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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寺

 莹窗帘影 2013-08-06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 玉郎 - 心有快乐事 分享有缘人

凌叔华 作品集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1900.3.25--1990.5.22)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绮霞
  吃过午饭,卓群照例歪在沙发上翻看新近出版的杂志及周刊,老太太走 到隔壁张老太家串门子,绮霞提了一大包用过的手帕到洗澡间去洗。
  正是仲秋天气,院子外比屋子里温暖一些,淡金色的太阳从窗外射进来, 铺在这冷房间内,使人见了真有和尚们见施主替本庙佛像铺上金一样高兴。 绮霞站在太阳底下洗手帕,背上觉得一阵阵温暖,浑身松快了许多。
  里墙上太阳光照到的地方,映着一棵老树的影子,枝上挂着七八片大树 叶,微风摇曳着它,叶子打对儿抖颤,这很似初出窝的小雏鸡,见风微抖的 可怜样子。绮霞不觉看痴了,洗的手帕渐渐一条比一条慢了。
  窗户漏进一片枝叶影子,也值得这样看吗?但是这也不能怪她,这小小 一片影子却是家中唯一的自然物。她常说她们家纯粹是人工的东西,一块二 丈见方铺了人造石的庭院,别说树木没一棵,连根绿草也不曾长过。从窗户 及门口望出去,还只是见对面的窗户同门,如若想望一望宽阔的天宇,还须 走到窗台前仰起头看呢。房子里虽也摆着一两盆花草,但是那是经过花儿匠 的剪裁,已经失掉了自然了。
“这老枝子挂上疏疏的几块叶子实在可爱。” 她一边欣赏枝叶,帕子已经洗完一半,偶然抬头望见墙上挂的梵和林提
琴,黑漆皮的套子已经铺满了灰黄的尘土,旁边结了一个大蜘蛛网子,近琴
套子的地方隐约露着许多有尾巴虫子爬过所遗留下的闪光痕迹。 “糟了,我这琴别是给有尾巴虫子吃坏了吧?”她想到这里立刻擦干了
手走过去把琴摘下来,放在地上,打开套子一看,可不是,这宝贝已经给虫
子作了家了!套子里华美的绒布咬成一个个小孔子,有两三条有尾巴虫由那 孔子出入乱蹿,琴弓上的丝索,一缕缕掉下来,二弦四弦都断了,琴鞍不知 什么时候也摔破了。这光景真叫她心痛,从套子里把琴提出来,琴腹中也有 几条虫子和一小堆虫屎掉出来。
“这不是毁了我的心爱了吗!”她差不多恼得哭出来。
  她用刷子扫刷,用布擦拭,然后把琴套子放在日光底下晒着,把琴拿到 屋里,因为不能晒,又恐它还生虫子,把些樟脑粉塞在琴腹里。
她布置完毕,还去洗手帕,眼望着太阳底下的琴,心下叹道:
  “这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搬到这里来一年多了,就没有开过琴盒子看你, 这并不是我憎恶你,我有了家庭,我就没有余力陪伴你了。”
她满心懊恼的收拾了琴,但这只是一丝含着雨意的云翳飞过澄蓝的晴
空;不一会儿她想到卓群今天晚上出去吃晚饭,绒里的衣服该找出来给他穿, 她便去开箱子了。
  又是一个天气晴爽的下午,廊下摆的两盆满天星小白菊花浸在日光里, 吐出一种辛涩而耐人寻味的苦香,招得一群蜜蜂儿及肉色翅的小蝴蝶发狂的 绕着花乱飞,这好象春天又回来了。“你看这花开得多热闹!”绮霞迷惘的 倚在门栏向卓群说。“真开得好,我方才就看见了!”卓群答。
“咱们等会儿上公园看看好吗?” “可惜我这就去找沅生。你等妈回来一同去或是你找朋友同去吧。听叔
行说这几天的菊花会很好的。”他说。 “妈在姨妈家打牌,方才老四来说。想起来可笑,现在我混到一个朋友
也没有了。我的同学走的走,死的死了,剩几个在此地的都是一两年不去拜 访人家一次的。”她说着把手里手帕挽成一个球,微微皱眉揪帕子的两角。 “今天天气真好,这样好天气,出去走走,也许你的头痛也就好了。” 他说完看看手上的表,连忙站起来抓起帽子挟了一本书就往外走,忽站住说: “近来公园非常清静。你自己去走走不好吗?你不是说过独个儿逛地 方,很有意思。你的头痛大半都是因为运动少引起的,我没工夫陪你出去走
走。”他又看了看表,“我该去了。”说完匆匆走了。 她望着卓群出去,随手收拾收拾桌子上零乱放着的书报茶碗之类,闷闷
的踱进卧房。 迎门放的衣橱上的镜子,照出一个苍白无血色的脸,象冥衣铺糊扎的纸
人儿似的,有些森人。西边一个窗户开着,微风送进小菊花晒出来的刺鼻苦 香和蜜蜂的响声,这些都催促她出游。
她穿了件绒衣服,雇了辆车直到公园去。 公园虽然费了许多心事开了个菊花会,然而游人并不因此增加多少,这
一天又不是礼拜六,所以依旧是很清静的。绮霞进园时已将近四点了,太阳 淡淡的抹在西边,晒着已不觉得暖和了。她撑着伞缓缓的走,苍翠的古柏托 着碧蓝高朗的天空,使人望着头脑清爽了许多。东边的琉璃瓦的宫殿屋背映 着日光显得更其庄严静穆。
她欢快的走到东边想看一看长在篱畔的一丛蓝色的茜花,过来今雨轩时
望见一双青年男女在茶座上品茗闲谈,她想这或者是一双恋人为了逃免社会 人众讨厌的目光,躲到这幽静地来;正要过去,忽听有女子招呼:“绮霞, 好久不见了。”
茶座里的男女客都立起招呼,原来男的就是铺仁,女的是他阿妹,绮霞
轻轻的点点头,他们俩已经迎出来。 “真是久违了,想不到会在这儿相遇。”她说着也迎上去。 他们分手不觉一年多了,他俩是绮霞两年前最熟的朋友,天天差不多都
见到,什么问题都讨论。两人之中,她尤其佩服辅仁。他比她大二十岁,真
是个无所不知的学者,性情非常豪爽,待她象小妹妹一样,什么都不惮烦劳 的指示辅导她,即使卓群与她的婚事,他也曾帮过不少的忙。他常常离开不 如意的家庭出来享受知友相处的幸福。
他们说着话一同向园子后门走,原来他们来京只能住一日,明日早车还
得回天津。 走到半道,芳姐被一个熟朋友拉去谈心,嘱咐他们不要等她,她不能同
辅仁一道回去了。 辅仁告诉她社稷坛的菊花并没有开,种类也不多,里边还有几个闲混子
坐着,见了女子,眼睛瞪得吓人。方才他妹妹都不耐烦起来;还是不进去好 些。
  他们畅论了一回时事,园中清静得很,一路上只听见他们皮鞋踏着地上 沙子发出的沙沙声和他们温文的笑语声。
“近来编了什么新曲子?”辅仁转了话题。 “琴给虫子吃坏了!”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微带着抱憾的态度。 “你的琴都会给虫子咬坏了?笑话,笑话。”他笑着,显出不相信的样
子。
  “真的坏了,大前天我打开琴盒子一看才知道。我总挂在墙上,搬了家 就没拉过琴,谁知道这房子竟这样潮湿,虫子满墙都是。真是可惜这个琴!” 她说到这里,想到从前买琴的时候,怎样费劲,后来自己怎样爱护它,甚至 夜间睡觉时都怕有贼偷走,必是亲手放在床里边才放心睡下。
  “绮霞,你实在把家庭看得太重了。”辅仁半讥讽的但是很诚恳的说, “那至于天天服侍老爷,连你自己欢喜了十几年的琴都不要了!你真是太小 看自己了,你不怪我话直说吧?你不但有音乐的天才,你费的工夫也实在不 少了,你的爹爹,你的先生,你的朋友们是怎样希望你来的?”他的话似乎 不能等她回答的样子。
  “你结婚后分了心管家,我早就料到的,不过我以为你总不会放下你的 音乐。咳!”他很是感叹的说,“为了这‘开门七件事’,从古到今,不知 毁掉多少有天才的女子了!”
  辅仁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严肃,他是她时时自问为终身最敬服的一个人, 自己以前也是太不肯分些工夫练习琴了,还有什么可说?
  她忽觉到自己性灵堕落,以前自己对男女平等问题,自己曾经如何的唱 高调,讥诮闺阁女子之易于满足,故学艺不能与男子比并,现在自己怎样呢? 自己为了卓群竟至如此,她们安知不是为她们的爱人呢?她想着,脸上忽地 热涨,喉中好象有一块浸了盐水的海绵,松松塞住,又涩又咸,苦却说不出。 猛回头辅仁看到她的涨红的脸,才知方才的话实在有些重了,象这朵带
着露珠似的花儿,那里禁得住这一阵淋漓的大雨?他只得又说:
“方才说的话,也许只是一时的偏见,你不要认真就好了。” 她的嘴唇有些颤动,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很感激你。天已不早了,你可以到我们家吃晚饭吗?
卓群一定很高兴见你。”
  “可惜我今晚已经约会了一个朋友,不能到府上了。下次来再找你们谈 谈吧。”
他们走了一会儿,辅仁说:
  “绮霞,方才我说的,也许有一点道理,望你有空儿想想。拉琴到了你 这样程度才丢下,真是可惜得很。”
“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别人结了婚也可以同时学东西呢?其实管家也
不一定得整天儿管的。”她说。 “你向来事事好强,不肯马虎些个,所以管家便得整天的管。我不知道
你可以不可以象我们这样作工的时候撇开一切小事不管。”
  “我不行的,譬如拉开琴,如有别的事,我就把全部精神挪到别的事上 去了。我常想有人管管我也许好一些。”
  这时抹在旧红墙上的夕阳渐渐晦淡消失,余光升上树梢。对岸的几株挂 着病叶的枯柳,迎着晚寒的风无力的摇曳,城楼上时时有三几只背着暮色的 乌鸦飞回,喊着衰颓凄凉的调子,莲池上的暮霭慢慢的从枯槁的荷叶飞上笼 住柳树。只有几十株古柏仍然稳立在游椅左右,显出饱尝风霜,睥睨一切的 庄严老练的神态,不但衰柳残荷见了自愧形秽,即园中傲风戴雪之假山石也 似乎惭愧不如,蜷伏着不动。
辅仁过了一会儿,笑笑说: “叫这些老柏树管管你吧!”
  “对了,我那时候发懒,不肯用功,就来看看这些柏树。它们的样子真 是??”她好象找不出恰当的形容词来说,所以住口。
一会儿他们便各自走出了公园。 第二天她正想携琴到东交民巷的一个洋行修理修理,忽然厨子送进一个
长匣子和一张名片,原来是辅仁送的琴和放下辞行的片子,她想到昨天他的 劝告,更加感动,决心非从此努力不可。
当日她便决心撇下家中一切零碎事不理,去拉琴。 也是怪事,从前她五六个月不拉琴都不想起来,现在她家事外有些闲空
就拉起琴来。耳中听不到琴音她就觉到非常怅惘,好象没有办一件分内事, 琴声一响立刻就不同了,时时还觉得很奇异的回复了旧时天真的兴趣,一种 甜蜜的秾愁,一种留恋的欢慰。
  日出时霞彩满天,她便想谱一章《钧天乐》,歌颂这宇宙的富丽伟大; 日影满窗时,她想到妈妈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针线盒坐在窗前做活,她便想奏 一曲《思亲》;日落时,她想奏《还乡》及《夕阳》;月出,月明,尤动了 她缠绵凄恻的情绪,她便奏商声的歌曲;稀星,白露,阴风,冷雨也都动了 她调琴的逸兴。可是有时她怕妨碍他人不敢纵情拉琴,有时抱起琴拉了一二 段,卓群便走来轻轻嘱她等一会儿,有时她觉得没有什么不便了,便一口气 拉个两三点钟方才歇手。老太太见了,永远不提一个琴字,面上总是板板的 不露一些表情,卓群有时笑着问她是不是要到什么音乐会献艺,为什么忽然 这样不辞劳苦的练琴。
九月十三日是绮霞母亲生辰,她在这一天特别的想念母亲,她想到她孤
清清一个人住在家里,便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吃过午饭,她便回到卧房内拿 出琴来拉,愈拉愈不舍得放下手。她半闭了眼,便看见自己的妈,满面愉悦 与怜惜地坐在桌子一边守着她拉琴,从她慈和的目光中,就知道她妈是何等 快活看着她的努力与成功。但是这都是陈迹,不可再得的欢乐了。
  她拉过几支曲,疲乏得很,只好靠在床上歇一歇,正迷惘的追思往日在 母亲跟前的乐趣,忽听见张太太向老太太在堂屋提起了琴字,因为这些日子 老太太见了她总是不大说话,她不由得留心细听。
“她这些日子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黑白都抱着一个琴玩。”
“也很好听的。”张太太笑了笑,似想平息老太太的不平。 “从前她不大玩琴的,新近有个朋友送一个琴给她,她就整天拉玩,咳,
有家有务的人!”老太太话忽止住,长长的叹一声,她们就谈别的了。
  这些日子她沉湎于拉琴,温习旧谱子,实在没有余力顾到老太太高兴不 高兴了。“本来是,”她想,“一个有家有务的女子,为了丈夫,为了自己, 应当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那上头才对的,不能用在那上头,就是不安本分了。” 她想到这里,觉得近日发狂的拉琴,抛下一切零碎家务不理,实在有些 不安分,不但对不起卓群,连自己也对不起。因为爱卓群就应当为了他牺牲 一切,如今为了不要放弃自己的音乐,满足自己的嗜好,便不顾他家庭的幸
福如何,这无论怎样巧辩,也于礼义上说不过去的。 此时耳际忽然又有美妙的音乐在响着,在招呼她去弄琴,她尽力的想象
卓群由烦乱的办公处回来也享受不着一些家庭幸福是如何可怜。还有前天为 了拉琴忘记下厨监督厨子做饭,开出饭来口味都不合适,卓群勉强吃了一碗, 这事简直是自己的罪过。
  从这天她立志悔改,依然象往常一样操持家务,有时她想到辅仁的嘱咐 和自己决然答应他的话,不免自骂:“没志气的女人,太小看自己了!”可 是刹那间,“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了爱他要牺牲一切”的念头,又把她唤过 一边了。
  近来老太太时时同她说话,面色似乎也不似前几天那样板板的闷着,卓 群饭量也增加,每天回家也早些了。
  “象这样才算一个家庭!”她得意的寻思,更觉得前些日子只顾拉琴, 使家庭罩了一层乌晦云雾,那都是自私的罪过。从此,她一心一意只用在家 庭上,把辅仁送来的琴藏在一边。
  一个意大利梵和林音乐家,据说被称为世界第二名圣手的,忽然要来, 报纸天天载着,就哄动了全城的知识阶级,六元至八元一张的入场券也要两 星期前预约才能买到。卓群听朋友说得起劲,便去预买了两张票,好陪绮霞 去领略这妙乐。
  音乐会的日期正是小春月望的后一天,吃过了晚饭后,卓群就早早地催 绮霞出门,好象他今晚是要赎回他好久没有和她玩的愆尤。那时绮霞正象一 个小学生初次上学似的,又高兴,又得意;她虽则平时不十分喜欢打扮,今 晚也整整地化了两小时的梳妆工夫,似乎非如此便减少了敬慕大音乐家的诚 意。他们一同出了门,在路上也没有多说话,他领略他的天空中的明月,她 预想那琴声的抑扬。他们到会场时也不早了,但闻得哥龙香水和巴黎香粉的 甜腻困人的味儿,一排一排椅子坐满了披着轻红淡紫薄绡的女子和雪白领子 黝黑外衣的男人,款款笑着好象等候或庆贺什么福星降临。
大幕开了,众人一齐鼓掌,满脸都露着热情欢笑,直到那个音乐圣手提
了琴出来站在当中,大家一齐住手,面上都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场中立刻 一些响声也没有。这音乐家身子微微一躬,转身便提起琴来试弦。
奏完第一曲,一点头便入台休息,台下掌声如雷的响,众人脸上露出异
常兴奋的光采。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台下众人尽力鼓着掌高声欢叫,似乎得了异
样欢慰,竟忘了手掌疼痛了。
  在音乐家又出台演奏一次以后,场中休息几分钟,绮霞在椅子上略微松 动身体,很是感动的样子,她向卓群说:
  “象这样的一个音乐家也可以说是给社会造幸福的一员吧?你看这些观 众脸上是多么快活!”
“自然,所以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卓群很决断的说。 “绮霞的琴也拉得动人极了,”坐在他们旁边的朋友插嘴,“上次来的
第一梵和林圣手说她确是一个天才。” 一会儿卓群同那个朋友走过去招呼两个远来的朋友,绮霞一个人独坐,
她耳中隐隐还听着,“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 音乐会直开到一点多钟方散,因为每完一曲听众便尽力鼓掌欢请“再来,
再来!”众人这样热烈欢迎一个艺术家的情况,在京城真是好几年遇不到一 次的。
“一个人象这样才不白过一世!”绮霞坐在车里向卓群说。 “你羡慕他吗?女人的虚荣心真是??”卓群带笑说。 “你真是看不起人,我的意思并非是因为他有了这样的荣誉,不白过一
世,我说的是做人能象他这样在艺术上取得这样成就,一个人能引千百人进 了快活境界,虽然只是四个钟头的事,但是一千个四点钟,那也很不少时间 了。”她急急回答。
  “哪里看你不起,”他赔笑,恐她生气,“我不过说着玩!自然,社会 的幸福,很不少是艺术家造成的。”
“那末,你说做了一个能造福于社会的音乐家是不是就不白过一世?” “绮霞,你的嘴总是不让人的。”
他们一笑算是收束这辩论。 第二天下午三点,她在中央公园参加一个旧同学的结婚礼以后,从后门
回家,走到柏树林下。这时日光暗淡,天空刷了一层灰赭色,虽然没风,却 是干冷得很不受用。
  莲池边的柳树只有枯干枝条,残荷连茎子都看不见了。乌鸦也躲在巢里, 此时只有十几株古柏仍然挺立,伸张着它们的鬼魔般的怪臂向着天空,它们 毅然凛然不可曲不可犯的永久不改的神气,忽引起绮霞想到辅仁与她分手时 诚切的赠言。
  “我看见辅仁还说什么?没有常性的人呵!”她轻轻自责着,嘘了一口 冷气,呆了两三分钟方始觉得呆立的无聊,匆匆走出后园门。
从这天起,她又常常放下家中零碎事不管了。她自己常常解说:音乐家
可以给社会造福,练习音乐也许就不能算作自私与满足私人欲望。辅仁的话, 是不当忘掉的。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她的拉琴次数一天比一天多,老太太对她说话
却一天比一天少。 一天邮差送进一大束洋书,打开一看,原是辅仁送她的最近欧洲出的琴
谱,她高兴极了,带着笑一本本细心翻阅,老太太坐在一边,脸上有些不耐
烦神气,似乎冷眼都不屑看一看。卓群见母亲冷冷的,他也装作不知。 这些琴谱顿时增加她的琴兴,她足足拉了一下午的琴,什么都忘记了。
直到开晚饭方住手。
  只一个下午竟学了五支大曲,她高兴极了,笑吟吟的走入饭厅收拾饭桌, 忽然望见老太太已经坐在那里,脸色板得可怕,她吓得不知怎样好了,只得 赔笑抱歉道:
“原来已经预备好了开饭,我还不知道。”
  “唔,”老太太鼻里哼了哼,脸上微露着不自然的笑容,“他们那里敢 惊动你呵!”
  今夜卓群有饭局,她们俩一声不响的吃完了饭,绮霞照常陪老太太坐了 一会儿,只说了两三句话,老太太说要静躺一躺,她便到卧房里收拾东西。 一会儿忽听到说话声:
  “那里还成个体统,高老太太与王老太太来了半天,也只是我一个人陪 着。把我累坏了。”老太太声音。
“绮霞不在家吗?”卓群答。 “在家,谁敢打搅她的琴兴呀!”谁字特别重,竟似“我不配管她”。 底下听不清了,她也没心再听,大约也转了题目吧。 她听完十分难过,胸中忽然充满了无穷的烦恼。道理已经很明白的摆在
眼前,想组织幸福的家庭,一定不可继续拉琴,想音乐的成功必须暂时脱却
家庭的牵挂。 “我爱卓群,但是,我舍不得放下我的琴。”她倚着衣柜自语。
  想到了琴,她的脑府便悬上一幅古柏凛然直立,一幅大戏园听众热情欢 呼的图画。“柏树的伟大??音乐的功用??”她默默念着。
“如果我走了,卓群怎样呢?” 这一宵她总睡不着,一晚翻几次身,半夜里忽然她觉得神思清晰,心下
定定的无牵无挂了,自叹道: “爱卓群日子还长着呢,现在不努力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再学了!” 次早,天还没亮,她决意写一封信:
亲爱的卓群: 我决意向你告假几年努力学习音乐,今天便去了。此次离家,出于仓猝
的决意,事先又未能同你商量,得你的同意,我向你告罪。 卓群,这几时,大约你也看得出,我的理智与热情交战的情况,热情胜
了时,虽然有理智在旁讥笑菲薄我,还可以努力操持家务,理智胜了,你们 家庭幸福还要受我连累。昨天的情形,我实万万分抱歉,因为不能抛下我的 琴,便忘了自己为妇的职分,使妈伤心,纯是我的罪过。
  为了家庭的幸福,我曾几次立意抛弃我的琴,但是每次都失败了,我的 勇气不给我用了。经过多少次苦思与焦虑,实在找不出两全的方法。昨夜忽 然想到了:爱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如若此时不去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了。 这是我暂时离开家庭的原因。
向来我们的相敬相爱是彼此深知的,你一定不会疑惑我有别的心思吧?
可是,我想这几年家里或者还得有个女人照应照应,老太太跟前也不能没人 服侍,那末,请你破除成见,再娶一位夫人,当我死了或休了都可以。
以前我同你论过一个理智强的女子,不应当结婚。因为幸福的家庭,大
都由感情培养成的。有许多的地方,完全是因了感情牺牲一切成就的。不幸 有些理智强的女子也有富足的情感!我的音乐没有成就前,我决不会回家。 请你不要找我,若为了我出走添你思虑焦急,更添我的不安了。
所有你们一切日用零碎东西,我都记明在两个账本上,在小书桌的抽屉
里,请你费神查点一下。 在妈前头,千万替我说明白,请你设法安慰她,不要使她老人家疑虑伤
神。
  亲爱的,我去了,希望几年后再见时你还是一样的健全。祝你珍重一切 一切!
绮霞留字
  五年后孟秋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月儿似乎可怜 S 女校无家可回留在校里 学生的寂寥,把宿舍一排四十间房八十个玻璃窗都挂上一层比银还闪亮比纱 还透薄的可爱的轻绡。一间房内临窗坐着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学生。屋里 灯都灭了,大家却都在那里谈天,年青姑娘坐在一起最爱说的就是婚嫁问题, 她们说说又轮到本校一个新来的大家敬爱的音乐女教员。
“你们猜猜高先生出嫁了没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问。
  “她一定没出过嫁,你看她多活泼多漂亮,我真爱听她拉琴!”一个年 纪小的抢着说。
“你们听小林儿说得多么可笑,不成出过嫁的人就不会有活泼漂亮的
吗?”一个年纪稍长的说。 “哼——你不记得从前那个王先生,她出了嫁再来教琴,真是常常错得
可笑。说起来我还生气啦,那回大考她看错了谱子,硬说我弹错了,对付给 我七十分刚及格。”
  “出了嫁的先生是差些,我们从前的周先生没出嫁时每天才打上课铃, 她就坐在讲堂里,下课铃响了,她还等我们问书;后来嫁了可不同了,每天 迟到十几分钟,没等打下课铃,她就跑了。”又一个女生说。
“高先生倒是例外,她出过嫁的。”又一个女生插嘴。 “你怎么知道她出过嫁?”小林很不平的辩护。 “她是小王的表嫂,你们可不要去问她,她叫我别告诉旁人的。她说她
还看见高先生结婚呢。” “她离婚了吗?为什么她老不回家?”又一个似乎不大信的问。 “她没有离婚,她是离开家庭去欧洲学了四年的琴。” “怎么她家里也没有人来找她?” “今年她新来的时候,她对门房说了,说无论来什么人她都不能见。” “那末,她的黑漆板凳来也不见吗?”
“她的黑漆板凳是谁?” “胡卓群,那一次哲学系请他来演讲,长得很象李校长的那个。” “胡卓群就是高先生的吗?他今年在上海又结婚了,还是我叔叔做的证
婚人。”
  “就是他,听说他找了高先生三年也找不到,有个朋友的妹妹见他可怜, 常安慰他,后来成了朋友,今年春天就结婚了。”
“哼,高先生还等他呢!”一个很不平的声音收束这故事。
忽然一阵微风,吹送悠悠的琴韵来,两三个女生不期同声高兴地叫起来: “这一定又是高先生拉梵和林了吧?”
“还有谁会拉得这样好呢?”
“我真爱听,我们屋里的人半夜听见都不舍得睡。” “走,咱们一齐上她那里去,她又在想妈妈了吧?” 她们拉扭着跳出宿舍,跑到东边高先生的小院子去,方进院子时,琴声
忽然止了,年长的学生忙笑喊道:
  “高先生,对不起,我们又来听琴了,你不要招呼我们,我们专为听琴 来的。”
高先生笑应了一声,依然拉她的琴,学生来听琴差不多天天都有。
  琴韵迷人得很;是阳春的黄鸟争相唱和,紫燕扑扑试翅在花丛中,一片 甜腻困人的情调;是三冬时候,雪花相击的微细清脆的声响,泄九天环佩的 妙音;又是月明风细,河水涓涓的缓流,吟咏着宇宙的秘密;忽然又似幽暗 森林中,九秋枯叶无力的相搏击声,恋着残余生命,夜莺引吭唱起凄恻缠绵 的歌,天上众星按着微妙节拍为它起舞。她们听迷了,心绪虽不都是一样, 但是,她们都很神秘的感觉着这琴声原是万缕无形的游丝,由天际飞来,松 松的软软的缠绕住她们的心灵全部,又舒适的,又凄惘的,忽松忽紧的被提 着。
  曲完了,她们照例央求再来一次,但是她们含笑的脸上,已经带上露珠 儿似的返光物,向月儿传泄这幽妙的琴心。
(初载 1927 年 7 月 30 日—1927 年 8 月 6 日
《现代评论》6 卷 138、139 期)

 


  “芷青,今天我见到方老伯,他说他们西山房子空着,让我们去住。我 们下礼拜就去好不好?你赶紧办交代吧。”玉如见芷青回家很兴致的放下针 线道。
  “咳,交代还不容易吗?”芷青的声音发哑,重重的倒在一张大椅里, “只是,交代了后我们怎么吃饭?去西山住不起,那是不成问题的。”
玉如默然一会儿,坐到芷青身旁,说: “可是,你这个病总得去山上好好清养,长了就不好治??”她说到这
里,忽然停语。 “这个年头挣碗饭养命都不容易,还讲什么养病!”他的养病二字特别
声音高起。随后他拿起一张报,遮着那懊丧的面容。 “我回家同叔叔商量商量,一千八百他也许不致于不能通融吧?”玉如
想了一回,说着站起来就想走。


  “玉如!”他止住她,“不要去吧。这个年头,谁肯拿一千八百借给人。 况且你的叔叔,咳,”他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叔叔平时顶看得起我 的,我从来没同他开过口,这点钱他不好意思不借吧。”
“这年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咳,这年头??”他重新呼了口“养病
要紧,管不了许多了。”她决意的走出书房,换了身衣服便出门去。 芷青在书房内看书直到太阳落了,玉如才回来。她一进门把手袋用力的
向椅子上一掷,脸色青黄直象一个方才熟的梅子一样。还是芷青先开口:
“是不是?不听我的话,去碰一鼻子灰!” “谁想到他会连这一千八百都拿不出来呢!他说今年他的胰皂公司折了
本,面粉厂又没有利息。我进门没坐下几分钟,他倒向我诉起穷来。”她向
身旁椅子坐下,“坐了一点多钟,谈来谈去,还是他的经济困难问题。真是 六亲同一运。想不到叔叔也会有这样窘的一天。”
“小宝宝,你倒信他的话,你的脑子还没长结实。你叔叔是多么通达世
务的人,他怎么不知道你是去借钱。”芷青冷笑着说。 “叔叔难道竟连这些钱都不相信我?我倒要同他说明白。”玉如很着急
的站起来。
  “玉如,算了吧,”他一把拉她坐下,“人情世态,到处都一样,你叔 叔也是个平常人,你怎么还看不透,别说了吧。”
“那末,我们怎样去西山呢?”她过了一会儿,很难过的说。 “我向来不信大夫的话,在家里好好的养养也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到山
上去养病?”他想出这似乎有理的话来解决这问题。 “康健的人可以不信医生,身体衰弱的不信可不行呵!章自清就是因为
不信医生的话,现在已入第三期痨症,简直动都动不得,医生也不肯替他下 药了。”她的嗓音慢慢低下去,只低头收拾椅子上乱放的报纸。
  屋内沉寂得连手表上的响声也听见,太阳的余晖尚可见物,他们俩都慢 慢的喝茶,黄昏的晦郁颜色罩上他们的眉峰。
  “哦,你翻译那本经济史,书铺能给你多少钱,我们先筹划出来几个月 的用费也可以到山上住啦。”她忽然似乎想出法子来急急说道。
“别提那本书啦!这年头真是到处的叫人不由得不悲观。你猜书铺子里
多么欺负人,其佩他译的一本《政治史》才多少篇,他们都给他三百块板费, 我这本比他多二三倍字也是一样价钱。我说过没饭吃也不卖给这书贾子了。 三百块够吃一两月的也是不中用。”他说着头额上的筋条条露出来,一边还 咳嗽。
  “他们看定了别的书铺不能印这样书,所以出贱价收买,真是可恨!” 她望到自己墙上挂的一幅画,“若在外国,象我这样画了十几年画的人,也 可以画画卖几个钱,添补日用了。在中国可不行,我送去琉璃厂卖的几张画, 足足挂了一年,才卖去一幅。”
“你知道这一幅谁买去的?”声音里无限感慨。 “谁?我不知道。”
  “俊甫买了,昨天我遇见他,他说这画是你的杰作之一,流落外边可惜 得很,所以买了。”
“四十块呢,他的薪水也领不到,难为他出得这笔款。” “从这里,就知道中国真是不会出什么艺术专门的人才了!一个画家一
年四十块收入也靠不住拿得到。” 他们都掉落在懊恼思想中,一会儿不觉的同时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发泄这不平与愤恨。
  过了几天,玉如试尽了可以借得出至少六七百元的地方,结果真不出芷 青所料,都轻巧的拒绝了。有几个朋友说了许多爱莫能助,可怜她的话,使 得她心碎,但是,可怜她又有什么用呢?
这十来天,芷青虽然休息休息不写文章,可是天天还得去办公事,从前
早上不会咳嗽的,现在醒了就咳嗽,有时甚至连早饭都不能吃。果然,病是 一天天的深了。
玉如每天待芷青出去后,便换了衣服出门找朋友去,等到他下班时她才
赶回家。吃过晚饭,常说眼痛,非常的疲倦,无精打采的坐在一旁发愣。芷 青问她为什么这样累,她也说不清楚。
有几天她象等不及芷青走后就出门了,吃过早饭她便匆匆挟着个包裹出
门去。
  “这些日子她这样早就出去。”他在窗内呆呆望着妻的娉娉的背影一步 步的远了,她的发似乎比半日梳得好看些,衣服虽不是新的,颜色确是很幽 美的配合。
她出了大门,影子也不见了,忽然一个怪想打动芷青的心。
  “那止她的影子渐渐远到不见,她的心别也是这样吧?这回病还没有送 掉了,命倒送掉了??”他不忍往下想了,只觉得一缕酸楚气直冲上心坎来, 非常不好过,喉中涩涩的发痒,咳嗽出了才舒服一些。
  他倒在大椅上追忆起初自己如何见她为自己的病发愁劝她出去找朋友玩 玩,深恐她也愁出病来。从前她不去,自己还劝她去,但是,现在呢现在盼 望她在家也不容易了。
  无名的懊恼悲观充满了他的心,他愈想玉如近来行动不但是可疑,简直 有些可以证实她是别有所恋了。她起先还不敢背着他出门,近来想必是恋深 胆子也大了,所以一出去必到黑才回来。去女朋友家玩,她向来没有这么长。 “说是去佩芬家画画。她既然知道画是卖不出钱的,她为什么这样起劲?要 说为是消遣,她如果拿我的病放在心里,不会有这闲心情。”
  
  实际说来,一个人如果真爱别一个爱自己的人,在自己将死以前总得想 法怎样可以去掉别一个人因为自己死去所生的悲哀才是。一双真正相爱的夫 妻,当然谁也不愿谁先死,也不愿谁将来受鳏居或孀居的苦寂悲痛。芷青想 到这些以前在朋友里自己发表的论断,心下气愤平了些,但是脑中有时幻出 玉如在别人怀抱里,她的媚眼作出那娇态向着别人,他的心比插进一把匕首 还痛得难过。
  “人真是小呵!有了理性常常也不能用。”他快快的算抑止了自己,他 决定任她去,谁叫自己命运是这样!
  这两天玉如等不得他起床就出去,晚上到开饭也不见她回来,芷青下工 回来有时间起“太太到那里去”,厨子和打杂的都带着犹疑样子答,“大约 上张小姐家吧?”他们的声里都似乎带着讥笑。昨天叔清与志和来,说到了 玉如出门了,他们默默不作声,可是从他们没有表示的眼里,看出包藏隐衷 不敢直说的别扭。
  “今天我索性告诉了她我的心事,叫她早些享受了自由恋爱,整天躲躲 闪闪的在一块也不舒服!”在用过晚饭时他无聊的坐在书房内自语。
  他很义愤的决定了,手端着一杯茶站在窗前守她回来。一边在盘想她回 来时怎样向她开谈。
窗外夜色渐渐深了,已是四月,到天黑时还有一些寒气,从玻璃缝隙中
透进的一丝一缕的冷风,吹进烦恼悲观的人心上,简直想象到一个人到那天 躺在棺木里的滋味。
“这样结束倒好,否则倒头那天听见自己爱妻在那里哭泣是怎样的不忍
呵!”他想到那里,忽然腮上觉得有东西凉凉的凝着,赶紧拿手帕拭去。 忽然大门响声,玉如回家了。 “你回来正好,”芷青迎着说,忽然不知底下怎说,只得假作咳嗽。 “你刚吃过饭吗?方才打电话叫别等我吃饭接到了吧!”玉如很疲倦的
靠在一张软椅上坐着。她好象完全不理会芷青的神色。
  “玉如,你回来正好,我有些话要??”他忽然大咳嗽起来,末了未完 句子的声音是非常模糊。玉如赶紧跑过来替他倒水给他喝了。她口内说着“总 得早到山上去”。
他静了一会儿,嗫嚅的说——
“其实呢,我早就应当??” “你早就应当上山养病去。”玉如不等他话完了就替他说。 “我看我这病多半是等日子,挨一天吃一天的苦,还连累你也同我受
罪!”
  “你为什么说这颓丧的话,我不要听??别作这丧气想头,这只会 添??。”病字没出口,她忽然住语,摸了摸衣袋里没有手帕,站起来找寻。
芷青的脸青得更难看,他也站起来,说, “我想我还是说明白了好。”
“你想什么事了?”正说到这句话,厨子进来说有来电话请她立刻去听。 玉如面上露出张惶神色,披上条围巾便跑出去——她这急不能待的态度
直使芷青心里冒火。房门合上,他恨恨的说: “这是什么样子!哼,我现在可领够女人的教了。本来索性说清楚不就
痛快许多吗?她偏偏还装这一套,女人,哼!” 他冷笑了几声,觉得自己骗了自己有个多月真是可笑,方才还作那无聊
的欲语还停的样子,是多么怯懦,愈想愈难过,愈难过愈不得开交,只得在 书房内走来走去,猛抬头望到书架上叔本华的一本论文,他的论妇女是怎样 痛快的思想致使芷青的手拿了那本书下来。他挨在大椅上朗诵起来。
  夜渐渐深了,书房的温度也降下去,可是这个病人似乎均不理“芷青, 怎的念起书来,快十二点了,该睡觉了吧?”忽然门开了,玉如进来说。
他作出很旷达的冷笑说: “叔本华的妇女论我现在才会鉴赏它,说得真痛快!好文章,好文章!”
他说完依旧念下去,似乎并不理会玉如的话。 “我看什么好文章也该留待明天念吧!现存已经不早了。”她很庄重说。 “芷青,你知道已经十二点了,”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会才说,“你
念的什么书?留着明天再念不行吗?”她说着走了过来,伸手去拿芷青的书。 “把这书交给我吧,明天还给你好不?”她带笑求他。 “交给你?”他回头很奇异的望一望她。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与鄙薄,
“明天再还给我?哼,女人的话,我已经看透了!女人的心,我也看透了, 今天的我??”
  他说着紧紧抱着那本书,脸色渐渐青白,嘴唇有些抖动,似乎感到出语 困难。
“谁又开罪你老啦,”她仍然装着笑,“一本书还信不过我吗?好,你
自己现在收好它,明天再拿出来念。” 苦恼与厌倦重重缚着他的心,无意中忽然看到玉如不得已的笑容,尤觉
到女人虚假的可畏了。自己是被女人的虚假玩弄了许多日子,现等决意不上
她的当了。 “我今天偏爱念这本书,”他想只有蛮横不讲理的话可以对付女人的虚
假,说着他尽力作出满不关心的神气,翻开手里的书来看。
“你这样不肯保重身体,真是叫人??”她的声沉涩下去。 “病也是我病,死也是我死,用不着操旁人的心。既然讨厌我念书,我
明天就搬到别处去好了。”他偷眼看到她拿手帕擦眼,心下更加鄙薄女子哭
笑变化的快,更决意只有蛮横可以对付这种虚伪。 她默默的走过一边,面向着书架立着。 “搬了出去,你也方便,我也方便。反正迟早有那一天的,现在痛快的
解决了岂不好!”他似乎觉得方才的话没说尽意思,故意再说些。
她忽然转脸来,极力装着很柔和的样子,说: “你今天心火太盛了,说的话也不是你想说的,我也不懂你生那家子气,
自己身子又不好,少胡想??” “这些话都是我想说的话。实在,我们也该解决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他很果决的说。 她听完这话跑进卧房去。
他不愿意她看出他的懊恼,所以故意高声的读他的书。 一会儿她出来,眼似乎是方才擦过很红的,面色苍白得同纸糊的人差不
多,走近芷青的座位,低声说: “芷青,我看你明天就得到山上静静的养养。” “好,明天,我就去,我去,用不着到山上,到那里不一样吗?”他说
话时头筋都露出来。 “不到山上到那里去呵?昨天我已经托人订好房子了。”她仍旧很温和的,但是她的眼露出疑虑和悲愁。
“我离开了北京就是了。” “你到那里,我也得预备同你去。” “我一个人走。”他很决断的迸出这句话。
  “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你这带病的人,没有人招呼那行呢?”她靠 近他坐下。
  “得了,别说这话呵,你那里有工夫招呼我呢?我到的地方那能还象现 在这里打电话这样方便?”他冷笑。
  她望看他冷冷的面孔,耳中听到这样的话,忽然一种奇异的感想告诉了 她,她说:
  “哦,原来你今晚真的生我的气,嫌我没工夫招呼你!但是我还不明白 怎样会使得你生这大气,说了这些吓人话。”说着她便拉着他的手,望着他 答复。
  这暖暖的手握着,有一股暖气直冲进芷青的心上,面前坐的一个向日相 亲相爱的人态度依然是这样诚恳,不觉得心下也狐疑起来。他的情感领他恢 复清了神志。
“你真不明白吗?”他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问你,你要明白答我你这
些日子在外边同谁在一起,为什么这样不爱回家?” “我在张小姐家画画来的。”她很清晰的答。 “为什么不在家里画画?” “因为,因为你??”她低头说。 “我怎样?说吧。” “你猜我们可以去西山的钱那里来的?” “那里来的?”他很不愿意的问。
“我假造了一本仇十洲的美女画册,一张李公麟《太真赐浴图》,一幅
改琦的《飞燕合德承恩图》,幸而今天都出手了,得了九百块钱。刚才出门 就为了这件事。这半年我们可以在西山住了。”
他呆呆的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分解说:
  “我知道你不以为然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做这种作伪的事,但是想到弄 不到钱,大夫说你??”她不忍再说,只紧紧的拉着他的手。
“不过,不过,你这样做,人家上当的人,岂不受你的??你的害吗?”
他的话说不清了。 “我不管了,管不了了!”
  她似乎感到芷青情感兴奋的异样,就势伏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儿他的 肩膀上部有些暖和和的潮湿。
(初载 1927 年 4 月 2 日《现代评论》5 卷 121 期)


花之寺


  四月中旬的下午,诗人幽泉与他的爱妻燕倩同坐在廊下,他手里拿着一 本《词选》有意无心的翻看,她低头绣一张将近完工的窗帘子。
  廊下挂了一个鸟笼,里头一只白鸽正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尽力歌唱,好 象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来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萝开了几穗花浸在 阳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温和的风时时载送这鸟语花香,妆点这艳阳天气。 “哦——呵——我全身骨头都给这春风吹软了。”幽泉打了一个呵欠, 一举手把书抛了,随着伸一伸腰,仰头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着眼说道:
“燕倩,你不觉困吗?这样天气难为你还能拿着针做活。” 燕倩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 “谁不觉得困,这样的天气!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绣错了一块花瓣,这会
子又得拆了重绣。”


  “别绣了吧。咱们一会儿到那里走走去,这样天气那能做工呢?”幽泉 枕着他自己的手,两脚搭在栏杆上,身子在椅上直挺挺的躺着。
  “你今天四点钟不是已经有了约会了吗?那能出去逛?我今天打算把这 帘子做完了。”
燕倩换了条花线,依旧低头刺绣。
  “我呀,对了,我差些忘了今天的约会。真讨厌,这样天不能出去玩玩, 反到去坐下议论那不相干的问题,真倒霉!”幽泉说到这里,咳了一声,发 泄发泄他心中的闷气。接着他问:
“已经四月了,再不看花,今年的春天又白过去了。明天早上我们可以
到那里看看花去。” “明天早上我又不行!不是张太太、王太太和李小姐她们都定了明天午
前来吗?他们来了两次,我都不在家,这回不好意思不在家了。”她抬眼看
见幽泉很失意的样子,接下她问: “你明天见不见她们?不高兴见时,可以找朋友出去逛逛?” 幽泉从椅上坐起来用手扳着后脑骨说: “老实说,你不要怪我话直,你娘认识那些太太们,我都不要见的。这
样美丽风光去听她们讲东家长,西家短,婆婆厉害,媳妇大胆,那些话,真
个把人弄得头痛死了。??我不打算见她们,可是找对劲的朋友玩去,有谁 呢?仲云他们几个都到山上过春假了。??找谁呢???没有人,明天只好 躲在书房里睡半天吧!”他说完重重的呼了口气,眼直直的对着墙,唠叨起 来。
  “这年头真没过头,一个年青青的人,简直拘束成件机器似的,一定时 候起来,一定时候吃饭,又一定时候工作;这还不算,还得你天天见不相干 的人,听不爱听的话,??哼,有时你还得死板板的坐下陪不相识的人吃饭。 哎呀,真个把人闷死了!那怪我近来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呢!”他愈说愈觉得 自己可怜,眼睛都有些发潮了,但他没有流泪,只是仰起脸望着天。
燕倩放下针线问他: “方才你多吃了半碗饭,一定饱的不好受,沏杯柠檬茶给你喝,好罢?” 幽泉点点头。燕倩便去了。 他还在双手托着后脑勺,哼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流水落花

春去也,天上人间??”?? 晚上月出时,幽泉收到一封怪信,字迹极柔媚,言词很藻丽。语气很恭
谨:
幽泉先生: 请你不要想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实在我们在两年前就彼此认识了,我的
脑府里所藏的卷册都是你的诗文,那又是时时能谐调我枯槁心灵的妙乐。 在烂漫晨霞底下,趁着清明的朝气,我愿自承一切。我在两年前只是高
墙根下的一根枯瘁小草。别说和蔼的日光及滋润的甘雨,是见不着的,就是 温柔的东风亦不肯在墙畔经过呢。我过着那沉闷黯淡的日子不知有多久。好 容易才遇到一个仁慈体物的园丁把我移在满阳光的大地,时时受东风的吹 嘘,清泉的灌溉。于是我才有了生气,长出碧翠的叶子,一年几次,居然开 出有颜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与众卉争一份旖旎的韶光。幽泉先生,你是这 小草的园丁,你给它生命,你给它颜色(这也是它的美丽的灵魂)。
  近来我被温醉的东风薰得枝叶酥软起来,非常困惫。我又被鸟歌蝶舞的 引诱,觉得常常立在庭园中究竟没有享着山花一样的清福,未免心中不自在。 现在我发生奢望,我想变成一只黄鸟或蝴蝶飞到郊外,任我歌唱,任我跳舞, 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


  奢望终是奢望吗?不一定罢?我定于明日朝阳遍暖大地时,飞到西郊“花 之寺”的碧桃树下。那里春花寂寂争研,境地幽绝。盼望活我的匠人去看了 他自己的成绩怎样。
我的名姓不必写了,我日夕在大自然里道我的赞美,道我的感恩。我不
能不爱你,但我不敢说爱你。我只是爱你。我的爱是不望报酬的爱,酬报不 了的爱。
我敢对着荣耀清洁的阳光起誓,我永远不敢,且不希望,我们能成比现
在关系更密切的人。只要你容许我的灵魂驻在你那里,我便十分满足了。 四月十六日
“??这女子倒也怪有意思的!”
幽泉说完望了望窗外无人来,拿起信重看。 “她也会说,她是小草,我是她的匠人,给它生命??”顺手拿起信封
再细看。
“字也不坏呵!人不知怎样??家住在菊花巷;好秀气的地名。” “她‘在朝阳遍暖大地时’到郊外??‘花之寺’;‘碧桃树下’,好
美丽的地方!??我去??燕倩知道怎行呢?可是她已经明说我们不过文字 之交而已,她知道也不会怎样吧!去一次看看又何妨呢???她不会怎样 的??”
他拿着信自己商量了好一会子,到底他决定会看看,他说: “一定去看看,人生能有几回做到奇美的梦。她素来明白我的,必不会
为这小事生气,文字之交,有什么不行???奇美的梦,做一次。” 临睡时幽泉对燕倩说他精神枯闷的慌,明天清早他要到城外看看山光草
色,换换空气,他夫人也赞成他出去走走。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幽泉便起床,匆匆忙忙漱洗了,走到镜台梳梳前短
发。燕倩说他发太干了倒了些擦发香水,将发平分两边,梳平服了。他照着 镜子,自看还算是一个顾影少年。不觉望了望他的夫人,见她正在笑吟吟的

看着他,他脸上微微红了。早餐匆匆用过,他微笑地出了大门,坐了一部洋 车乘着清和的晓风出了西直门,太阳已经满地了。
“这是‘朝阳遍暖大地’了吧???她也??” 他一路想着,心里不知是喜是愁,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觉得一生
里有过几次这样情况。最记得的一次就是向燕倩求婚那一天。他想到此忽地 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好象自己误走入“闲人止步”的地方,不用人呵斥已经 全身不自在了。他想了又想,两次话已经溜到唇边叫车夫拉自己回家,但同 时脑府中又现出“她的甘泉??给她美丽的灵魂”的字样来,脸上不觉就有 点烘烘热起来。
  车子穿过田庄,墓园,草屋,泥垣,及黄土深道。他坠落在沉思中,只 由着车子向前走。忽地觉到车子走的太慢了,半天还不到。好容易穿出小径, 打听出花之寺在西边庄子不远的地方。
  西山隐隐约约露出峰峦林木寺院来,朝雾笼住山脚,很有宋元名画的风 格,但他今天似乎看不见这好景。
  “老爷,前边的大庙,就是花之寺了,到前边下车吗?”拉车的已经满 脖子流汗,小褂的背部也湿透了。
“到那庙的大门下车吧。”他急答说。 洋车还距离庙门有三丈来远,他便下了车走进庙门。砖铺的院子,砖缝
里满生乱草,正殿两旁的藏经阁已经被人抽去阁顶上许多瓦片,酱红墙的灰
已成片的掉下了。院内人影都没有一个,花树也没有,只有墙脚下一株被人 砍去大干只留一根小干的海棠,高高的发了二三剪长枝,伸出墙头,迎着日 光开几球粉红的花。
“花之寺只有这一棵可怜的花树吗?”他惘惘的望着这枝海棠。一会儿
西墙外有公鸡叫的声音。他急急走向西墙,进了一个小房门。原来是一个大 菜园,种的不少蔬菜。一个老头儿蹲着拔去菜里夹着新出杂草,有七八个肥 大的鸡正争食撒在地上的高粱粒子。
靠南墙有五六棵二丈多高的桃杏海棠花树,虽然大干子也砍掉,但是从
树根伸出的枝干,也有一丈多高了。桃杏已经开过花,长了叶子,只有半开 的海棠花还带些春色。幽泉一心记挂着“碧桃树下”,无心看玩菜园残褪的 春光。他招呼那老人:
“借光您哪,您庙里有一棵大碧桃树吗?”
  那老头儿抬头尖矇着眼皱着眉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吞吞指着墙边 桃杏树答道:
“这就是庙里的桃树。” “我打听的是碧桃树,不是桃树。”幽泉重述一遍。 老头儿张口望了他一回,摇摇头说: “你要劈这桃树可不行哪。前年西庄子的花儿匠来,他说要劈一两枝小
桃树去接干枝梅。说明劈完给回我五吊钱,末了只给了两吊,还把大枝子劈 走了。??”
  幽泉知道这老头儿耳目不灵了,也不耐烦听他多唠叨。闷闷的走出西院 门还听见老人唠叨“劈桃树,劈了不给钱,哼,劈??”
  幽泉在大院里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望见后殿后面似乎有亭园。他连忙走 进,后面果然还不失望:有一个破到不遮风日的草亭,几堆假山石,石旁有 一棵满了叶子的杏树。一棵白碧桃树正开着洁净妒雪的花,阳光照处,有几
  
群小蝴蝶绕着飞。树底下短短的野草长满了。 “这不是碧桃树吗?人在那里?”他直了眼对住桃树想:“她还没到吧,
从城里来,不近呢。??我在这里等她。”他拂了拂石上泥土坐在花树底下。 他浑身不舒服的足足过了两点钟,乌鸦麻雀的飞来飞去动作的响声,他 都要站起来心里扑扑乱跳着的望一下,还跑到山门口张望了几回,只见他的
车夫张着大嘴呼呼的把头躺在车箱上熟睡,余外连狗影都看不见。 他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已经正了。已是午时,心下焦急懊丧起来,犹疑
道:
  “莫非我被人玩弄了?谁开这样玩笑???写这封信??谁?”他走进 大院前忆到《西厢记》的零断句子:
“日午当窗塔影圆,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见。” “再过一会我该回去了。她是不来了???咳,白做了一早上的梦!”
他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冤枉,到底逛到了一个有名的花之寺,??原来如此的,清初的
诗家文人常到的地方呵。”他自慰道。走到碧桃树下,忽然听见庙门外有汽 车停留声,他的心又猛然跳起来:
  “她坐汽车来吗?”他脑中立刻现出一个富家女子,穿一身花绸衣裙, 丝袜子,花缎子鞋或胶皮鞋,脸上涂了脂粉。
“这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走到后殿来了。迎出去?”他想着不知不觉
便往前走了几步,不多会儿后殿山墙边转出一个女子来。他仔细一认,呆了 一会才说出话来:
“你怎会也到这地方来!”
燕倩笑着望他答道: “你怎会到这地方来?”幽泉愣着不知答什么。正想说话,燕倩已抢先
笑说道:
  “告诉你吧!我听了一早上不爱听的话,心里烦闷的很,也想飞到郊外 去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魂灵的——”
这时幽泉忽的脸上热起来,忸怩的笑着,向前一把抓住燕倩的手,高声
说,“我又上了你的当了,??哦,原来不出我所料,又是你播弄的花样。?? 好好,你累我在这破庙蹲了一早上,我这回可不能饶你了。”
“得了吧,你那里料得到呢?”她笑着,同他向外走。“你该饿了。我
带了吃食在车上,我们去找一个干净地方野餐吧。”他还搭讪着闹说不依她; 她上车后取笑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他嚷道:
  “还拿我开玩笑?如果不因为你车上已经带了吃的,我一定不依你。谁 叫你写那封信,那样会说?”
  “算了吧,别‘不依’我了。??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 同外边女子讲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便没意思了???”
幽泉笑了笑答: “我就不明白你们女人总信不过自己的丈夫,常常想法子试探他。” “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这那是试探?我今天打发你出来纯粹因为让你
换换新空气,不用见不愿见的人,听不爱听的话罢了。??难道我就不配做 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
(初载 1925 年 11 月 7 日《现代评论》2 卷 48 期)
 
太太


  太太在床上醒转来,想着昨晚的清一色和不成,正在生气那拦和的张太 太,她的女儿放午学来家见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太太睁眼骂道:
  “大早起来就要钱,怪不得打牌总输。怎么今天坐起车来?”“我的脚 冻了走不动了。”大小姐呆呆的望住母亲说。蔡妈在旁向太太说:
  “本来已经十一月,该穿棉鞋了,学堂的姑娘们早就穿上。太太,您也 该同大小姐买鞋了,这样皮鞋那是现在穿的。”“什么东西都说买,有钱也 不是这样花!上回我叫你买的鞋底子,不是预备跟他们做棉鞋的吗?”
  “我不是提了您好几遍买鞋面,那知您一出门就忘了,没鞋面怎么做 鞋?”蔡妈冷笑的答。太太觉得不耐烦,拿起床头的钱口袋往女儿身上一掷, 愤愤的说:
“费话少说,几个铜子数去给拉车的,歇会儿他又要麻烦了。”

  大小姐正在发愣,没用手去接,不想这钱口袋重重的正掷到她长冻疮的 脚上,痛得哇的一声低头摸着脚哭泣起来。但是她母亲盛怒之下,还未想到 碰着她冻疮的疼痛,她想她不过为受了申斥撒娇便了。她一边下床,一边生 气的说:
“蔡妈去给车钱吧。??这样大姑娘还不懂替母亲省省钱,才骂了一半
句便哭起来。还有一个月就十三岁,过一两年就可以找婆家哪,还这样娇气。” 她回头看看女儿哭得更凶,索性坐在床前大椅上呜呜咽咽的把一件紫花布棉 袄的袖子都擦湿了。
“哭吧,有本事哭一天!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像你姑妈,会向女儿赔错。”
她悻悻的出了卧房走到厅堂上。 “谁出来进去总不关紧门,怕压了尾巴吗?”她坐在一张椅上觉得腰骨
酸软,眼有些昏乏。
蔡妈拿洗面手巾胰子等来,笑说: “这是我方才端洗脸盆没有手关门了。” “老爷吃什么点心走的?”太太在洗脸问。 “吃前天买的茶鸡子儿。”
“你怎的又拿那茶鸡子儿给他吃,他昨天不说那不是新鲜的,吃了它有
点肚子痛吗?他回来,又该埋怨我了。” “他又不吃烧饼麻花的,不吃茶鸡子儿,那里还有东西了?” “不说你们不肯替我分分心,想想做些东西给他吃。那里会没有东西?
炖碗鸡子儿也行呵!厨房里连鸡子儿都没有了吗???你们整天眼里心里就 看见钱:人家买多点东西我们就闹底子钱,打回牌就要分头钱,来个客或送 些东西就想赏钱。我真没法对付你们。那天不七事八事的支零钱,??可是 永远不会想想法替主人省些钱的。”她一边数落,蔡妈坦然的站在旁边伺候 她,觉得她主妇说的你们,并不是她一人,所以不觉到什么不舒服。她反笑 说道:
“太太,你想想那个人不为的是没钱,才出来伺候人!”
张升进来擦桌子,蔡妈望着他说: “张爷,方才你说那里打了两遍电话来给太太?”

  “对了,方才有电话来,”张升说。“黄太太方才打了两回电话来,请 太太今天早些去,她们都在那里等呢。”
“她还不说请太太带钱去捞本吗?”蔡妈作出很看不起人的样子笑着。 太太默默半晌,看见蔡妈的样子,想到黄太太藐看她没钱的“捞本”话,
心下又气又恨,末了悻悻的说: “那一回我不带钱去打牌?输五十块便叫人去捞本,真看不起人,??
哼,告诉她,我五十块还输得起,今晚一定带去给她就是啦??” 蔡妈收拾手巾脸盆走,一边说: “她还嘱咐了几次叫太太务必带钱去。这次黄太太真瞧不起人,她还是
您的亲戚,难为她好意思追得这样紧!我看太太这回争一口气索性把上回的 一齐还了她,省得听她那样饥荒话。连我听着都有气。”
太太一边喝浓茶,一边皱眉打算,好一会子才叫过蔡妈吩咐道: “把老爷的狐皮袍子和我的灰鼠脊皮袍子找出来拿去远一点的当铺当九
十块钱,别叫人看见你。” 蔡妈答应去了。一会取了皮衣服来,她说: “太太,您这衣服统统值多少钱呀,我瞧当不了九十块吧?”
“这狐皮的,买也值七八十块,灰鼠的旧了也许值五六十块的。” “这不行,当铺的规矩是凡值六七十的只可当二十来块,这两件至多只
不过当出四十来块,便了不得了。??唔,还许不行呢!??上次那件耗子
绒大褂比这个新,给人人看过都说值一百多块,当起来,那知道就值三十块。” 太太想了回子,又吩咐道:
“把老太爷给老爷那件火爪马褂拿去吧!”
“那至多不过值二十块,也不够呀。我看还得加上一样东西。” 她站起进屋内寻了一会,又拿了一样东西说: “蔡妈把这金表也拿去吧。这个买时至少也用一百多块呢。现在加上总
够了吧?”
蔡妈把东西包起,说: “我看爽性统统当一百块吧。” 太太见蔡妈要走不走,她低声道:
“你不要给人知道??我看你的棉袄太薄,给你两块钱做一件吧。”
  “谢谢您哪。张升就在套间,给他钱买鞋好吗?给他两块钱吧?”蔡妈 又走近太太身前小声说:“他常常在书房同老爷谈话的。”
太太心下很不舒服,但她不愿示弱下人,说:“谈话会怎的?他要买鞋
就给他两块钱就是了。” 蔡妈走后的半点钟,老爷也回来了。他今早上勉强吃了一个茶鸡子,觉
得肚子又有些不好过,心下烦闷得很。回家来见女儿红肿着眼噘着嘴坐在一 边发愣,太太站在厨房门口骂厨子赚钱,他觉得一股乌郁晦气充满了家庭, 也闷闷的坐在饭厅内等吃饭。
“为什么今天散班下得这样晚?”太太走进饭厅照例的招呼一句。 “早就散班了。我们几个人在那里商议今天午后,一同去新任局长那里
道喜——今天是他的老太太七十整生日。” “送了礼了吗?”太太坐下有些心烦的问。 “我们是合份的,一人十五块呢,也没法不应酬!趁着没开饭,你叫人
把我的狐皮袍子火爪马褂拿出来,吃过饭就得走。”
太太浑身不舒服,过了一晌,她勉强装作镇静的样子,答道:
“你??你的狐皮袍子和马褂不是那天借了给姑少爷了吗?” “那天?赶紧打发人取出来吧。” “他现在不会在家吧?”太太很不自然的说。 “方才我在街上遇到他,他没穿我的衣服。赶紧打发人去取吧。”他看
住她答。 “??哦,我记错了。没借给姑少爷,大概是张六爷那天来穿走了吧。” “张六爷去天津了。他也穿不了我的皮袍。你到底借给谁,快仔细想想,
叫蔡妈他们来问一问。眼看快两点就得走的,你看我今天这件袍子那能去拜 寿?我的身格又特别小,借也借不到合式的,况且我的朋友里,谁也没有多 余的体面衣服借给人呵。”
  太太望了望老爷假毕几呢面的羊皮袍,袖子已有些露出皮子,大襟脏了 一大片,不知答什么。她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说:
“你今天推说有病不去行吗?那件袍子马褂我真记不得借给谁了。” “前几天就有人通知我说,新局长要好好的换几个人,叫我务必不要给
他找着岔儿。我又没有大来头撑腰子的,那能不去?今天我怎样也得去 的,??你到底借给谁了?快打发人去取吧。”
太太默默的望着墙,眼内含着泪。老爷望着墙上挂钟,还连着催问她。
见她不答,他急得站起来走向她身前逼问: “时候不早了,到底的借给谁,说出来好取去呵。今天我不去就把饭碗
弄掉!”
  她看丈夫急得眼发直,声音抖擞的可怜样子,末了的话尤触动她的心, 后悔方才自己不该太大意。她被丈夫逼得太紧,反而一句话讲不出,直流眼 泪。
她丈夫见她流泪不语,更加着急,说:
  “我的衣服放在家里的,谁拿去,你总该知道。我只管向你要:??说 话呀,这不是哭的时候。”
此时饭已端上来,他气愤愤的坐近饭桌,催她:
  “到底放在那里?你也得替我想想,我不去是不行的。这份差事没了, 咱们上那儿找饭吃?”
太太听了这话,更加着急,她抽咽的向张升说:
“你赶紧到街上追蔡妈回来吧。” “怎回事,给蔡妈拿去啦?”老爷急回头望她。 “她去了已经有半点多钟了,谁知她现在在那里?”张升答。 “到铺里找她。”太太急答。 “她只说您叫她上远一点的当铺,谁知她去那一间?”张升答完,站在
一旁。 老爷听见当铺二字,忽然大悟皮袍的着落。
  “哦,原来当了,怪不得你不出声?你当这些钱做什么???”他见她 只哭泣不答,把饭碗放下,紧望着她问:“当在那间铺子,还不赶紧打发人 去赎回来?”
太太只得收泪断断续续的吩咐:

“张升,你??快??去找蔡妈,叫她快??快回来!” 张升噘着嘴走出去。 此时老爷觉得衣服有了下落,拿起筷子吃饭。但那菜同饭都凉了,天气
又冷,他心火又盛,所以觉得十分难吃,吃了一口快要冷的菜汤,肚子又隐 隐作痛。他想到今早上的冻茶鸡子儿便望着太太数落起来:
“三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知道顾顾家,整天在外头打牌??” 大女儿已经出来等吃饭,她站在火炉旁边,痴望着父母吵架。母亲没上
饭桌,她也不敢去。 老爷愈吃愈觉得无味,把筷子一摔,向女儿道:

“大妹吃饭罢,别等你娘了??哼,这样人还做母亲哪!” 太太此时正要收泪,忽听见老爷末了一句话,不觉大怒,她跳起来说: “我怎样不配做母亲??我倒要你说说。你说别的我不管,你当着我的
女儿,这样糟踏我,我不答应!”她说着走近他身前瞪直了眼。 老爷正拿住碗喝茶,看她猖狂情状,气得手抖。只听乒乓一声一碗热茶
正洒在太太手上,烫得她呀哟一声,喊着哭起来: “要烫死人啦!??要烫死??”她索性往老爷身上碰。 老爷赶紧跑出饭厅,使劲将屋门一摔,算是报复,连忙戴上帽子上朋友
家去了。
  太太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屋内只有她女儿,她也不懂怎回事,也不知 道搀她娘起来,也不知道劝解。她站在炉边,不想火旺起来烤得冻疮渐渐好 似针戳一样,阵阵痛痒。肚子又饿,头就昏晕,十分难过,末了也呜呜的哭 起来。
邻居老太太听见哭声,赶紧过来劝解。太太照例数落了一顿老爷没良心。
老太太也帮助着好歹的埋怨几句。到了三点钟,太太已经洗过脸吃过炒饭。 老太太大功告成的走回家,蔡妈也回来了。
“太太睡着了吗?”蔡妈见太太正掩衾假寐。“哦——今天好容易同铺
里人说了又说才当出一百块,他们起先拼命说东西只值八十块呢。” 她把当票同钱交给太太,并说: “这是九十五块零两吊。太太给老张两块,我两块,我又化了些车钱,
在那里等了半天饿得肚子痛,又要了些东西吃。”
太太懒懒的把钱接过来说: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方才急死人哪!想找你也找不着。”

  “厨子把方才的事告诉我啦,那家子俩口儿一个月不吵几回嘴?太太也 犯不着那样难过。”蔡妈轻轻一解说,太太也觉得方才大哭是过分了。
一会儿厨子来报说黄太太来电话催请,牌手都坐齐了等。 太太从床上起来拢了拢头发,换了身上衣服,雇了部洋车就要走。 “我不去,好象要赖她们的帐。”她走近门口停步又说:“回头老爷回
来,别提我去那里呵。” “太太,”她方出大门口蔡妈叫住说,“您还不如放下钱等我去同少爷
买操衣布吧。省得他回来又哭了。他今早哭吵着不肯上学堂去,说先生前天 已经告诉他,再不穿操衣,不止罚站,还不许上学呢。我们好容易哄他去, 说今天包管给他做好。还有小姐的棉鞋面子也要快些买了。”

“讨厌,早不要钱,晚不要钱,偏偏我出去打牌才要!今天先别买吧。” 太太灰着脸,吐一口吐沫,坐上洋车去了。
一九二五年末一天
(初载 1925 年 12 月 1 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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