被打入"黄色的毒草",除了"八个样板戏",文艺舞台一派萧条。身已在农村,知青可不管那一套。

我也被派了一个活儿,编写集体说唱词,只用了一个晚上,我就编出了足有几百行的说唱台词,供大家排练。

排练是在离知青大院很近的村里小学校的教室内。年轻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热情别提有多么高涨!歌声、琴声此起彼伏,不待间歇。

演出是在"五一"晚上进行的。村中央的空场上挤满了人,社员和知青的表演同样精彩,受到了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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