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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办公室,宋江条件反射一样,开始日常工作。 他洗了手和脸,坐在桌子前,闭目养神,默念某种佛经,进入了沉静如水的状态。 宋江在单位以有条不紊而闻名。 就连他的办公桌都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跟衙门里的其他领导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人的桌子上总是堆着各种文件,好像日理万机的样子。 其实中间夹杂着酒瓶、鸡腿,女式内衣,甚至还有现钞。 抽屉更是内容丰富,让人不敢翻。 一开始宋江觉得时文彬还能保持读书人的本色,桌面整洁,里面只放着几本日记。 不过后来偶然读了内容,他就不这么想了: “上午看一下材料。 中午xx来了,吃饭,中间塞给我一万贯。 下午去驿站,和小谭做了。 射了五次。” 宋江正襟危坐,开始工作。 我们知道大宋的领导一般来说很忙,没有时间干一些俗物。 比如思考。 因此押司要把每一份报告都看一遍,写上自己认为合适的处理意见,待会领导画圈就行了。 这个流程叫做“拟批”。 打开第一份文件,看了标题宋江就掏出解酒丹塞到嘴里:又到了磨勘之年? 四年了,好快。 可是这四年我都干了什么? 完全想不起来,肯定是在做梦…… 有关磨勘这个名词,还需要解释一下。 宋制,文官每四年一考核,无过错者方可升迁,政绩突出者可以越级升迁,称之为“大磨勘”。 当然了,京官们私下把这件事简称为“拾”,因为贿赂太多,捞钱跟捡果子一样容易。 地方官把参加磨勘称为“扒”,因为他们必须处心积虑扒翻出有用的政绩,写成磨勘大报告交上去。 写拾扒大报告,是最能让押司出成果的工作,也是押司最头疼的工作。 一般来说,提前三个月就要组成写作班子,封闭创作。 写作组每人都必须精读当年的皇帝诏书,朝廷行文,高官来信,民间传说…… 还要梳理本地的各种数据,最后反复写反复改,一句一句精雕细琢出能用的两万字。 曾经有一次,为了文中的语气助词“也”,四大领导较开了劲。 这个说太多,删几个。那个说不多,不能删。 反复折腾了二十多遍,最后知县拍板:既然班子有分歧,重写吧。 宋江明白,问题的实质不是 “也”太多,而是爷太多。 这是个要人命的工作,偏偏每一次都少不了宋江的份。 因为他是郓城县第一笔杆子。 想当年,宋江考进县衙,担任最低级的贴司,负责抄抄写写。 干了两年,半级都没升。 宋太公说,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当吏,一辈子的兴衰荣辱就在三十岁以前决定。 过了三十提不起来,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你得写文章。 这难不倒宋江。 他毕竟饱读诗书。 于是他开始主动揽活,帮人写报告,向县里各种刊物投稿。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的稿子被知县看中,越级提拔为押司。 那是宋江仕途中最开心的日子。 不过宋江后来又发现,在衙门工作,业务水平太高了也不行。 同事排挤嫉妒就不说了。 他还差点因为写文章太认真把自己的前途耽误掉。 一方面,领导觉得你写作水平最高,就会什么都交给你写。 衙门工作,无非是“文山会海”,光写讲话就差点把宋江累死。 另一方面,领导习惯了你的稿子,就会对你的文字产生了依赖,不肯提拔你。 否则你升上去了,谁来顶替你? 宋江又花了五年时间,才摆脱了纯笔杆子的地位。 每次想起这些,宋江就会忍不住走到门口,看看隔壁办公室那些被文稿累得半死不活、每月只挣六贯五、毫无捞外快希望、只能等着在这老死的贴司们。 他由衷地感到后怕。 衙门这个地方啊,你干不好不行,干太好也不行,敷衍了事不行,专心致志也不行。 这不科学。 就好象有人告诉你,有个地方,你没存款是穷逼,只有存款也会变穷逼;不拿法律当回事会进监狱,太拿法律当回事也会进监狱。 这种地方只有在梦里才可能存在。 7 宋江心里盘算了一下写作组人选,大体有了数,就把这份文件归档,开始继续拟批。 接下来的报告份份都是各单位哭穷,跪求更多预算。 宋江二话不说,开始吃药了。 自从分税改革,地方的税收先得上贡东京。 一开始,没人在乎这点钱——缺钱卖地就是了。 然而眼看着这两年地快卖光了,各县的财政盈每况愈下,只有领导的生活开支稳定上升。 宋江皱着眉头,挨个拟批,全是两个字“贵了。” 批到第十份,他的评语情不自禁地变成“跪了”。 那是青州下发的政和五年发展计划。 众所周知,变法以来,朝廷的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抓钱上。 这份五年计划的内容跟以往的其他计划一样:朝廷定了年底你要交给我多少钱,摊派到路,路加上50%,摊派到州,州再加50%,分配到县,县再加50%,分配到部门…… 从字面上来看,像是比大小的牌局,从笔法上来看,又跟绑匪勒索赎金的字条非常相似。 但它偏偏是朝廷下发的文件。 不过真正的猛料还在刘主簿的补充计划书里。 这份东西直接让宋江犯了梦疑症:郓城纳税总额翻两番,力争人均纳税达到…… 这起码得保证郓城要饭的人人纳税一千贯才能完成指标。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宋江想起,几天前刘主簿还就此征求过他的意见。 他当时直言不讳,说县里税率太高。 刘主簿指示说,税率高不要紧,那么高去年都交上了,这说明有提高的余地。 宋江说百姓太穷。 刘主簿说穷了好,穷就是待富,说明提高余地很大…… 最后宋江问,怎么才叫没有余地? 刘主簿说,那要等到大宋全面复兴的那一天,税率百分之百了,就差不多了。现在才62%,不要保守嘛…… 再往下两人讨论过什么,宋江就记不得了。 不过也不难推测。 反正领导们说话有其规律。 你跟他讲道理一,他就跟你讲道理二。 你跟他讲道理A,他就跟你讲道理B。 讲来讲来讲不过你,他就开始犯二逼——张嘴就是“众所周知”,“自古以来”。 到了这一步,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宋江这一阵子做梦都在想钱。 拟批是个很费脑子的活,有时候你不得不赚着卖竹席的钱,操着当主席的心。 郓城县的家底宋江是清楚的。 要算盈余,就牵扯到负数的概念。 要论赤字,就牵扯到天文数字…… 我他妈的到哪去给你搞钱?! 当然了,既然领导们常年敢于虚报,押司们也就必定有应付的办法。 要不然早都跳楼了。 这个办法就是买赋税。 比如说,我花多少钱,买邻县多少税收数字。 当然了,这些数字也是纸面上的,跟咱们今天买q币差不多。 这种行为听起来像笑话,实际上牵扯到高深的经济数学。 首先,你的赋税可以有水分,但是不能凭空虚造,否则会造成人均纳税额过高的恶果——那样的话,明年的纳税任务翻倍了你就SB了。 另外,在长期的实践中,每个县都会对自己的赋税进行买入、卖出、抵押、分期……比tm期货还复杂。 宋江这个文科脑子,经常算半宿也算不清楚。 每当这时候,他不但希望自己在做梦,还希望自己长眠不醒。 宋江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被解酒药丸卡住了。 他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去茶坊喝水。 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这是酒。 他恍惚想起,前天时知县喝醉了之后指出,县衙要节省开支,实现无水化办公。 然后几个押司一商量,茶炉里就全换成了贡酒。 宋江忽然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在梦游? 是我,还是身边其他人? 8 “宋押司,忙啊?” 一个人探头探脑进来。 宋江好不容易算出的头绪又没了。 他愤怒的抬起头,发现来人是张文远,只好又把怒火咽下去,露出和蔼的笑容。 张兄来了,不忙,不忙。 张文远这人没什么心计,虽说讨厌,但是无害。 更何况他口无遮拦,经常泄漏点内部消息。 上回阎县丞谎称病假,偷着去济州爆时知县的黑材料,就是这孙子说漏嘴的。 张文远看样子也没什么正事,来了就嗑瓜子闲扯淡。 “我操这谷市是不能进啊,秕谷昨天又跌了,我又被套了……” 这样的同事每天都要来个二三十。 尽管宋江很忙,尽管他不喜欢他们。 这大概就是名声太好带来的副作用吧。 闲扯了半天,宋江不得不问问张文远,你到底有什么事。 张文远说,哦,今天不是咱俩当值吗,该升堂了。 宋江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押司的另一个本职工作就是断案。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不是县老爷才能升堂审案吗? 那是戏文里。 现实中基本不可能出现。 首先,大部分案件不到开庭就被衙门内部宣判了。 其次,前两年县衙升堂时不是有刁民持刀闯入就是有人扔燃烧弹,已经没几个官老爷敢公开审案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宋的官老爷们只会读书,对法律条文半句都没看过,只能在这种事上依赖专业人员,也就是宋江这种押司。 对于这种现象,宋史称之为“吏强官弱”。 这是宋江最不愿干的工作。 给领导写讲话稿固然无聊,但是那种事习惯了就是纯体力活,不用动脑子。 断案就不同了。 大宋的老百姓很自觉,不出人命一般不愿给官府添麻烦。 因此每一张状纸都是裹尸布。 最近几年,案子里的血腥气越发严重。 不是草民自杀抗拒强拆,就是有人告衙内打死草民。 宋江一笔下去,就能决定老百姓一辈子的命运。 大部分案子,宋江知道按照法律该怎么判。 但是大宋的法律又告诉你,出了事你可别拿我当挡箭牌。 因此宋江每次下笔前,心里都很矛盾。 每次矛盾的结果,都是国情这根像领导一样坚挺的矛刺穿了法律这张处女膜一样脆弱的盾。 ——张兄,你的意见呢? 押司审案采取会审制,两人还是要商量一下的。 ——我也不清楚……从状子上来看,人证、物证、旁证、时间、地点,全都没有问题……可是他告的是时知县的外甥啊…… ——这小子也真是的……这才保外就医几个月…… ——这孙子又他妈在现场说衙门是他们家开的……明明是他舅舅开的嘛……这事不能鲁莽……得从长计议…… ——你的意思是…… ——原告先劳教两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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